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快十一点了。莉莉从起居室取过公文包,想把几件案子浏览一遍,可注意力却集中不起来,便脱下衣服钻进了被子,自忖今晚睡觉的时候到了。想到她女儿正睡在走廊对面的四柱床上,而一晚上都过得这么好,她心里喜孜孜的,关掉了台灯。就在那瞬间,她突然想起她忘了检查门是否关好,这种杂务从前总是由约翰一手包办。
松松地裹上她那毛巾布的浴袍,她在黑暗中赤脚轻轻走着,打定主意先去看看厨房门有没有关好。四周一片安宁,没有汽车声,也没有狗吠声,万籁皆静。
走进厨房,她瞧见门帘被风吹起,飘出玻璃滑门。她责备自己怎么忘了关门,转而一想这地方那么安全,或许不一定要紧。就在她把门帘撩到一边,拉上玻璃滑门之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感觉出了什么岔子似的。屏息细听,她听到了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就像篮球运动员穿着运动鞋在球场上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背后一阵声响,使她的心跳突然加剧,拖及地面的浴袍被猛然掀起蒙住了她的头。她挣扎着尖叫一声,想脱出身来,脚下却一滑差点摔倒在地板上。她的身子被紧紧地搂住,使她几乎窒息。接着,像是一只手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她试图狠狠地咬那只手一口,但咬到的却是一嘴毛巾布。她腰以下部位都裸露在外,冷风嗖嗖地吹着她的下身。
她的胳膊被裹在睡衣里面,交叉在胸前,怎么也挣脱不出。她用脚猛踢着,因为眼睛看不见,但踢到的大约是厨房的椅子。椅子撞到墙后倒在地上,发出震耳的巨响。
她感到小腿和足踝一阵刺痛,知道她被拖着穿过走廊——朝她女儿睡着的方向走去。莎娜,她想到了莎娜。噢,上帝啊,别……莎娜……她的嘴被堵住了,发出的只是含混不清的、不像人声的呻吟。她的脚撞到了什么,是墙壁吗?她不再用脚踢,不再挣扎,只在心里虔诚地祈祷:“……当我穿过死亡之谷……”她记不起《圣经》上的话了。过去的影子与现实纠缠到一起。
不要对莎娜,不要对她的孩子——她得保护她的孩子。
“妈妈。”
她听到了她的声音,起先是疑惑的、孩子气的,随即转为惊恐的尖叫,回荡在莉莉的脑海里。
接着,她又听到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墙上,是身体跟身体的碰撞,就像足球场上运动员间发生冲撞时的声音。他抓住了她,抓住了她女儿。他把她们俩都控制住了。
他们现在是在莉莉卧室的床上。他动了一下胳膊,蒙在她脑袋上的浴袍滑了下去,借着从浴室透过来的光线,她可以看见他。莎娜就在她旁边,而他则压在她们俩身上。他手中握着的钢刀离她的咽喉不过几英寸,刀锋折射出反光。他的另一只手掐着莎娜的脖子。莉莉抓住他的胳膊,因恐惧而发出一股超乎寻常的力量,差点成功地扭转他的手腕,把刀锋对着他。在她的头脑中,她甚至觉得刀尖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然而,他疯狂得像头蛮牛,眼露凶光,来回眩睨着,舌头外吐,把刀子横着逼近了她的嘴,尖利的刀锋划破了她柔软的嘴角。她用牙齿咬住了刀刃,舌尖碰到了粗粗咸咸的东西。他的脸离她不过几英寸,他的呼吸中夹杂着一股啤酒的恶臭。
“尝一尝!”他说,脸上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这是她的血。用你的舌头舔了它!舔一个婊子的血,一个骗人的、可恶的婊子的血!”
将刀子从莉莉的嘴上拿开重新抵在她的喉咙上,他的另一只手也放开了莎娜的脖子,猛地把她的睡衣往上一掀,露出了她的新的比基尼内裤。莎娜不顾一切地将睡衣往下拉,想遮住自己,目光转向莉莉,露出恳求的神色。
“不!”她哭喊道。
“制止他,妈妈!求你让他停下来!”
