直到能在清雅的帮助下走出地下室,拔都仍旧没有见过清雅的父亲。近一段日子,城中的伤员很多,清雅的父亲被札兰丁留在了宫中。蒙古军对玉龙杰赤后城的攻打毫无进展,拔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内心也充满了忧虑。他的伤势在不知不觉中日渐好转,他既渴望着赶快离开玉龙杰赤,回到自己的军队,又希望与清雅相处的时光无限延长,让他多待一天,再多待一天。
清雅也开始思索如何将拔都安全送离玉龙杰赤。现在,她不用再去给札兰丁送药,马车和令牌都被收回了,札兰丁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他的大夫。没有了马车和令牌,清雅就必须另想他法,她想到哈牙惕,可是哈牙惕已经有两个月没来城堡看望她和她的一家人了,莫非哈牙惕出了什么意外?否则为什么两个月都没来呢?
拔都白天仍然待在地下室里,只有在晚上他才会和清雅一起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每当这时,他和清雅就坐在屋后的麦垛上,一边尽览着夏夜美丽的星空,一边低低说着话。与清雅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很快乐,拔都怎么也听不够清雅讲起她到许多国家的见闻,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骑着马,到清雅说过的这些国家好好地走走、看看。
哈牙惕托人带来口信,他结束了两个月的巡城,明天会来看望清雅。清雅很兴奋,有了哈牙惕的帮助,她或许就可以找到送拔都出城的办法了。拔都的内心别有一番滋味,他宁愿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酉戍交时突然下起阵雨。通往地下室的门开着,清雅依偎在拔都的怀中静静听着忽远忽近的雷声。烛光下,她眼波如水,流动着思索的光辉。
拔都侧过头深切地凝视着她。“在想什么?”许久,他问。
清雅的手在拔都的手掌中伸展,又握紧,握紧,又伸展,却没有回答。一缕幽香弥散开来,拔都将嘴附在清雅的耳边,梦呓般地低语:“你一定是花仙吧?要不你的身上怎么总有一种草原上的花香?我真想永远与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清雅淡然一笑,眉目间游移着一丝忧伤的暗影。“能吗?”
“为什么不能?清雅,跟我一起走吧,我会照顾好你和你的全家。”
“你不想做你祖汗那样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啦?”
“想啊。可这并不妨碍我与你在一起。”
“不,拔都。你听我说,我天生是一篷流浪的帆,父亲这只飘泊的船离不开流浪的帆,他不可能安顿下来,我也不忍心让他独自飘泊。我只有一件事想要托付给你,你肯答应我吗?”
“你说。”
“玉龙杰赤一旦陷落,请你将我的嫂嫂和两个侄女送到苏如夫人身边。嫂嫂太柔弱了,我不想让她和孩子们再陪着我和父亲到处流浪,她们需要一个安定的家。可是除了苏如夫人,我真的想不起还有谁可以帮助照顾她们了。我走过许多国家,见过许多不同的女人,只有苏如夫人让我难忘,她的聪明、仁慈、高贵和母爱是她的财富,也是她身边所有人的财富,我想,她曾收留过我们一家,她也一定会再次接纳嫂嫂。何况草原还有你!这是我唯一的牵挂了,你会答应我的,对吗?”
“当然。”
“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我最喜欢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其实,在我的生命里,你是我唯一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人。尽管我的父亲是女真人,尽管我父亲的国家最终可能被你们的军队征服,我仍然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可我们的缘分恐怕只剩下这么不多的几天了,当缘分尽时,就让所有的情爱随风而去。当你走出这座城堡,回到你父亲和祖汗的身边,就把我当做一个虚幻的梦封存在你的记忆中,不要轻易去开启去触碰。我只想成为你的一个美丽的、秘密的梦,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拔都竭力抑制着痛惜难舍的心潮,良久无语。他还一时无法完全理解清雅话中的深意,他只明白一点,清雅爱他却不会选择与他长相厮守。第一次见清雅就能感到她的与众不同,她身上有那么一种坚强的气质让他敬重,对于她,他永远不可能勉强她去做任何事情,或者说,为了她,他必须选择割舍一段令他刻骨铭心的爱情。
清雅的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她举起拔都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将依恋和漫过心头的忧伤一并化作温柔流淌在她与拔都之间。拔都的手很温暖、很有力,像每一次爱抚着她时一样。她情不自禁地重又回想起为他疗伤的那段日子,他强健的肌体在她眼中一览无遗。她是不是从那时起就知道自己终将属于他?哪怕只是短暂的,他也会占据她一生的记忆?
