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密密蒙蒙,从天而降,在檐外织成了一层又一层珠穿的网,将这天地全然罩住,云烟重重,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阁楼下,雨滴汇入池中,团团涟漪将白莲圈起,洁如洗,惹不上些许尘埃,一点都看不出这里会是杭州城内最大的一所青楼。
本来被赶出家门,我应当十分有骨气的一走了之,可回头想想,经历了峨眉之险,知道了江熠正在参与一场什么样的争斗,虽然气话当中我俩相互中伤,谁都不让谁,但毕竟相处了十多年,说不担心不可能。
面子有时候是个很无聊但很要命的东西,既担心,又不肯承认错误放低姿态回家,那便只有暂时找地方躲着静观其变。
重重珠帘之内,一个杏黄衫子的女人正在煮茶,清泉新茶,淡雅扑鼻,合着雨中的水气,陶冶在心,令人神清气爽。
我靠在栏下,闭了眼品味,赞叹了一句道:“慧娘,你的手艺,又有长进了啊。这茶是哪来的,不像是你经常喝的龙井啊。”
黄衫的女子在屋内笑道:“你鼻子真尖,昨个明大掌柜跟魏公子过来喝酒,送给我的。说是从云南那边带来的,叫什么百花蜜,美容养颜,让我喝着试试。”
我笑道:“明叔回来了这么多天,也没张罗着要找我?”
慧娘道:“明掌柜可是巴不得你走得远远的。自打你接了生意,他的老部下是接二连三的被你遣送回乡,要不是有老爷撑腰,你还真当他那笑嘻嘻的脸皮是对着你的?”
我无谓得笑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那群老东西实在太顽固,不听话。我开店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养老爷,要他们无用,还一直添乱,就算是我爹的亲戚,也得一刀切了。”
慧娘咯咯一笑,砌好了茶,掀起珠帘给我端了过来,说道:“话是没错,可就是太得罪人了。”
我接过茶杯,说道:“我不得罪人,怎会有你的今天?”
慧娘一个万福打过,笑道:“那是,多谢少爷赏识了。”
“不说这些了,好不容得个清闲,别再老提让我心烦的事。”我拍拍身旁的空地,说道:“来,坐下,给我说说这些天又有什么新鲜事。”
慧娘听话的坐下,笑道:“新鲜事那可是多,不过什么事都比不上江家的少爷跟老爷吵架,离家出走这件事新鲜哪。”
“这都多少天了,你们整天说这事都不觉得腻得荒?”我埋头喝茶,对于这个每天都要重复十次的话题感到无比厌恶。
慧娘笑道:“你要知道,这可是关系到我们以后的主子是谁,那可是头等大事,怎么说都不会腻。”
“哦?那讨论出来了没?”我继续喝茶,随口问了一句。
慧娘立即掩口笑道:“说来说去,还是你做我们主子好。那个魏霖魏公子啊,太过好色,而好色的男人,多是靠不住的。”
我将茶杯递还给她,笑道:“你认人到还挺有一套。”
慧娘站了起来,笑道:“在这种地方呆的太久,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见多了男人,自然连男人背后的女人也一道认识了。我慧娘可以拍胸脯跟你保证,老爷是真心待你好,他安排的事不会有错,你也就别犟了,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性子也使过了,回去吧。”
我叹了口气,摆摆手,说道:“别提这事了。我自有分寸,你先去忙吧。”
慧娘道:“那个魏公子成天在老爷面前说你的不是,听说他还自告奋勇要娶你那未过门的媳妇,你若再不回去认个错,只怕老爷就真赌气应了。”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回到池中淡雅的莲,摇头道:“爹不会把怜星嫁给魏霖的。”
慧娘笑道:“你们男人那,就是这么口是心非。嘴上说的不愿意娶人家,还不是担心的要死。如果这婚事真的退了,我只怕你会后悔一辈子。光守在家门口打听消息算什么,如真抹不下那层面子,我去帮你说说。”
我连忙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容我想想。”
“行行,我不烦你了,你好好想想啊。”她将茶杯放回帘后的几上,转身下楼,奔去前院继续招呼她的客人。我调整了个姿势,靠在了栏上,抬起头看着阴霾的天空,长叹了口气。
雨霖霖,风淅淅,前院后院一墙之隔,隔去的不仅是红尘喧嚣,还有人心中的悲苦喜乐。一连安静了许多天,对江熠擅自提亲这件事想了又想,逐渐也理解了。想让怜星回来,又要留下我保护这个家,保护怜星,将我们俩捆到一起,确实是最为合适的一条路。作为父亲,他安排的确实没错,我若没有前世的记忆,心安理得的娶了怜星,或许也是此生最大的福分。只可惜我这属于江枫的躯壳内,装载的并不仅仅是江枫的魂。
若能遗忘,该有多好。
天色转暗,细雨渐舒。是夜用过晚饭,慧娘没有回来。她的名号太响,人脉广博,总是从早忙到晚,在那些各色的男人之间周旋,打探生意上的情报。作为我亲手提拔上来的年轻一代领导,慧娘的办
事是让我最放心的一个。躲在她这这么些天,虽不敢保证没人知道,却当真清静得无人打扰,也算是另一种度假养生了。
洗澡,看书,睡觉,一切进行的一如往常。安稳的睡到半夜,只觉前院吵闹异常,猜想着又是谁家的女人前来捉奸,只是翻个身又继续入睡。第二天早起,慧娘依然不在,问问前来送早饭的丫头,得到答案是,昨天夜里出了点事,慧娘被江熠慕容明喊去问话了。
什么大事能惊动了那两位阁老?难不成昨夜的喧闹是知府大人跑来捉逃犯了?
