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牙惕信守承诺。深夜,他带着一身玉龙杰赤居民日常的装束来接拔都。离别在即,一对情侣却来不及沉浸在惜别之中。拔都硬起心肠随哈牙惕向门外走去,清雅站在门前目送着他。夜暗中,拔都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沉静,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绞着,绞得鲜血淋漓。在门边,他最后留恋地望了清雅一眼,接着关上了沉重的院门。
清雅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她的手轻轻地抚向小腹。“拔都,谢谢你。”她在心里说。
我真傻,为什么一定要让你把我忘记呢?我好想你永远永远记着我。我不想在你身边老去,与其如此,不如让你永远记着这一刻的清雅。爱,因为别离而根植于心灵深处,我永远是你的,正如你永远是我的。在回忆中,在睡梦中,让我被你结实的双臂环绕,让我亲吻你宽阔的胸膛,让你的体温留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之上。今生能与你相爱相遇,即使短暂,我也无怨无悔。
许久,清雅回过头,见嫂子正站在她的身后。清雅走向她,她们抱在一起,都哭了。
哈牙惕虽然事先做了打点,出城堡时仍然出了一点麻烦。一名刚刚换上岗的将领不肯放拔都出城,哈牙惕花了两块金子才总算将拔都带出了城堡。按照哈牙惕原来的打算,是想弄条船,这样就可以从清雅发现拔都的地方悄悄地将拔都载到前城。然而最近札兰丁加强了沿岸巡查,居民个人手中的船只尽数被军队征用,从水路离开后城根本不可能。无奈,哈牙惕只好重金买通了他在巡城时结识的一位将领,通过此人从中斡旋,先将拔都带出城堡。至于拔都的真实身份,哈牙惕当然不可能据实以告,谎称是位困在城堡中的富商,愿花大价钱脱身返乡。
哈牙惕一直将拔都送到了城外一条崎岖的山路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语言不通,哈牙惕对拔都表示的谢意无动于衷。当哈牙惕确信他们已进入蒙、花双方在玉龙杰赤这场拉锯战中的交界地带时,将一个水壶和一袋干粮塞在拔都手中,生硬地做了个让他继续往前走的手势,便掉头离去了。拔都毫不犹豫地顺着哈牙惕手指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自己正沿阿姆河逆流而上,心中寄希望于在路上遇到自己的军队。他整整走了五天,路上看不到一户人家,水和干粮早就用尽了,拔都仍不停地向前走着,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阳光照在他干裂的嘴唇和被焦渴、饥饿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脸上,在意识行将消逝的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美丽的、可爱的身影。
“清雅。”他温柔地唤道,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拔都感到一滴水落在了嘴唇上,他立刻贪婪地吮吸起来。水滴越来越疾,越来越大,过了好一会儿,拔都意识到是在下雨,他恢复了一些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在迷蒙的雨幕中,他无法辨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一味向前走去。
“什么人?”
一声断喝使拔都愣怔了一下,接着他醒悟过来:这可是他久违的最熟悉也最亲切的语言。他费力地抬起头,一小队骑兵横在他的眼前。他觉得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里有警惕更有惊讶。是啊,一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流浪者冒雨行进在大雨中,脸上的污泥和着雨水流成一道道小沟,这已经够让人不解了,何况他还敢独自接近军营。
骑兵?这么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人?
他在一个个雨毡后竭力辨认着被雨水冲刷过的面孔。突然,他看到了一张少年的脸,沉稳、优雅、细长的眼睛里闪现着智慧的光芒,方方的下巴很有力度,于不经意间显示出不容动摇的意志。这是一张独一无二的、从童年时代起就让相士们不断惊叹的面孔。
一时间,拔都感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蒙哥……”
少年稍一犹豫,翻身跃下马背,走近端详着这个竟然对他直呼其名的“流浪者”。
“拔都哥!”
一阵昏眩向拔都袭来,蒙哥急忙用自己的双臂扶住了拔都。“拔都哥,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蒙哥激动地连声说道,一反素日的缄默。
拔都想笑一下,头却沉沉地垂向蒙哥的臂弯。
长时间的跋涉,拔都终于享受到一次最充足的睡眠,他梦到了清雅,醒来时,发现四婶苏如夫人正细心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泥泞。
拔都从小就很依恋四婶。苏如夫人天性聪慧,处事练达,对丈夫、子女和她所珍视的人极尽关爱,使人与她相处如沐春风。她是拔都在这世上唯一可以倾吐心事的人——当然现在还有清雅——因为这个缘故,拔都一直都尊敬她,而且觉得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与她相比——除了清雅。
看到拔都醒了,苏如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拔都翻身坐起:“四婶,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昨天,蒙哥把你送回这里时,我和你四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玉龙杰赤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你已经……祖汗为此几天几夜难以成眠。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蒙哥说他刚认出你,你就昏睡过去了。你一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我没事,就是渴坏了。”
“是啊,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嚷着渴,喝了不少的水,才睡得安稳了。你的箭伤还要紧吗?听你父王说,你是中箭落水的。”
“早不碍事了。是玉龙杰赤的一位姑娘救了我,这个姑娘或许四婶还认识呢。”
“是吗?她叫什么名字?”