他的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她一阵窒息,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嘴角渐渐淌出白沫,目光变得呆滞。
“冷静一点,莎娜。不要反抗,就按他说的做,会没事的。求求你,宝贝儿,听我的话!”莉莉竭力克制着自己说,“放她走,我会让你得到你从未有过的最大满足。我可以做一切。”
“这就是了,妈妈,你告诉她,告诉她你需要这个。”他从牙齿缝里挤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莉莉想分散他的注意力,把他从莎娜身上引开,可是,她的身体从床上弹了起来,又被他压在下面。莉莉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为力,除了那么一次,而那都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上帝根本不存在!她现在知道了。没有理由祈祷!她情愿他拿刀割断她的喉管,结束她的生命。
“噢,妈妈!噢,妈妈!”莎娜喘息着。
街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响亮的警笛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邻居听到声音,打电话叫警察来了!”莉莉说,耳听得声响渐渐由远而近。
“他们会朝你开枪,打死你!”
浴室透过来的灯光直接照在他身上,清楚地照出他的圆领长袖运动衫和脸部的轮廓,他慌乱地试图拉上裤子拉链。
莉莉从床上坐了起来,愤怒中忘了恐惧,尖叫道:“如果他们不开枪打死你,我也要自己动手宰了你!”
警笛声一阵紧过一阵,刺激着耳膜,离这儿可能也就只隔一两条街而已。没几秒钟,他逃走了。
她紧紧地搂住她的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发,附在她耳边柔声说:“都过去了,宝贝儿,他已经走了。再没有人会伤害你。一切都过去了。”
刺耳的警笛渐渐远去,消失在耳际。没有人叫过警察,谁也没注意到她们的痛苦挣扎。
时间好像凝固了,她将女儿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倾听着她那可怜的、伤心的呜咽。她心如乱麻,好几次想抽身去打电话叫警察,可是莎娜抱得她那么紧,她迟疑了。他逃走已经有一会儿了,现在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她脑子里闪过那一幕幕不堪入目的镜头,满腔怒火从心中升起,苦涩的胆汁溢到嘴上来。
“莎娜,亲爱的,我现在要起来了。我不会走开,我只是到浴室去给你拿块毛巾,然后再打电话叫警察和你爸爸来。”
莉莉挪动了下身子,将浴袍披回到肩膀上,在腰部松松地打了个结。不知怎么,愤怒反到使她镇静下来。
“不!”莎娜以从未有过的坚定的口气说。
“你不能告诉爸爸!”她伸手抓住莉莉的浴袍想站起来,浴袍被拽开了,露出了莉莉的身子。她又一把抓紧,“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张脸、这声音仍然是孩子气的,可是这双眼睛里透出的却是一个成熟女人的目光。她再也不是个孩子了,再不会将这个世界视作一个安全的所在。
莉莉用一只手捂住嘴,咬着指关节,硬是控制着没让自己叫出来。在那双眼睛里她瞧见了自己。跟莎娜一起躺回到床上,她抱着她,摇着她,就像从前她还是个孩子一样,使她安静下来。
“我们必须打电话叫警察,必须打电话给你爸爸。”
“不!”她又尖叫起来,“我要吐了!”
莎娜起身朝浴室跑去,还没跑到马桶边就吐在瓷砖地上。
莉莉跟着蹲下身,用冷毛巾为她擦脸。莉莉随即走到药柜那儿,取出一瓶镇静药,那是前两天医生刚开给她,治她的失眠症的。她从瓶里倒出两片药,一片给她自己,另一片给莎娜,她的手在颤抖。
“把这吃了。”她说着递给她一片药,一杯水,“它会使你放松些。”
莎娜吞下药片,瞪圆了眼睛,望着母亲也把一片药扔进自己嘴里。她听任莉莉帮着她躺回到床上。她又一次把她抱在怀里。
“我们得给你爸爸打个电话,离开这房子回家去。我不叫警察,但我们得告诉你爸爸。我们别无选择,莎娜。”
莉莉十分清楚,如果她报案的话,她女儿会遭受到什么样的折磨。警察会连着几个钟头呆在这里,迫使她们回忆那个噩梦,使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她们的头脑中,永不磨灭。
接着将会是医院和法医的检查。他们会探查莎娜遭受过蹂躏的身体,用药签擦拭她的口腔,进行化验。如果他们逮捕了他,无数个月的取证和出庭作证会耗尽她们一生的岁月!
