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的帘幕,垂满整个屋檐,入眼的一切,皆是了无生气的惨白。江家偌大的庭院,人来人往,本应热闹而蓬勃,如今不过隔了半日,竟全变了。昔日的粉墙黛瓦,桃红柳绿,全然成了肃穆的黑与白,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了两种颜色,压抑得就像这头上的天,低沉而阴冷,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少爷,信已经发出去了。知府大人说马上就过来。”我正给父亲擦身换衣服,听到江廉如此汇报,恩了一声,问道:“慕容明来了没?”
江廉道:“派去的人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已经又派人去了。”
“魏霖有没有消息?”我拿起父亲的手,开始小心的为他剪指甲。
江廉支吾了一声,低头道:“还没找到,我已经飞鸽传书去了汉阳,应该马上就会传消息过来。”
我停顿了一下,将左手剪完,抬头看了江廉一眼,又低头开始继续剪右手,问道:“棺木备好了没有?”
江廉连忙道:“老爷生前已经定做了,我已经派人去办了。”
手上再次停顿,我看了父亲一眼,苦涩的一笑,叹道:“行了,你先去招呼客人吧。”
江廉应了一声,退出了房间,我拿起崭新的衣袍开始为父亲更换。那碗毒还放在桌上,我没让任何人去动。父亲的仇要报,仇人却到现在都没出现,光靠这一碗毒,当真能作为证据为父亲讨回公道吗?
扣好父亲的衣扣,将他的头发梳理好,一切收拾如他往常那般整洁气派,我披麻戴孝,跪在床头,开始守灵。
前来吊唁的亲友逐渐增多,该要准备的礼仪也在一直不停的进行,江家的重担如今只剩了我一人来挑,大事小事皆要经过我审核,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忙碌不停,连想问题的时间也没有。
盆中的火,一直未曾熄灭,眼被火光炙烤得酸涩异常,却也干涸得疼痛异常。跪了一天,腿已麻木,与那些心怀各异前来吊唁的人察言观色言语相交,更是伤神。偶尔闲暇,看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父亲,在难过的同时,更有些羡慕。
你两腿一登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却把所有的烂摊子交给我来收拾,不过是想要过一世安宁的日子,为什么总是不让我如愿?
恨意在心里盘旋不去,我趁着晚上没人的时候把江廉叫进屋进行再次的问话。
“你老实告诉我,我爹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他在江湖上靠什么立足?跟他来往的江湖人都有谁?我不在的这些天,家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我把心里的疑惑,全然问出,江廉立在一边,低头答道:“老爷的事,我们做下人的不敢多问,江湖不江湖,老奴也分辨不出什么。在老奴眼里,老爷的朋友其实都算不上朋友,全都是相互利用,逢场作戏。与他来往的人,都没有多深的交情,通常只是来那么一次两次,就再也没有来过,我也记不住。只记得有一个老头每年都会来找老爷喝一次酒,听老爷称呼他,叫什么博弈兄,其他的就没什么人了。至于这几天,好像也就是明掌柜提亲回来的第五天,突然过来说有人看到你在琳琅雅舍厮混,硬是让老爷前去拿人,结果却捉到魏少爷和他的五姨太通奸。为这事,明掌柜跟魏少爷大吵了好多次,要不是老爷一直拦着,还指不定那两人会怎么样。老爷出事的前一天,明掌柜又来与老爷交涉,让老爷还他个公道,只不过魏少爷已走,明掌柜也只能空手而归。以前明掌柜和老爷总是兄弟相称,在那之后,他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僵了……”
“等等。”我听闻他话中透出的一点信息,问道:“你说慕容明本来打算带爹去琳琅雅舍捉我的奸?”
江廉点头道:“是啊。当时老爷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带了一群人说要将你捆回来,老奴当时也在场。”
我看着盆中火焰,又往里面添了几张纸,皱眉道:“慕容明当时看到房内是魏霖,有没有说什么?魏霖有没有说什么?”
江廉道:“明掌柜当时脸都白了,魏少爷也慌了,本来还说要解释,但明掌柜上去抓着他就动手,他也就跟明掌柜打了起来,把明掌柜的胳膊都打脱臼了。老爷看不过眼,拉开了他们,魏少爷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明掌柜骂了几句,带着他那五姨太也走了。然后老爷就把慧娘留下,问了一夜的话,第二日又将那两人找到一起说要劝他们和解。谁知那架没劝成,反倒让两人差点又打起来。那一架一打,明掌柜当即扔出一本账说魏少爷贪污亏空,而魏少爷把那账本抢过来一撕,就不知所踪了。”
我继续问道:“那后来慕容明又来找爹,有没有再呈上什么证据?”
江廉摇头道:“这我实在不知道。明掌柜后来就来了那一次,神神秘秘说有话单独跟老爷讲,老爷就把我们全差出来了。明掌柜走后,老爷也什么都没说,在书房呆了没多久,就睡下了。”
我叹了口气,问道:“慕容明一天都没现身,你派去的人怎的都不来回个话?”
