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九
地区队冲出村子。很快就摆脱了敌人。可是因天色大早,为避免遭到敌人的合击,只好躲据点,跳公路,在敌人点线之间忽东忽西地钻空子,捉迷藏,一直马不停蹄,围着县城转了个大圆圈,又回到白洋淀边上的时候,太阳才错过晌午,是敌人不敢再出动的时候了。
钱区队长命令部队停在孟良营,一面在村头大场里休息,一面派人号房子做饭,料理战后事宜。战士们虽然行军打仗,滚了一天,跑得又饥又渴,可是一年来老在屋里憋闷着,今儿乍在光天化日之下,明出大卖的扎营,都高兴得飞飞的,哪里还觉得劳累?有的在场里摔跤劈叉,有的练投弹、刺杀,由着性儿地撒欢。村里的老乡们好久没见过明牌子八路军了。如今乍见扛机关枪的大部队,象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忽啦围来一大群,个个眉欢眼笑,问寒问暖,倾吐着一年来的艰难愁苦……
可是,最兴头最快乐的,还得数小嘎子。他站在一棵光滑笔挺、高得钻天的大杨树底下,右手擎着“王八盒子”,左手举着木头手枪,在大讲今天的战斗故事。围着他的是一大群村里的小孩儿,个个张着小嘴,眼睛随着他的两杆枪上下翻飞,完全给迷住了。
“你们看见过这样的枪吗?”小嘎子扬扬“王八盒子”,挤挤眼儿,俨然是玩枪的老在行似的,“瞧,长苗儿,厚梭儿,口径嫩,绷簧紧,里里外外,满挂烧蓝,一扣机啊,嘎!嘎!连扣连响,不坐不摆,又稳当,又脆声,这才真是新出炉的东洋造啦!”
小听众们羡慕得眼红手痒,“啧啧”地鼓着舌头,恨不得也马上变成个小八路才好。
忽然,通信员杨小根来了,说是区队长找他,这才打断了小嘎子的兴头。然而,更使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呢,原来区队长所以找他,正是为了那支枪。目前很多县区干部和分区机关的同志,因为常常单独活动,自然很需要短枪来自卫。至于小嘎子,一则年纪小,二则没有打仗任务,所以区队长要他缴出来,匀给那些需要的同志去佩带。
小嘎子脑袋上“轰”的一下,青筋都迭暴起来了。他定神看看区队长,这小老头儿虽然温和地笑着,却是很严肃的,一点也不象闹着玩儿。“非得缴不行吗?”小嘎子恐慌他说。
“是啊。”
小嘎子傻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忽地理直气壮了,把枪一举说:“我还得凭它给奶奶和老钟叔报仇呢!”
“报仇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得靠大家才成。”区队长不慌不忙他说,“说靠大家,还不是光指咱地区队,是指的全体,指党政军民一齐来。光凭你一个人,就是抱挺机关枪,能报了仇吗?”
“机关枪一扫一片,怎么不能?”
“孩子,扫一片,也不过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只报了你一个人的仇。别人呢?还有更多的人死了奶奶,死了爹妈,死了亲人呐!更重要的是,日本帝国主义天天都在杀人、放火、抢东西!旧仇才报,又来了新仇。你怎么办?当真说到报仇雪恨,我们只能把眼光放大!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最终目标是要解放全人类!可你光想到私仇,这怎么能当革命战士呀?”
小嘎子眼里湿起来了,他驳不倒区队长,区队长的道理是如此的光明正大!可又觉得这实在是欺负人,为什么单缴我的枪呢?心里一激,忽地又冲出一句来:“我要硬不缴,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许这样跟我说话!”区队长盯着他,更严肃了,“我们是军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可不是老百姓。”
僵住了。小嘎子看看周围,周围的人虽在对他微笑,可眼睛里都仿佛说:“好孩子听话,快缴了吧!”他心里明白了:这是拗不过去的,他一定得和他的宝贝分手了。
“要是我以后再得了呢?”他突然又问。
“再得了也应该按命令办事……”
小嘎子不等区队长的话说完,就把枪往桌子上一扔,说声“我不要了!”一抱脑袋逃出了人群;一颗颗泪珠,滴滴嗒嗒地直落在他跑过的路上。这时,他多么后悔不该来当兵呀。
小嘎子跑出里院,坐在二门门墩上,捂住脸,想痛痛快快哭个够;并且,最好是一顿就把区队长的心给哭软了。不料想,他刚刚哭得一小半,呱哒呱哒一阵脚步声响来,“啪”地一掌,落在他的肩上。只听小铜钟似的一声喊说:“嗨!起来咱们赛赛,看是谁的响!”
小嘎子一抬头,是个黑不溜秋的小胖墩儿,刚才还听自己讲演来的。只见他左手提着挂“柳条鞭”,右手举着根大顶香,瞪着圆鼓鼓的小眼,一脸的挑战神气。小嘎子心里明白:这家伙是借“柳条鞭”来诳他放枪玩的。不由得一阵心烦,扭过头去不理他。谁知小胖墩儿是个缠磨头,以为小嘎子故意拿糖,便凑上来抬胳膊,撩衣襟,满腰里搜枪。“王八盒子”自然不见了,那支“张嘴灯”却使他起了个新念头:“我说同志,你有了那个东洋造,把这家伙给了我吧?”说着,伸手就掏。
小嘎子用衣襟把“枪”一遮,扭着脖子说:“去去!来不来就要人家东西,臊不臊?”
“那怎么呢?要不咱俩换,我给你这挂鞭。”
小嘎子本是个活性子,吃他一闹,嘎劲儿又冒上来了,“手枪”他当然不会撒手,可那挂鞭却使他动了心:一百多头,细长锃亮,全是桑皮净纸擀(gǎn)的,放起来,响声儿不定多么“皎”呢!小嘎子想着想着,眼珠一转,小舌头又在牙缝里探开头了。
“你想要枪不是?得,咱们打赌吧。你赢了,枪是你的,输了,鞭就归我。怎么样?敢吗?”
“行啊!”小胖墩几跃跃然了,“可咱们赌什么呢?”
小嘎子抬头一望,指着墙外说:“上树,看谁够得着那个老鸹窝。”小胖墩儿一看墙外那棵大杨树,好家伙,高足有七八丈,直得象根杉篙似的,老鸹窝就搭在一根细叉上,看上去象是一朵黑疙瘩云,着实高得眼晕,连忙摇头说:“不跟你赌那个,我上不去。”
“要不――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