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箭后的许多事情对拔都而言都只剩下空白,唯有清雅和这间地下室是真实的。清雅居然与札兰丁相识,她的父亲又在给札兰丁治病,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救他呢?莫非确如她所说,在行医的人眼里,没有敌人和朋友,只有健康人和病人吗?
清雅像一个谜,引起了拔都的好奇。不过,这恐怕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伤后康复的孤寂中,清雅早已成为他心灵深处的慰藉。他熟悉也依赖着清雅的声音和身影,当远离了她的声音和身影,他突然感到彷徨无助,而过去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清雅不很像他在草原上见过的那些姑娘,尽管她开朗豪爽、热情奔放,她的气质依然是他所不熟悉的,奇怪的是,他竟从心里钦慕和喜欢这种气质。说实在的,除了四婶苏如夫人,他想不出还有哪个女人可以与清雅相比。或许妹妹薇萱长大了可以,不过,薇萱还只是个小姑娘呢,自西征起,他已经三年没见到薇萱了。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变得漫长无比,拔都想合上眼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胸口和脚踝的疼痛有增无减,弄得他烦躁不已。他惦记着前方的战事,而在这个阴森的地下室里,他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痊愈,何时才能离开玉龙杰赤。清雅的父亲在给札兰丁治病,这么说,札兰丁病了?待会儿清雅送药回来,一定要向她问个究竟。
拔都暂时只能靠胡思乱想来打发难熬的时光,其实他也一直都在倾听着通向地下室的那扇门开启的声音。清雅怎么还不回来?该不是送药的途中发生了意外?不会,不会,他一定多虑了,清雅这样聪明伶俐的姑娘,一定不会有事的。
地下室里难辨日月,窗外的天已经暗了下来。终于听到“吱呀”一声,拔都的心禁不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是清雅吗?
烛光映照出一个苗条的形体,轻盈地向下移来。在这一瞬间,拔都蓦然发现自己的激动竟然是因为思念。
伴着缕缕花香和另一种熟悉的香气,清雅将手中的提篮放在一旁,坐下来,举着烛台细细观察着拔都的脸色。她的目光最后与拔都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从那里面,她看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神采。
“怎么了?”
拔都摇摇头,竭力掩饰着异样的心神。
“我扶你起来。换完药吃点东西,你一定饿了吧?”
清雅不说,拔都还没觉得怎样,清雅一说,拔都立刻觉得双腿发软。他知道篮子里是什么了,难怪刚才他觉得那种香气很熟悉。
拔都几乎等不得换完药,抓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只觉得这一辈子都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美味。清雅坐在拔都身边,从陶罐中倒出一碗温热的鸡汤,一边用小勺搅着,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拔都贪馋的吃相,目光中流露出母性的温柔。
“别急,慢一点,先喝点鸡汤。你刚开始吃饭,不能吃得太饱,也不能吃油腻大的。我给你煲了一罐鸡汤,你尝尝味道怎么样,小心烫啊。”
拔都充耳不闻。不过,当他风卷残云般打扫完所有的汤汤水水后,发现自己真的只有半饱。他不无遗憾地盯着空盘空罐,舔了舔嘴唇。
“我吃的什么?”他突然问。
“什么?噢,你是说馒头吧。我亲自蒸的,草原上很少吃到是吗?在中原,家家户户都吃这个。”
“明天我还吃它行吗?”
“可以啊,这个地下室里不缺的就是粮食。明天,我给你做面条和烙饼。我还能弄到鸡肉和牛羊肉,都是札兰丁国王赏赐的。你要开始补充营养了。”
“札兰丁……他得了什么病?”
“也不算什么大病,只是右腿受了些风寒,行动不便,现在基本好了。父亲一直在王宫里为他诊治,他呢,时不时赐给我们一些吃的、穿的。否则,哪里有肉给你吃呀。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拔都。”
“你的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在草原上,一定有不少人叫这样的名字吧?三年前,我和父亲、哥嫂游历草原时结识了一位夫人,很高贵,很仁慈,就是她让我对草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哦,她叫……”
“大家都称她苏如夫人。你听说过她吗?”