“沈清雅。”
“沈清雅?让我想想。嗯,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是见过一位叫做沈清雅的汉地姑娘,当时,她的嫂子行将分娩,碰巧我遇到了,就把他们一家安顿下来。那天下着大雪,清雅的嫂子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们为她起名‘雪雪’。清雅和她的嫂子都长得很漂亮,尤其清雅,不仅人漂亮,身上还总散发一种淡淡的清香,好闻极了。孩子刚过了百天,他们就走了。没想到他们会到玉龙杰赤,更没想到恰恰是他们救了你。哦,上帝!感谢你,贤明的、仁慈的、万能的主!”苏如夫人将双手相握,放在胸前,虔诚地喃喃着。苏如夫人自幼信仰景教(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在蒙古亦拥有相当一部分信徒),终其一生也不曾改变。
“清雅还托我请求四婶,战争结束后,帮她照顾她的嫂子和两个侄女。清雅的哥哥在玉龙杰赤患热病去世了,她的嫂嫂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身体越来越不好。清雅和她父亲还想到欧洲去,只能拜托四婶帮助照顾她们母女三人。四婶,您一定不会拒绝吧?”
“当然不会。这可太好了,四婶没有生个女孩,一直很遗憾。现在能抱抱两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四婶简直开心极了。主啊,请你一定要保佑这两个孩子,保佑清雅全家平安吧。”
拔都望着虔诚地祈求着救世主的四婶,蓦然觉得两眼发潮。他怕被四婶看破心事,装出四下张望的样子,随口问道:“怎么不见蒙哥?”
“他昨天已经去向祖汗报信了。想必祖汗和你父王很快就能得知你平安归来的消息。”
“我四叔呢?”
“要攻打你沙不尔,他去做些安排。”
“我也去。”
“不可以。你还是先去看祖汗要紧,你四叔把他的坐骑乌龙驹也留给了你,他知道祖汗得知消息后一定急于见到你。”
“好吧。其实侄儿也想快些见到祖汗。”
成吉思汗在他的金顶大帐紧紧拥抱着心爱的孙子。从实施对玉龙杰赤的包围至今差不多有七个月了,成吉思汗明显憔悴了许多。身心俱疲的感觉不完全来自于对前方战事不间断的思虑和谋划,更产生于对孙子的牵挂和想念。此时,拥抱着失而复得的孙子,他像所有的爷爷一样,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激动。
拔都的内心同样充满了对祖汗的思念。义无反顾地离开清雅,舍弃爱情,也正是因为他是成吉思汗的孙子。
待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成吉思汗拉着孙子坐在自己身边,现在,他要与孙子商议那件让他一直感到困惑、无奈和愤怒的事情了。
玉龙杰赤前城花了整整三个月才攻下,而对玉龙杰赤后城的攻打至今仍毫无进展,成吉思汗当然知道战事失利的原因在哪里。一开始,他还寄希望于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兄弟三人受挫后能够尽弃前嫌,同舟共济,然而,他们的表现除了让他失望外,还是失望,他的儿子们的确太令他失望了。只有孙子的死里逃生是他最大的快慰,现在,他终于可以与孙子商议这件棘手的事情了。
拔都的想法果真与祖汗不谋而合:重新确立主帅,将兵权归于一人。临阵换帅常常是迫不得已,拔都毫不犹疑地提出由三叔窝阔台统领兵权,父王和二叔共同听命于三叔指挥。成吉思汗完全采纳了孙子的建议,考虑到拔都要求立刻返回战场,成吉思汗派蒙哥护送拔都,同时宣布了敕命。
一路上,蒙哥依然少言寡语,不过看得出来,他从心里为拔都的平安归来而感到欣慰。拔都一向很喜欢四叔的几个儿子,尤其是蒙哥。蒙哥是苏如夫人的长子,性情颇有几分像母亲,自幼勤勉多思、深沉严谨。小的时候,蒙哥与别儿哥比赛摔跤,先输三局,再比,反连赢两局,眼看要再比,蒙哥却以胜两局负三局认输了。事后,拔都悄悄问他为何能先输而后赢?蒙哥回答:别儿哥性急莽动,胜则轻敌,败则浮躁,此皆临赛大忌。拔都又问:为何不再比?蒙哥回答:别儿哥视荣誉如生命,这样的人,值得敬重,岂可为输赢而失兄弟情谊!从那以后,拔都便对年方十岁的蒙哥刮目相看。
一行人晓行夜宿来到设在玉龙杰赤前城的蒙营。术赤、察合台不敢违命,当即交出军权。术赤与爱子重逢,内心喜悦无以言表,甚至察合台冷峻的脸上也闪现出丝丝温暖的笑意。
术赤与察合台由来已久的矛盾因拔都的归来而被暂时搁置一边,窝阔台不失时机地设宴为拔都洗尘。酒宴之上,窝阔台委婉地表明了他希望二位兄长重归于好的愿望,术赤神态平和,主动向察合台举起酒杯,察合台爽快地表示愿意尊重父汗的安排,在未来的军事行动中惟令是从。
窝阔台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拔都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了。