江廉道:“我已经派去了五批人,都被他老婆打发回来了,说他不在家。跟他府里的下人打听后,才知道他一直都没出门,却不知为何要躲起来。”
“还能为什么?做贼心虚。”我冷哼一声,又问道:“魏霖呢?汉阳应该有消息了吧。”
江廉道:“魏少爷已经回汉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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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什么时候到的?你确定是他?”我抬眼看着江廉,对魏霖的速度表示怀疑。
江廉点头道:“经过确认,魏少爷确实是回汉阳了,说是昨夜才到的家。”
我继续往盆里递纸,把从江廉那得到的信息好好整理了一遍,将嫌疑重点放在了慕容明的身上,说道:“再去一次慕容府,如果他还是不在,就把他的妻儿请来。主子暴毙,身为下属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有何资格继续呆在江家?他若不在半个时辰内表示一下,往后,也不用在生意道上混了。”
江廉一点头,说道:“是,我这就派人过去。”
我一摆手,说道:“这事,你亲自去。记得多带点人。”
江廉毫不迟疑的弯腰一应,退了出去。没多久,有丫头端了饭菜过来,白菜豆腐,虽然清单,却也颇有颜色。我将饭菜置于江熠床头,捻去他身上飘落的些许纸灰,转而端起那碗毒,晃了晃,闻了闻,从记忆当中搜索类似的□□暗器。
父亲只是个不懂武功的百姓,真要杀他,有必要动用这么精巧的器具吗?杀他的人如不是同样的不会武功,那便就是忌惮他身周有高手藏于暗处保护。能躲过众人耳目的,能有谁?
慕容明?魏霖?
除他们两人,我想不出第二个。但眼下的状况,却当真令人迷惑。魏霖已回汉阳,理当不在场,加之他声名已臭,权势已失,又还有谁会助他?可慕容明为何要动手?就算是他动的手,这样躲起来不是等于昭告世人吗?那不是他老奸巨猾的作风。难道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父亲布的局其实不过是让自己完全成为被鹬蚌相争的那条鱼,真正的渔夫另有其人?
是谁?到底是谁?
很想前去书房翻翻找找查个清楚,但守灵三天不得随意乱跑,只能暂时作罢。差人前来准备了一些物品,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打扰,我再次细细观察了一番父亲与那一碗毒。这种毒无色无味,却刺激性极大,倾入人体,血液迅速升温导致血管肿胀,疼痛异常,与古墓的玉蜂极为相似。如若此毒当真是提炼于毒蜂,那么产毒的地方,肯定会饲养数量相当庞大的毒蜂,应当比较容易找到。
想到此处,我立即下令动员全国的商号一道追寻毒蜂出处,消息刚发布出去,江廉便带着人回来,面色铁青的汇报道:“明掌柜自尽了。”
“什么!?”我猛然一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江廉道:“不知道,听他夫人说,两个时辰前还跟他说过话。”
“替我守好,我过去一趟。”放下手中的一切事物,起身便走,如此紧急的事也顾不得孝与不孝了,我就不信敢贪污谋主的家伙真的能放弃荣华富贵畏罪自杀。
骑了快马狂奔至慕容府,慕容家还没有开始准备丧事,一群女人堆在慕容明的房间哭哭啼啼,吵得我耳朵直发麻。
“夫人,江少爷来了。”领我进门的管家凑到慕容夫人跟前汇报,那妇人连忙迎出来,跪于我脚下,哭道:“江少爷,我们老爷为你们江家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看在江老爷的份上,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老爷他定是被人逼死的!”
“被谁逼死的?”我朝屋里看了看,找到了被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围在榻上的慕容明,刚迈过门槛,又被慕容夫人拦住,听她哭道:“外面风言风语都说是我家老爷害死了江老爷,这都是冤枉啊,我家老爷的为人,江少爷难道你不清楚吗?他和江老爷情同手足,怎会害死江老爷?江少爷,你一定要查清楚啊!”
“我知道,你们先让一让!”摆脱了慕容夫人的纠缠,我又被她的一群女儿缠住,哭得实在让人心烦,难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态度,冷喝出声。
女人们终于让出了一条道,我顺利来到慕容明榻前,见他脖子上有一条明显的勒痕,呈现出青紫的痕迹。这人是上吊死的?
我抬头看看屋梁,找到了一段腰带,再转一下慕容明的脖子,发现他的颈椎居然断了。真正要死的人,上吊不会挣扎,怎么也不至于把脖子坠断,而且这断裂的感觉,不是拉断的,却是掰断的。
唉!早就猜到是这样的情况,这一环扣一环,让人应接不暇,实在头疼。
我转而问慕容夫人道:“今日我一大早就差人前来,你为什么说他不在?”
慕容夫人脸色顿窘,结结巴巴的说道:“老爷这么吩咐的。”
“他今天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我继续追问,希望能找到线索,可那糊涂的女人却答道:“老爷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都不见,便连我敲门,他都连吼带骂。我……我不知道啊。”
“唉!糊涂!”我恨恨得一声长叹,又检查了一下慕容明,没什么新的发现,转而围着屋子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任何线索,只能放弃。
“你们报官吧,希望知府大人能还你们一个公道。”我放下这一句话,比以来时更快的速度奔了出去,急匆匆赶回江家。
敌暗我明,太过被动,杀慕容的目的如是为了将这一切暂时终结,这是不是表示,接下来一段时间会风平浪静了?
这样也好,等我将父亲的后事处理完毕,再来慢慢的,算这笔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