“唔,是四婶。”
“你的四婶吗?”
“是。她是我四叔的夫人,也是我母亲的堂妹。”
清雅没再说什么,惟目光里多了几分亲近和知心。
拔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清雅。在暗淡的灯光下,清雅的肤色看起来并非特别白皙,却呈现出一种健康红润的光泽。她的眼睛黑亮有神,眉毛不是特别长,却直直的在眉尖微微上挑,配上浓密的睫毛和挺直秀气的鼻峰,使她的一张瓜子脸显得聪明而又富于情趣。她的嘴似乎大了一些,却大得可爱,嘴唇红润,笑时便露出珍珠一般整齐洁白的牙齿。
也许是拔都的目光太专注太入神,清雅稍稍迷离地垂下眼睑,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欢乐。过去,她见过太多恋慕的眼神,却没有一次令她这样心慌意乱。
那一天,她在阿姆河边发现了他时,上天似乎就在冥冥中注定了什么。她用温热的淡盐水擦拭过他每一寸滚烫的肌肤,她感受到他的强壮和无助。他躺在那里,像一个熟睡的婴孩,无论怎样痛苦都不发出一声呻吟。她真的不希望他死去,她还从未见过像他一样坚强的男人,她要他活下来,哪怕为此付出一切她也心甘情愿。她成功了,他的体热终于退了下来,她又开始焦急地等待他苏醒,她坚信他会醒来,她一次次设想过他醒来后会说的第一句话,她渴望着与他交流。
所有的这一切的确都有些奇怪,对于这个她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生命,她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舍。她喜欢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无论其中充满了疑问,充满了赞赏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神总让她想起在岩缝中伸展着枝叶的常青藤,想起拍击着礁石的阵阵海涛,而这些在她的心目中一向代表着不屈和力量。
他的强壮……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现出呈现在她面前的男人气十足的肌体,脸上悄悄飞上了两朵红晕。
闲适的沉默包围了拔都和清雅,这一刻,他们宁愿就这样沉默下去。门,被缓慢地推开了,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前。清雅看到她,立刻走上楼梯拉着她的手回到拔都身边。
“孩子们睡了?”清雅柔声问。
女子点点头,一双眼睛却望着拔都。
这个女子的年龄比清雅大不了多少,头发和衣服都很整洁,只是眼神有一些特别,里面蓄满了忧伤和茫然。尽管如此,拔都仍然觉得很亲切,这张面孔也曾是他梦境中的一部分。
“这是我嫂嫂,你昏迷不醒那会儿,是她一直帮我照料你。”
拔都感激地注视着女子。“谢谢你,沈夫人。”他由衷地说。
女子腼腆地摇摇头。她扭头问了清雅一句什么,清雅依然柔声做了回答。女子的脸上露出了放心的浅笑,她望了拔都一会儿,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出去了。不过,她说些什么,拔都听不懂。
“我嫂嫂能听懂你们那里的话,但是说不太好。她知道你的伤不要紧了,很高兴。她要你好好养伤,别太心急。”
“是吗?我能感觉到她的好意,可惜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你对她真好。”
“她值得我们对她好。她是个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儿媳,就是太柔弱了,哥哥病逝后,她就垮了。”
拔都暗暗吃了一惊。
清雅的眼里闪起一片泪花。拔都感到两滴泪珠滚落在他的手背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手已握住清雅放在膝头的双手。
清雅轻轻地抽出双手,抹了把泪水。
“都过去了。”她喃喃地说,“明天,你可以适当地活动活动了。天不早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是么?现在是晚上了么?”