拔都向三叔汇报了玉龙杰赤后城混乱的状况。以一些法官、神职人员为代表的主和派始终没有放弃和谈的努力,札兰丁的高压政策已引起许多市民的不满,只有军队拥护札兰丁,在这种情况下,军队与市民的关系日趋紧张。拔都认为,只要蒙古军不停止发动攻击,玉龙杰赤后城指日可下。窝阔台担忧隔着阿姆河蒙古军的炮火无法发挥威力,拔都胸有成竹,向三叔献上一计:即刻命工匠建造十余艘大型战船,战船之间以铁链相连,将火炮置于战船之上,运送至河心,就可解决火炮射程不够的问题。窝阔台略一思索,认为此法可行,当即嘱咐拔都、蒙哥二人共同监造战船。
过去的七个月中,由于术赤、察合台对于如何攻城意见得不到统一,蒙古军一度无所适从,纪律松懈,如今经过窝阔台的严格整军,很快恢复了往日的锐气。战船造好后,窝阔台下令对玉龙杰赤后城实施不间断的炮击。终于,城墙被炸开了许多豁口,蒙古军从这些豁口杀入城内。接下来的短兵相接更加激烈,每座房屋、每条巷道都是战场,几乎到了寸土必争的地步。整整七天,昼夜不停的巷战和肉搏战,不肯投降的守军残余被迫退至最后三个区,再也没有力量抵抗蒙古军的攻击了。
无奈,他们推举哈牙惕前去向术赤谈判。哈牙惕带着一名翻译来见术赤,提出了投降的请求:“我们已经领教了大王的怒火和威严,请大王网开一面,饶恕我们这些活着的、愿意归顺大王的人。”
术赤指着城中的遍地横尸怒不可遏:“你们的抵抗使我军遭受了惨重的伤亡,领教了怒火和威严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即使我想宽恕,恐怕也无法平抑我军将士的仇恨和愤怒。”
谈判陷入了僵局。正巧拔都有事来见父王,看到哈牙惕,他有点惊讶。当他问清哈牙惕的来意后,向父王低语几句,术赤的表情缓和下来。“好吧,我接受你们的投降,而且会恪守饶命不杀的诺言。”
哈牙惕略一施礼,转身退去。拔都主动将哈牙惕送出军营,对于他的恩人,他始终怀有感激之情。即将分别时,拔都问道:“清雅……”
哈牙惕回头望望拔都,神情中依然凝固着严峻和冷漠。
“你想知道什么?”
“清雅是否还在城中?她和家人都还好吧?札兰丁有没有难为他们一家?她给我留下过什么话吗?”拔都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这些都是他最关心的,事实上,自从离开清雅,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他。
“札兰丁国王撤离后城前,带走了清雅和她的父亲。清雅临走前告诉我,她已托付你照顾她的嫂子和侄女。我把她们暂时安置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城中平静下来,你可以跟我去接回她们。”说到这里,哈牙惕明显踌躇了一下,“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清雅已经怀了你的孩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同意将你送出城堡。清雅是个勇敢的女人,我佩服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所以,我不需要你来感谢我。”
拔都震惊地听完哈牙惕呆板的陈述,一时间百感交集。他恍然忆起清雅眉目间闪动的骄傲,忆起清雅对他说的从此不再孤寂的话语——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有了他们的孩子。现在,札兰丁带走了清雅,清雅会如何呢?她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那么……”
“清雅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她相信你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到许许多多地方,建立许许多多功勋,成为一个像你祖汗一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的骄傲。”
拔都的胸中充溢着深沉的悲伤,也翻滚着相知的热浪。对于用这种方式与他永诀的清雅,他除了像她期望的那样勇往直前,也似乎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让他无愧于她的爱恋与付出。
哈牙惕背向拔都而立,片刻,举步离去。他一直喜欢着清雅,清雅有一种非凡的魔力,使他愿意为之生,为之死。他明白,他和清雅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清雅尊重他、喜爱他如朋友、如兄长,但他在清雅的眼中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说起拔都时的神采。她是拔都的,这种从身体到心灵的归属感最终打动了他,也使他克服了偏见和厌恶。在他与清雅的争论中,他平静下来,他放下了妒忌是因为敬服一个女人对爱的执着和勇气,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决定为了清雅而冒生命危险将拔都护送出城,然而,他永远不需要拔都来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