等了一天,在晚上,才又听到慧娘大方而响亮的笑声。
这个女人只要还能笑得出来,就表示绝对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发生。我忐忑了一天的心放了下来,趴在了栏边等她回来给我汇报情况。
不多时,笑声从前院传到后院,小门从外推开,慧娘摇着扇子笑嘻嘻的走进,一看到我,又忍不住得笑了起来,捂住了肚子弯下了腰,笑得缩成一团,如同被点了笑穴。
我趴在二楼问道:“笑什么呢?当心岔气。”
慧娘憋了半天,奔上楼来,往我边上一坐,笑道:“昨天夜里啊,可把我笑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来了兴趣,看她笑得没功夫说话,便主动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慧娘连忙接过茶,笑道:“昨晚上啊,你那表哥魏公子跑我这来开了间房。然后不知怎么的明大掌柜带着老爷他们也来了,足足几十号人呢,可把我这姑娘们吓着了。我还以为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就按他们的吩咐打开了魏公子的房门。谁知道啊……”她说到这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吭哧了半天才续上气,继续道:“你猜怎么着。一开门,灯一亮,居然捉到魏公子和明大掌柜的五姨太赤条条的躺在一起。哎哟,这奸捉的啊,真叫个准。想起来明大掌柜那会的表情,我就想笑。真比活吞了一只老鼠还难看。哈哈。”
她边笑边说,还带学着点表情动作,其夸张程度把我也感染得笑了起来,说道:“明叔捉自己姨太的奸,为什么还要带那么多人去?这关我爹什么事啊。”
慧娘笑道:“我怎么知道,或许那老家伙老糊涂了呗。今天一天都在你家看明掌柜和魏公子对质,那架吵得,比隔壁街茶楼里说书的还精彩。你没在家看,真是可惜了。”
我笑着摇摇头,说道:“事出在你这,你就不怕明叔和表哥拿你撒气?”
慧娘喝了一口茶,冷哼道:“我若是怕他们,也不敢揽下这趟活了!”
“你啊!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想想当时那一群人捉奸的情形,定然混乱的一塌糊涂,没有看成,确实有些可惜。不过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慕容明和魏霖威信大跌,江熠这一次可是拣了个大便宜了。那老头恐怕正在家乐翻天吧。
“慧娘,我爹他……没有说什么吗?”以他那阴险的生意手段,应该会抓紧时机落井下石,如果慕容明和魏霖双双被他攻破,下一个被收拾的对象大概就是我这个逃婚的不孝子了。
慧娘平息了因笑得太过头而紊乱了气息,抚着心口说道:“老爷到是没说什么。面上好像是在劝明掌柜不要跟魏公子那小孩子一般见识,说什么女人如衣服,小孩子不懂事借来穿下没什么大不了,为件衣服伤和气不值。唉,这话说的,我听着都刺耳。这哪是劝人的话,明显是火上浇油。依我看那,老爷肯定背地里高兴坏了,巴不得那两个人打起来才好。”
我摸摸鼻子,又问道:“那他们俩的反应呢?”
慧娘道:“还有能有什么反应。看在老爷面上,明掌柜说是不追究了,可他看魏公子那眼神,真恨不得吃人一样。魏公子也是,自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情,还那么嘴硬,跟明掌柜对着骂,像是别人欠了他十万八千两银子一样。我敢说啊,这两人的事没完,私下里,肯定还是要动手吧。”
“他们俩怎么闹那是他们俩的事,我们只管看热闹就行了。对了,他们要通奸的话,为什么会选在你这?那不是明摆着让人知道吗?自己的姨太与人通奸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怎的还带那么多人去捉?慧娘啊,你不觉得里面有什么古怪?他们没问你什么?”对于这件事情,虽说好笑,可中间令人怀疑的环节太多,总感觉有些不妥。
慧娘笑道:“上面的事,那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该去管的。话说回来,你不是说永远不再踏进江家的门了吗?又为什么还这么关心老爷呢?”
我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慧娘接着道:“少爷,你就听姐姐一言,回去认个错,跟老爷和好了吧。”
我站了起来,背着手晃回了屋,说道:“明天再说吧,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关上门,听到慧娘在外面似是叹了口气,然后便是她离去的声音。我无意识的挑弄着微微跳动的烛火,心里是一重又一重的波澜。
爹,这场闹剧又是你一手策划的吧。须知狗急跳墙,你若将他们逼急了,难保他们会不会做些过激的举动。
爹,但愿这局棋,你能成功将之下到最后,这样,我便能走得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