“是啊。”
拔都想劝清雅早点休息,又舍不得让她走,心里矛盾着,半晌没有吭声。清雅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伤重那会儿,我一直都陪着你,现在你还不能动,恐怕我还得再陪你几天。”
“真的?”拔都兴奋地问。
“看你,这会儿又像个孩子啦。我睡在楼梯那边的屋角,你晚上有什么事就叫我。无论什么事,你都不用不好意思。”
拔都觉得清雅的话里别有深意,想了想,才明白她指什么,不由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清雅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好啦,我真的要去睡觉了。记住叫我。”
清雅为油灯添满了油,回到自己的铺上。拔都合上眼睛,静静倾听着昏暗中传来的均匀的呼吸。
良久,清雅轻声问:“睡着了吗?”
“没有。”
“我们说会儿话吧。”
“好。”
清雅深思片刻。
“我给你讲个故事。”
“清雅。”拔都很突兀地叫道。
“怎么?”
“过来好吗?你扶我坐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清雅抱着被子顺从地走过来,将被子垫在拔都的背后,让他坐得更舒服些。她坐在拔都身边,慢悠悠地讲起一个并不遥远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有一位叫做完颜沈合的少年,同他的父母、四个哥哥一起游览了长城,这成为他日后酷爱旅游的开始。完颜家族,本是豪门显姓,沈合的父亲在朝廷权倾一时,四个哥哥长大后亦陆续入仕宫廷,唯有沈合对仕途毫无兴趣,成日沉湎于游山玩水,百劝不听。父亲见最小的儿子如此不可救药,一怒之下将他撵出家门,听任他为所欲为。
沈合既聪明又有眼光,这些年他将每次离开家前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银两都拿去做了一些小生意,如此一来,在多年游历之后,他不仅没有坐吃山空,还在京城一家信誉最好的钱庄里有了一笔积蓄。撵出家门对他而言意味着一种解脱,从此,他游历的地方更多也更远了。
当时,正是金章宗在位。
这位皇帝十分宠爱李元妃。元妃得宠前,沈合的父亲因鄙视李氏出身卑微,公开反对金章宗纳李氏为妃。李元妃对此怀恨在心,遂勾结奸臣胥持国捏造罪名将沈合父亲下狱,之后又以叛国之罪将沈合一家满门抄斩。其时,沈合正在外游历,得以幸免。噩耗传来,沈合不敢再回京城,跟着一个商队到了大理国,从此以沈合为名。
家破人亡的悲剧对沈合打击是巨大的,此后他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到了大理时,他所带盘缠已所剩无几。正当他为此一筹莫展时,竟误打误撞地到了一家有名的医馆当了学徒。这家医馆的掌柜是位名副其实的药王,被当地人视为活神仙。药王膝下只有一女,系药王六九之年所得,爱若珍宝。这年,药王年逾古稀,正专意物色一位可以继承其衣钵的徒弟。他见沈合聪明颖悟,吃苦耐劳,且为人憨厚朴实,十分喜欢,每逢出诊都带着沈合。沈合也确有天分,遇什么学什么,学什么会什么,很快在当地有了一定的名气,药王欣然将沈合收为关门弟子,并将独生爱女许配给沈合。
药王寿尽八十无疾而终,临终前将医馆传给沈合。大安元年(1209年)六月,继章宗后为帝的卫绍王永济赐死李元妃,诛杀胥持国,同时下诏恢复了沈合父兄的爵位及官职。沈合闻讯,与妻子商议后决定暂时关闭医馆,回返京城取回自己寄存在钱庄的金银珠宝。此时,沈合膝下已有一双龙凤儿女,年方九岁。沈夫人的母亲家族中但凡女子成婚,所生多为双胞胎,在当地极为罕见。
沈合带着一家人回到京城,暂时住下来。一年后,沈夫人病故,沈合伤悼之余,无心再回大理,开始带着小兄妹周游天下。沈合医术精湛,沿途多有行医救人之举,闲暇时也教小兄妹读书识字,倒也乐在其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兄妹一天天长大。十七岁那年,哥哥在游历中与一位契丹姑娘结为秦晋之好,次年生下一女。这位沈少夫人贤惠、温柔,对丈夫百依百顺,对公公也极尽孝道。婚后不久,她随公公、丈夫一同踏上旅途。一日途经蒙古草原,正遇大雪,沈少夫人又腹痛行将分娩,幸为苏如夫人发现并将他们一家接到自己的帐中百般照应。孩子百天后,一家继续西行,辗转来到了玉龙杰赤。也是凑巧,刚在驿站住下,就遇到了一位腹胀如鼓正在四处求医的青年,沈合施以银针,喂以草药,青年一个时辰之内呕吐数次,腹胀之症自然消失。青年为感谢沈合救命之恩,坚持邀请沈合一家住进了他在城堡中的空宅里……
清雅没再讲下去,任拔都握着她的一只手,将头轻轻地、舒适地靠在拔都的肩上。她这样做时很自然,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去留意。拔都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思索片刻,意犹未尽地追问了一句:“沈合大夫救治好的那个青年叫什么名字?”
