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阳到杭州,走水路虽然平稳,用时却十分惊人,中间还要经过三峡天险,更得耽误不少功夫。自打那次因为月奴的事被魏霖气得差点犯病,往后的路上,我听从燕南天连续的几次谈心,再也懒得理会那两个人的感情问题。
自己的事尚且操心不过来,又哪还有那心思去管别人?
我果然是个婆婆妈妈的娘娘腔啊。
船行水上,风大太阳也大,我时常都呆在舱里看风景,对于船头那一对日渐亲密的男女,基本完全无视。这一路也许是保驾护航的人太多,而一直的风平浪静,待到出了川中,过了洞庭,进到江南,燕南天忽然跟我告辞,只一句后会有期便跑得没影了。
在杭州上岸,码头上老早就有人等候,见了我如同见到了出巡回京的王孙,一番热烈的簇拥欢迎,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回家,而是携带大批粮食慰问灾区的领导。
在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吱吱喳喳的汇报声中,江家的迎接车队缓缓行驶进城,离开数月,已是盛夏,江南垂柳成荫,荷花映日,青青红红,到是一番好风景。本想带燕南天去西湖边品一品江家的招牌女儿红,可那家伙却死活不肯进江家大门,这臭脾气,跟我以前真是一模一样。
总以为大户人家眼中只有名利不存情意,真的融进这个圈子,才发现这也不过是一群挺普通的老百姓。如不是为了支撑一个家,谁愿意起早贪黑那么拼命的工作。只是不知,我那劳苦了一辈子的爹,耗尽心力摆出的局,最终的胜利是否真的掌握在他手中。
天意,总是不可预测的。
江家还跟以前一样,仆役丫头匆匆忙忙的身影到处都是,唯独主子遍寻不到。一大群人坐在正厅休息了一会,月奴忽然提出要告辞,理由是我已经完好无损的回到了家,她的任务已经大功告成,该回去复命了。
移花宫的命令当然不能不重视,魏霖自告奋勇的跑去送客,我难得清静的回屋准备洗澡。痛快得将自己清理干净,又马上出门去了钱庄,果然不出我所料,江熠正将自己埋在账本堆里趴在桌上一条一条看得无比认真,不知又在算计什么。
“爹。”我轻唤一声,掩上了门立于桌边。
“回来啦。”江熠一看到我,立即起身,问道:“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我摇头道:“没什么,一点小伤,已经好了。”
江熠拉着我上下看了一下,确定没事,这才叹道:“如不是怕惹麻烦,我应当派些人去保护你……”
我低头道:“该是命中的劫,怎样都逃不掉,与你无关。”
他皱眉道:“你怎的这样说话?是在气我什么都不告诉你?”
我无畏的笑笑,说道:“在你的棋局里,我不过是一颗听话的棋子,该怎么走,完全是你一手在安排,就算你告诉了我,还不是一样得走,有什么可气的。”
“看来,你果然是在气我。好吧,我就全都告诉你……”他呵呵笑了一声,重新坐下,指指桌对面的一张椅子,示意我去坐。我没有动,只是看着他桌上的账册,只见那上面一条一条,皆是这些年恒丰号的往来记事。
“怎么?学会跟爹使性子?小时候不使,搁着现在这么大了跑来使,你还真是越活越出息了。”江熠开玩笑一般,一指椅子道:“快坐下,这么大个子,杵这跟块树桩一样,尽遮光。”
我往旁边站了站,仍是不坐。江熠这才认了真,问道:“怎么搞的?出去了一趟,怎么回来像变了个人。你在外面,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我随意翻了翻桌边摞成一摞的账册,说道:“表哥说,你在家给我订了一门亲事,趁我不在,就让明叔去提亲了?对不对?”
江熠眉梢抖动,呵呵笑道:“你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我当然要给你挑一个万中无一的娘子。看你日理万机忙的不着家门,我也就没告诉你,怕你分心。怎的?你不愿意爹操心你的婚事?还是你已经有相好的姑娘了?”
我抬头看他,说道:“我的终身大事,你为何不与我商量?你就不觉得太唐突了吗?”
江熠道:“这有什么唐突的,男大当婚,早晚都有这么一天。你自己不张罗,那不只有我来给你张罗。”
我紧接着他的话大声道:“我不需要你操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江熠一怔,瞪着我道:“你怎么回事,翅膀硬了,敢跟爹这么说话!这谁教你的?是不是你在外面结识的那些江湖人?”
我一皱眉,说道:“我听你的话,本就不代表我的一切都得由你来安排。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好,就不要插手我的私事,那婚事要是能退,就退了吧。”
江熠低喝道:“胡说八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等大事,怎能容你率性而行?聘礼已经送出去了,此事势在必行,容不得你胡闹。你就给我安心的呆在家里等着订日子吧。”
早知反抗无效,我只能叹气,说道:“既然如此,你总得告诉我是哪家的姑娘吧。”
江熠收敛了些许怒意,又低头看起了账本,说道:“除了怜星,还有谁有资格进我江家的门?”
“怜星?”就像是被五雷轰顶,我只觉整个大脑都是懵的。
血泪,哭喊,用尽全力伸出去却什么都没能抓住的手,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到眼前,以为可以忘却的一切又如刚刚经历过一般不停在心里徘徊。痛,从骨骼深处渗出,沿着血肉攀爬,捆住了整个人
,无法呼吸。
我闭了闭眼,握紧拳头,努力克制住心内的痛,深吸了口气,说道:“不行!”