清雅侧过脸,轻抚着拔都宽阔的额头,像母亲一样呢喃着:“睡吧。明天恐怕有许多事情要做。”
拔都温顺地闭上了眼睛。烛光在眼睑上跳跃出无数火星,他的心很疼,比起许多日子前身体的疼痛更令他难以忍受,他下意识地将呻吟咽回胸中。
似乎只合了一下眼,拔都便被一阵激切的争执声惊醒了。
清雅不在身边。地下室的门半掩着,拔都走上楼梯,通过半掩的门他看到清雅就站在厨房里正向一位全身戎装的男人解释着什么。他知道这个男人一定是哈牙惕,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清雅说过,他不能出去。
哈牙惕的脸色忽而显得青白,忽而又涨得紫红。拔都听不懂他和清雅说些什么,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他能理解另一个男人的愤怒,那原本是爱与嫉妒交织而成的愤怒。突然,清雅冲到门外呕吐起来,哈牙惕急忙跟了出去。当他们重新返回厨房时,清雅的眉宇间闪动着反常的欢乐,而哈牙惕的语气已然沉缓平静了许多,谈到最后,他们甚至有了一种特别的默契。
哈牙惕没有跟拔都见面便匆匆离去了。清雅回到地下室,在拔都身边坐下来,久久凝望着他。拔都也望着她。
“什么都不问吗?”
拔都摇头。“你病了吗?怎么会吐?”
“那不是病,你不用担心。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替我照顾好我的嫂嫂和侄女。”
“一定。”
“我们相处的日子太短太短了,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选择流浪。”
拔都钳住了清雅的手:“什么时候?”
“明天。哈牙惕答应设法送你出城。”
拔都沉默着。他无法将自己的痛苦和留恋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清雅是个倔强的女子,他不想也不能再用任何挽留的话来折磨她了。
清雅依然深深凝望着拔都。“谢谢你。”她突然说,眼神里闪烁着反常的骄傲,与方才拔都从她脸上看到的欢乐一样,发自内心,无所顾忌。
“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只是得到了你的爱,离开了你后我一定倍感孤独,思念会让我憔悴不堪。可是,我现在不再觉得伤心,你的爱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与爱相守,我的一生将何其富有。”
拔都有点听得呆了,愣愣地望着清雅,心里被痛苦纠缠着,使他一时无法理清纷乱的思绪。
“拔都……”
“嗯?”
“跟我去看看嫂嫂和孩子们吧。我跟嫂嫂说了我的打算,看得出,她很愿意这样。哥哥去世后她再没有笑过,可在我提到苏如夫人时她竟然笑了,可见她有多么喜欢苏如夫人!安顿好嫂嫂和侄女,战争结束后我就可以和父亲无牵无挂地到欧洲去旅行了。也许我们还会到埃及去,我好想亲眼看看那些金字塔,这是我的一个梦。等到父亲老了,再也走不动了,我们就回大理去,大理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根,母亲的灵魂安息在那里,我命运的风筝永远都牵挽在母亲的手心里。”
“不去看我吗?”
“到了那时,我一定变得又老又丑了,不会再是你曾经爱过的沈清雅。我才不要去打扰你的生活,就让现在的我永远留在你的记忆中吧,就让你记忆中的清雅永远像今天一样年轻、美丽。”
“清雅!”
“嘘,别说,什么也别再说。为了我们的相遇,让我们对上天永远怀有一颗感恩之心吧。明天,我想看你微笑着离去。”
对不起,清雅,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拔都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