莎娜将不得不坐在证人席上,面对把法庭挤得满满的陌生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天夜里那污秽龌龊胆战心惊的情节。
她还得与检察官一起练习她的证词,就像演戏前的彩排似的。而那个人也坐在同一间屋子里,跟她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于是,这种痛苦折磨的经历就会变得众所周知,甚至学校里的一些孩子也会有所耳闻,到处传播,弄得沸沸扬扬。
这还不算,整个事情中最卑劣、最可恨的莫过于在她们遭受了那么多痛苦,并且可能还要遭受;在她们尚未从令人冷汗直流,半夜忽然惊醒,吓得拼命尖叫的噩梦中醒来,尚未恢复正常生活之时,他却又被释放了,莉莉对这一套太熟悉了。强奸罪的最高刑期不过八年,关个四年就可以出来了。判决前羁押的时候依法折抵刑期,等坐在去监狱的囚车上时,他所剩的刑期可能也就只剩三年。再怎么关都不足以偿还他所欠下的罪孽!她敢肯定,他一定还犯下过其它恶毒的罪行。她似乎又尝到了刀子上暗淡的、退了色的血迹。
或许甚至是谋杀!对了,他这一次犯的是谋杀罪,歼灭一个人的天真无邪:
这就是谋杀!
这不能不使她对自己的事业,自己毕生所从事的工作作深刻的反思。就算她能对强奸案提起公诉,她也决不能像一个高等法院的法官那样不带个人偏见进行审理。她的脸色黯淡了。她越想越不愿向当局报案。
他的脸不断出现在她的眼前,好像存在于她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似的,她知道她以前一定见过他。这次侵袭的回忆从过去重重的回忆中走出,她简直分不出是现实还是想象。可是那张脸……药力正在发生作用,莎娜安静了些。莉莉慢慢地挪动身子,拿起床头的话机给约翰打电话。他睡得很死,莉莉叫醒他时,他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喂”,还以为是别人半夜三更拨错了电话。
“约翰,你得马上到这儿来一趟。”她压低声音,说得很快,“出事了。”
“天哪,几点了?是莎娜病了吗?”
“我们都没事,还是快过来吧。你到这儿之前什么也别问。莎娜就在我身边。”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急躁起来,她不知道能控制自己多久,“请快点来,我们需要你!”
她挂断电话,看了看闹钟——才一点钟。仅仅两个小时,她们之间好不容易最后才找到的幸福就被剥夺了,她们的生活就给毁了。她的思绪转向约翰,他会对此作什么反应呢?莎娜是他的生命,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所保护、所庇护、任何人不能动她一根汗毛的宝贝女儿。自从莎娜出世以来,他就撇开了莉莉,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孩子身上:抱她、摸她、亲她。与此同时,却从不再亲吻他的妻子。想到这儿,她不寒而栗,一阵颤抖,抱紧了胳膊。她必须坚强起来。
好像才过了几分钟,约翰就赶到了。时间好像不再走动了,在他们上空有如乌云密布,山雨欲来,他出现在卧室门口:“见鬼,这里究竟怎么了?大门敞开着。”他的语气明显带着指责的意思,怒气冲冲地要求莉莉对此作出解释。
莎娜在莉莉的怀里得到了放松,呼吸轻浅短促,身子几乎一动不动。
“爸爸!”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朝他哭喊:“噢,爸爸!”
他赶紧跑到她身旁,莉莉松开她。在约翰宽厚的怀抱里,她将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呜咽着。
“噢,爸爸!”他望着莉莉,黑眼睛充满了怒火,可是在它们的深处渐渐生出惧意。
“出什么事了?”他大喊道,“告诉我今天晚上这里出了什么事了!”
“莎娜,爸爸和我要到那个房间去谈谈。”莉莉温和地说。
“你听得见我们的声音,知道我们在那儿。我们离这儿也就几步远。”她站起身并示意约翰跟着她。
那片药多少使她镇静了些,她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约翰。她只是将事实叙述了一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知道,如果她让一滴泪掉下来,眼泪就会像决了闸口似的奔泻而出。他们坐在新买的沙发上,台灯射出柔和的琥珀色的光线,使人疑心身处一超现实的氛围中。相册依旧摊开在地板上。他蜷缩着靠在沙发上,手指触摸着她嘴角的伤痕。
然而,这并不是关心或爱抚的举动,倒更像是他借此来证实她所说的是真有其事的自然反射作用。他的眼神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觉得她应该对此负责,不管她有千百条理由。她应该有力量阻止那个人。他就是这么看她,莉莉想。
接着,他开始呜咽,那陌生的、可怜兮兮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个成年男人,倒像个小孩,他那肌肉发达的身体由于痛苦而似乎一下萎缩了。他没有尖叫,没有大喊,也没有威胁地说要报仇,他只是极度地伤心,他的心里充满了悲伤,已没有余地容下愤怒。
“那么,你想叫警察来吗?你是她父亲,没有你的同意,我不能作决定。”她说,“再说,这决定也不是不可更改的。如果我们改变主意,我们以后随时可以报案。”
她一边说话,一边瞥了一眼厨房,想看看是否有指印什么的证据留在门上。
“不,我同意你的意见,那样做只会对她更糟。”他最后回答道。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涌出,流过他的面颊,他用手背抹了把脸,“如果我们报案的话,他们会抓住那杂种吗?”
