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是吗?”小胖墩儿跳起来了。立刻退后两步,一闪身脱了单褂儿,叉着腰说,“来吧,是一叉一搂的,还是随厦摔?”
小嘎子在家里跟人摔跤,一向仗恃手疾眼快,从不单凭力气,自然不跟他一叉一搂。两人把“枪”和“鞭”放在门墩上,各自虎势儿一站,公鸡鹞(qiān)架似地对起阵来。起初,小嘎子抖擞精神,欺负对手傻大黑粗,动转不灵,围着他猴儿似地蹦来蹦去,总想使巧招,下冷绊子,仿佛很占了上风。可是小胖墩儿也是个摔跤的惯手,塌着腰,合了裆,鼓着眼珠子,不露一点儿破绽。两个人走马灯似地转了三四圈,终于三抓两挠,揪在了一起。这一来,小嘎子可上了当:小胖墩儿膀大腰粗,一身牛劲,任你怎么推拉拽顶,硬是扳他不动,小嘎子已有些沉不住气,刚想用脚腕子去勾他的腿,不料反给他把脚别住了,趁势往旁侧里一推,咕咚一声,小嘎子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手枪归我啦!”
小胖家伙直朝门墩跑去。
“慢着!”小嘎子脑门上哄哄冒火,又羞又急,“咱们是三盘两胜,倒一回就归你啦?――还有两盘呢!”
“又三盘两胜啦,你可真会耍赖!好,三盘就三盘!”小胖墩儿挺挺胳膊,乘着一股盛气,又骑马式当中一站。满头燥热的小嘎子,等不得他站稳,奇袭似地窜上去就是一腿,把小胖墩儿扫了个趔趄(liè一qie),可是没有倒。小嘎子紧接又一扑,搂住脖子就按。不料小胖墩儿一哈腰,抓住了他的两肋。小嘎子按了两下没按动,忽觉下半身发起飘来。急撒开脖子去救肋下,却只落得揪住了对方的胳膊,脚下接连又打了两个悬空。“手枪啊手枪!”险险乎就要不保!小嘎子这回真急了。他两眼一转,照对方肩膀上就咬了一口,只听“哎哟”一声,就在小胖墩儿一闪身的工夫,小嘎子顺水推舟,一个绊子把他扔倒了。
这挺不光采的一招,可惹恼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只听瓮声瓮气一声大嗓子喊道:“嘿!怎么咬人哪?”小嘎子急扭头,是个四十多岁的黑墩子:五大三粗,愣头巴脑,除了比小胖墩儿大一号以外,恰跟他一个长相儿。再没错儿,小胖墩儿的爹来了。就见他过去抚着小胖墩儿的膀子,一边看,一边冲小嘎子喊道:“不识闹就别闹,犯不上翻脸咬人!这要咬破了,你包养啊还是怎么的?”
说得小嘎子眨巴着眼,紫涨着面皮,一句回话也没有,只冒出一头汗来。那大黑墩子又瞪一瞪眼,拉了小胖墩儿生气道:“走!别跟他玩了!”可又回过头来冲着小嘎子添了一句:“你呀,哼!给八路军丢了人啦!”
这一句不要紧,可大大伤了小嘎子的自尊心,怎么?急碴儿上咬了一下,连八路军都要跟着背黑锅吗?他立刻瞪起眼道:“嗨!你这老家伙,说话清楚着点儿!我怎么给八路军丢人啦?”
“怎么不丢人?八路军就没有你这样不讲理的!”
“嗬!好哇!?.”小嘎子跺着脚,心火忽忽上撞,憋得吭吭的响,只是说不出话,眼睁睁看他父子拿了鞭,进院子去了,方才想起一句解气的话来,便追上去对着他们的后影儿大声骂道:“你他妈是个老顽固!”
刚被收了枪,这又跟人吵架,新晦气搭上老霉气,小嘎子更加懊丧起来。
他别起“枪”,就地踅(xué)了两圈,还是气忿难消。猛抬头,见东墙边栽着棵小槐树,便攀着它爬上墙去。墙外,战上们还在大杨树底下做游戏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乐得象一群马驹子。小嘎子骑在墙上,展眼一望,遍地青纱帐映来了一片碧绿,一阵阵花粉的清香,随着小风吹来。小嘎子顿觉心胸开朗,便扬起鼻尖儿,贪婪地吸那甜丝丝的香气,真是又醒脾,又清爽。谁知正吸个不足,忽地刮过一阵浓烟来,火辣辣钻进鼻子,呛得他“卡卡”一阵咳嗽。小嘎子扭头一看,原来房角上有个烟筒,再一瞧厦子底下,真是冤家路窄,大黑墩子正在灶火膛前烧火呢。小嘎子两眼一眯撒,蹭蹭几把,从墙头上薅下一绺子青草来,团成个蛋,就塞进烟筒去了。
不一刻,浓烟滚滚,唿唿地从灶膛里倒灌出去,大黑墩子不知缘故,撅着屁股去吹,越吹烟越冒;忙又咕嗒咕嗒拉风箱,烟就大股大股朝他喷。不一会,狼烟弥漫,浓烟把大黑墩子裹起来了,呛得他涕泪齐流,“卡卡”地咳个不住。在房上,小嘎子前仰后合,乐得几乎喘不上气儿来……
十
早把一切烦恼忘得干干净净的小嘎子,正兴致勃勃地跟战士们做游戏,忽然杨小根又来找他,说他给人告下来了。
一进屋,就见大黑墩子气昂昂地在区队长背后站着,地下扔着一团黑煤子乱草。他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分辩也没有用,干脆笑嘻嘻点头承认:烟筒是他堵起来的。
老实说,区队长能把他怎么样呢?钱云清已是三十五岁的“小老头儿”了,从来见不得孩子流泪,刚才收枪时见他那副痛苦样子,心里已有些热乎乎的,本要好好儿安慰几句,不想他扔下枪就跑了。孩子得了枪来,还没有受到表扬,倒受了不少委屈,又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为这一点小调皮,真的给他一顿处罚?
不过,事情虽小,究竟关碍着军民关系。便镇着脸,说了小嘎子几句,然后叫他给房东道歉。小嘎子原也乖乖地给大黑墩子鞠了一躬,说了些“对不起”的话。事情到这儿本来完了,不想小胖墩儿忽然提起摔跤的事来,说是他俩打赌,小嘎子输了,那把木头手枪应该归他。这样一来,事情又统统搞糟了。
“你说得倒好,归你?”小嘎子一下又红了眼圈子。根据经验,凡是部队与老百姓发生纠纷,上级总要把错儿断给部队的。小嘎子满心以为官司输了,赔个不是拉倒,谁知招来了丢“枪”的危险,这可吃不住劲了。他紧攥着“枪”把,气乎乎地简直要拼命:“要‘枪’啊,神仙他姥姥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