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图库扎尔最近才搬的家,搬到了大队部对过的、按照建立新的居民点的规划第一批盖起来的一套住宅里。院门新涂了一层紫褐色的油漆,还安上了两个门环。门插得紧紧的,伊力哈穆敲了两下又喊了一声,传来了一只小狗的乱吠。一个衣衫单薄、挽着裤腿、满腿都是湿泥巴的瘦瘦的男孩子开了门,他没有回答伊力哈穆的问话,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伊力哈穆一眼,就又跳到一个泥坑里,用赤脚蹬踩着和泥。崭新的、宽敞的廊沿下出现了库图库扎尔,他大叫大笑地把伊力哈穆迎进了房间。
“请里屋坐!请里屋里坐!”库图库扎尔打开了屋的门。
“不用了。”伊力哈穆躬身道谢,一面走上了外室的炕头,盘腿坐下。第一眼便看见了窗台上一个精致的鸟笼子。鸟笼子里面有一只白头顶、黑羽毛的小鸟。
“瞧,我成了女人了!”库图库扎尔指着灶边小板上正在切着的羊肉、洋葱、土豆,和小碗里泡着的西红柿干和辣椒干,原来,他正准备菜。
“您的烹调手艺是有名的嘛。帕夏汗姐不在家吗?”
“你大姐到庄子劳动去了。”
“她身体还好吧?”伊力哈穆想起了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一年到头病恹恹的样子。
“不好又怎么样?这个时候干部家属更应该带头出工啊。唉,没有办法!”库图库扎尔指一指自己的额角,“社员们这里的麻达即麻烦。多得很!出勤率太低,出了工也不好好干。”
库图库扎尔用一个形似大匕首的维吾尔族惯用的切刀切完菜,把滚开了的茶壶拉开,拨了一下灶里的煤块,抖掉灰以后,火烧得更旺了。然后,他拿起搌布,擦拭着铁锅,准备炒菜。
“还早嘛。”伊力哈穆说。
“什么早哇晚的?我们农村从来不管钟点,饿了就吃,有了就喝,来了客人就做饭!”
库图库扎尔拿起一个可以装三公斤油的大瓶子,咕嘟咕嘟倒出了油。“干什么事也离不开油啊,”库图库扎尔手里拿着铁勺,一面等油出烟一面发议论说,“人们叫魔鬼用沙子做饭,魔鬼说:‘拿油来!’这就是说,只要有油,用沙子也可以做出佳肴。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当中,还有另外一种油,那就是话语。聪明的、美好的、动听的言谈,能使各个环节顺当地运转,我说得对吗,兄弟?”
伊力哈穆笑了。“太棒了!您说得可真好。”他夸赞说。
油热了,库图库扎尔嗞拉嗞拉地炒着菜,室内充满了菜籽油和羊肉的香味。库图库扎尔继续说:
“里希提哥吃亏就吃在这一条。他办事,像是只干炒干煸,就是不肯放油,却硬是要炒菜。前年年底,县里的麦素木科长领着几个人到咱们大队来整社。整社,就是整社嘛,这是上边的政策,年年都要搞的嘛,我们当干部的,那就检讨检讨呗,官僚主义喽,计划不周喽,抓得不紧喽。哪一年不得检讨两次?社员同志们,乡亲们!”库图库扎尔学着做检讨的腔调,“‘我们的水平很低;我们的缺点不少,我们很惭愧,我们好像掉到了泥坑里,请大家帮助,把我们从泥坑里拉出来。’就是这样,这不齐了吗?里希提他不,他总是搅死理,钻牛角尖,什么这个可以检讨那个不能检讨啦,什么批判这个但是不能否定那个啦,结果惹得麦素木科长很不高兴……”
“里希提哥这样做不对吗?”伊力哈穆不以为然地说,“毛主席也说共产党最讲认真。里希提是个好同志……”
“当然是好同志!”库图库扎尔正色道,“我和他是十几年的老搭档啦!其实,我也愿意他当第一把手,我当第二把手。大事,有他呢,我抓抓基建呀,副业呀,往大渠派工派料呀,有多省心!可这回,书记的担子压在了我的头上。可还有人以为是我想当一把手,把里希提捣下去。”
“这是什么话!白卡尔!”
“您不这样看吗?好兄弟!可会有人这样看的。你还不知道,咱们缠头的脾气就是差劲,眼睛小,不能容人,你当了书记,他看见你就生气……哈哈……不好办呀,方才在公社你见到了吧?不搞戒严吧,丢了粮食大家都有嫌疑!”
“都有嫌疑?怀疑所有的人吗?为什么?”