“我怎么知道,约翰?没有人知道。我们连他搭什么交通工具走的都不知道。”
她咒骂自己为什么不跟踪他,而留下来陪着莎娜。
“也许我们没去报案是做了件错事。天哪,我真搞不清楚!”
她头脑中一片混乱,充满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按捺住的愤怒。昔日的记忆,这么多年来一直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侵蚀了她的理智,使她的天性某种程度上被扭曲、被践踏,陷于沉沦。她必须阻止这一切。她必须把磁带重新录一遍,抹去那一段。约翰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盯着他,竭力集中注意力。
“我要带莎娜回家,带她远离这个地方,”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别的什么,我只想照顾好我的孩子。”
“我知道,”她大喊道,随即压低了嗓子以免莎娜听到,“她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认为我也想照顾好她吗?我同样不想让她遭受痛苦。我阻止不了,我尝试了,可是现在我能让它暂时停止。我给她吃了片镇静药。我们就把她裹一裹带回家。我理一下东西跟你走。”
他愣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受伤的眼神里突然露出一丝惊恐。他出门时没来得及梳理头发,遮住秃顶的那块地方,一绺长头发在鬓角附近不断晃动。他看上去那么憔悴,那么苍老。
“她会怀孕吗?我的宝贝,我的小宝贝。”
她刚想回答,可是对他的软弱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厌恶,正是这一点使她这些年来一直瞧不起他。
就在她走出昔日的阴影,面对社会上的暴行时,他却生活在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世界里。为什么他就不能在他们生活中需要决断时拿一次主意?
她不由想到了理查德,但愿站在她身旁的是他而不是约翰。那是她第一次尝到幸福,触摸到快乐的柔软的边缘。快乐,这个词使她联想到那个男人正是从她的恐惧中,从莎娜的恐惧中发现了快乐。他从她们的屈辱中找到了快乐!正如她的祖父从她娇嫩的身体禁戒的幽深处找到了快乐!
“警笛声把他吓跑了。我们明天可以带她去看看医生,他们会给她作检查,给她吃点抗生素以预防疾病。她受孕的可能性很小。我们只能为她祈祷了。”
“她能从这次事件中恢复过来吗,莉莉?我们的小女孩还会跟从前一样吗?”
“只要我们在她的身旁,尽我们所能给她爱心和帮助,我想她会的。上帝保佑她!”她这番看似平常的安慰话,也是对无数类似她女儿的受害者,以及她们深受打击的家人说的。
莎娜曾经是坚强的,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莉莉竭力培养她坚强的品格,而不像约翰那样娇惯她、庇护她。如果他们不利用父母的权威去引导她,生活对于她将会变成一场噩梦,就像她自己,她自己就曾经生活在噩梦里。
那么,她从此将变成一个毫无希望的跛子。
不,她决不会让她的孩子陷入这等万劫不复的地狱!决不容许!
他们用她床上的那条粉紫色的新被子裹住莎娜,约翰领着她走向门口。
她转身望着莉莉,两人的眼睛久久互相注视着。莉莉一直巴望着成为的朋友和知己,在人生道路上引导她而不受她父亲的干扰。然而,她们却共同目睹了地狱,被迫被由恐惧打造而成的枷锁束缚在一起。
“你回家后好好睡觉,爸爸会睡在你旁边的地板上,”她拥抱她,“你明天早上醒来时我就会在那里。”
“他还会来吗,妈妈?”
“不,莎娜,他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明天就搬出这房子,我们再不住这儿了。不久,我们就会忘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她知道这其实是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