“哈牙惕。他本人是玉龙杰赤的警长,他的家庭很有背景。你恐怕不知道,他的哥哥是这城中最著名的法官,蒙古军围攻玉龙杰赤前,他的哥哥因为主张与蒙古人和谈,被札兰丁国王处死了,当时死得很惨,是用铁钉钉入耳朵中折磨死的。哈牙惕为此十分仇恨札兰丁国王,一心想着报仇。不过,国王毕竟是国王,报仇谈何容易!我父亲一直劝他要冷静。”
“那么,札兰丁如何还能对他放心得下?”
“不清楚,也许因为他善于隐藏自己吧。”
“沈合大夫为札兰丁治病也是他推荐的吗?”
“不一定,没听他说起过。自从来到玉龙杰赤,父亲为不少人治过病,其中有一个是札兰丁国王的侄女婿,患的也是风痹之症,或许札兰丁国王从他侄女婿那里听说的也未可知。”
“哈牙惕经常来看你们吗?”
“前城陷落后来得少了。札兰丁国王加强了军备,他也被派去巡城了。”
“他肯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告诉你们,可见他对你们很信任。”
“朋友之间应该彼此信任,不是吗?”其实,清雅早就听出了问话人的真实用意,心里亦羞亦喜。其实,她和哈牙惕真的只是朋友,但此刻怀着少女特有的矜持,她情愿纵容拔都的不安和猜疑。
拔都沉默了。他感觉自己这样追根究底很不礼貌,可是,对于另一个男人比他更早地成为清雅的朋友,他有一丝不甘,也有一丝妒忌。
暗淡的光线下,清雅双眸如星,注视着一跳一跳的灯芯。她的发丝飘在拔都的脸上,有些痒。拔都侧过脸,久久注视着她,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他忍不住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清雅懒懒地微笑着,神思恍惚,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
拔都的胸口开始疼痛起来,他强忍着,脸上不经意地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清雅立刻觉察到了:“你坐得太久了,该躺一会儿。”
“我没事。”
“我不走开,就坐在这里陪你。你不能太累,知道吗?”
“好吧。”
“现在轮到你给我讲故事了。”
“我……不会讲故事,讲我自己好么?”
清雅的脸上掠过一抹红晕。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拔都躺回铺上,微微合起双眼,重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其中有趣事,也有许多难忘的事情,甚至包括父亲与祖汗之间爱恨莫辨的情感纠葛,他也一并讲给清雅听。在二十多年的生命中,除了四婶苏如夫人,他实在记不得自己对哪个人有这么多的心里话想说,何况听他倾诉衷曲的人还是位年轻的姑娘。一定是长生天对他的眷顾,才让他在危难的日子里遇到清雅。
清雅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微笑。终于,拔都在清雅温柔的注视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