江熠放下账册抬起头,本已缓和的神色又阴沉下来,说道:“为什么?”
我郑重地摇头道:“我是个不祥之人,你不能把怜星也搭进去。”
江熠皱眉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满嘴疯话。什么不祥之人,都是狗屁。我问你,你这些年来时时日日都在想着她,一听说可以在峨眉看到她,跑得比兔子还欢,是不是假的?”
我双拳紧握,汗湿了手心,微微颤抖道:“不假。但我只是当她妹妹。”
江熠冷笑道:“妹妹?她早已随了云岚姓花,又与你没有半分血缘,时隔八年,便连长相也不同了,又怎会是妹妹?你敢说你们在峨眉相处的还与以前一样?没有半分男女之意?”
“可我不能娶她!我不能害了她!”几乎是破口吼出,我撑在桌上,与江熠四目相对,盯着他眼中逐渐盛放的怒意,显示出自己心内由痛而生的惧。
江熠微微停顿了片刻,问道:“什么叫害了她?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她那个混账的娘随便送给哪个江湖上的粗人?还是宁愿她在移花宫那个冰窖内孤苦一生?你疼她爱她,只为了看着她痛苦?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了她好?”
我无言以对,只能摇头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只要不跟我牵扯在一起,她定能寻到她自己的幸福。”
江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道:“你这完全是在胡扯。移花宫宫规甚严,即便云岚同意她嫁人,也不会真正放她自由。最终的结果,就是她变成第二个云岚,她的丈夫变成第二个我!”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明显的颤抖起来,带着悲苦的酸涩,竟让我一时间愣住了。
“枫儿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盯着我的钱?有多少人在等我归西之后来分一杯羹?你这些年虽然已经稳住了根基,但在那些根深蒂固的老家伙面前,还是太嫩。我如不将你的根扎牢了,一旦我不在了,又有谁能保护你?保护这个家?倘若江家落在了外人手中,他们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你。你可知你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他抓着我的胳膊百感交集,手掌不住的颤抖,似乎当真是在为我的前途堪忧。
我拿开他的手,冷道:“你只是想要保住你的家产,何必找那么多理由?什么为我好,为星儿好,全部都是你一己之私的借口。如果我不是那么听话,你当真会把你的宝贝女儿许配给我?算了吧,我不稀罕!”
他怔了怔,脸色由红转青,愤而抬手,重重得赏了我一耳光。这一掌,很重,脸上火辣辣得,只觉口中甜丝丝,满是血腥。来到江家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动手打我,原因只是我忤逆了他这个极为自私无理的命令。
擦擦嘴角的血迹,我平静的看着他,见他伸长了手臂,指着我的鼻尖,怒目而视,颤声道:“大胆!你这个不孝子,怎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我这些年做的一切,都捂不暖你吗?你这畜生,到底有没有心?”
我后退一步,摇头笑道:“早在十三年前,你就应当知道,你捡回家的是一个怪物。你自想想,我到你家后,接二连三发生多少变故,怎的你到现在才幡然悔悟?”
“你这小兔崽子!”他气得破口大骂,随手抓住桌上的一本账册砸了过来,骂道:“我当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日日为你操心,疼你护你,你却还要这般气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就算养只猫养只狗也比你强!”
我胸中憋气,不客气得回应道:“你本就瞎了眼,捡了个瘟神回家,活该你妻离子散,倒霉一辈子!”
江熠气得怒发冲冠,抱起一摞账册砸了过来,口中喝道:“你个小兔崽子,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再也别让我看到你!滚!”
我被他枪林弹雨的一番猛砸给赶出了门,只见门口两旁已堆满了看热闹的人,顿觉不妥。江熠还在找东西砸我,嘴里骂骂咧咧,气得整张脸都红如猪肝。眼见这架势,已将他完全激怒,一时半刻怕是缓和不下来,就算认错也没什么用,我只能选择暂避。
一大摞书卷再次砸到身上,我也没有躲,看到他已砸光了整张书桌,又气又累,捂着胸口靠在桌边气喘吁吁得瞪着我,口中还在呼喝:“你摸着良心问问,我江熠哪点待你不薄?为了你,我连家都散了,你怎的就一点都不带感动?让你做生意是利用你,让你出去玩是利用你,给你提亲是利用你,我做什么都是利用你,那你还干嘛要给我利用?你赶紧滚出这个家门,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回来!滚!”
我低下头,叹了口气,斜过眼,从旁边看热闹的人脸上一一撇过,目中警告意味十足,将那些本来乐呵呵的混球全部吓得退回到各自的门内。人的劣根性啊,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父子吵架有什么好看的,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白痴。
我把心里憋的气全部迁怒到旁观者身上,在心里骂了个遍,而后整整衣袍,对着江熠扑通跪下,三个响头一磕,说道:“一日为父,终身为父。你让我滚,我这就滚。除非退婚,否则我永远不会再回江家。你保重。”
江熠随手抓起身旁的砚台砸了过来,哐当一声,溅了我一身墨。
“滚!”他拖长了音大吼一声。
我站了起来,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爹,对不起了。
并非是我不孝,而是我当真不想再给这个家带来灾祸了。
你就当这十多年,养了一头没有心的畜生吧。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