“那天夜里刮起了大风,越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干部越是操心啊!我骑着马在庄子检查,在我哥哥阿西穆家门前,我的天,大渠冲开了那么大一条口子。再看看浇水的尼牙孜,守着马灯睡得像一个死人,我把他叫醒,叫他找人来一起堵水,谁知道他找了正在值班的艾拜杜拉……被那些王八蛋乘虚而入,偷走了粮食。这不是,我、尼牙孜、艾拜杜拉都担了嫌疑。这还不算,还有人怀疑里希提……”
“怀疑里希提?”
“你还不知道吗?”库图库扎尔放低了声音,“塔列甫特派员没有向你说吗?盗贼们赶车走的时候,拿着里希提签字的证明信。还有人说乌甫尔有问题!”
“哪个乌甫尔?”
“还有哪个乌甫尔,四队队长乌甫尔翻翻子呗!”
“他怎么了?”
“大队丢了粮食他就躺倒不干了。听说,他也领了苏侨证,他的岳父从鞑靼自治共和国的首都喀山给他来了信……我的天,我也完全搅糊涂了,这样的时刻,你能相信谁呢?苏联是中国人民的最好的朋友,现在可又臭啦,臭得不行啦,你想得到吗!而我们的社员,我们的邻居,我们的哥们儿,今天是中国人,明天变成了外国侨民……”库图库扎尔拼命摇着头,叹着气。
“能把怀疑的面铺得这么广吗?”伊力哈穆问。
“说的是呢!这样怀疑起来谁受得了!不行干脆咱们大队干部包了算了,就算我们偷的,我们分摊一下,把丢了的小麦赔出来。”
“这,能行?”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地问。
“当然不行,要查清楚!要真赃实据,揪出坏分子来。可又上哪儿查去呢?坏分子已经跑到‘那边’去了。”
“您上午不是还说过要抓乌尔汗吗?”
“当然要抓,不抓她抓谁?难道能放过她?啊呀……”库图库扎尔嗅见一股焦烟的气味,连忙打开了锅盖,“糟糕,菜炒焦了,他娘的……”
库图库扎尔就是这样的不可捉摸。他一会儿正经八百,一会儿吊儿郎当;一会儿四平八稳,一会儿亲热随意。有时候他在会上批评一个人,怒气冲冲,铁面无私,但事后那个人一去找他分辩,他却是嘻嘻哈哈,不是拍你肩膀就是捅你胳肢窝。不过,下次再有什么机会说不定又把你教训一顿。伊力哈穆和库图库扎尔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半载了,总是摸不着他的底。听他说话吧,就像摆迷魂阵,又有马列主义,又有可兰经,还有各种谚语和故事,各种经验和诀窍,滔滔不绝;你分不清哪些是认真说的,哪些是开玩笑,哪些是故意说反话。有时候他对你也蛮热情,而且对你诉一诉苦,说一些“私房”话,向你进一些“忠言”,态度诚恳,充满善意。有时候他又突然在人多的场合向你挑衅,开一个半真半假的分量很重的玩笑,使你下不来台。譬如,他可以在公众场合突然对你说:“波朗或者波昆同志:要注意一些呢!最近群众对你的反映很大,说你和人家有夫之妇乱搞男女关系哩!”如果你不在意,他便会又说:“你做的那些事我们已经掌握了,如果再隐瞒下去就不好喽……”如果你狼狈了,你尴尬了,或者你气恼了,准备反驳了……他会眼珠子一转做一个鬼脸,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又咳嗽又流眼泪,然后转过脸去顾左右而言他……
在对库图库扎尔的印象中,始终有一个阴影,有一个伊力哈穆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的回忆,那是童年的一件小事,太小的事……小事毕竟是小事。今天,从公社出来,伊力哈穆想着到底要不要应邀到库图库扎尔家喝午茶的时候,他说服自己,不能因为过去的一件小事而对另一个党员同志——大队的主要领导人抱成见;何况眼前正是斗争的严重关头,他有什么道理对支部书记抱一种疏远甚至警戒的态度呢?这样,他坐到了库图库扎尔的餐单旁边。但是,一听到库图库扎尔的说话,他的恶感便不由地涌起。尽管他告诫自己,不能用感情代替党的原则,但是内心里总有一个声音:“狡猾的狐狸、欺骗的能手、口是心非的家伙!”
馕、茶、菜都摆好了。这时,传来一阵咕咕嘎嘎的笑声,随着笑声,门推开了,进来一对汉族男女。
“书记亚克西吗?”两个人同时说。
男的五十多岁,瘦高挑儿,微驼,颜上有一块伤疤,戴着一副老式的黑边圆花镜。女的已经满脸褶子,衣着相当整洁,进门以后,才摘掉那个大大的口罩。
“这是包廷贵,咱们大队的新社员,老师傅。”库图库扎尔介绍说。
“这是我老婆。”包廷贵指一指那个女人。
“我叫郝玉兰。”女人大大方方地说。
伊力哈穆已经站了起来,让着座,这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上首。
“伊力哈穆,你们七队的老队长。”库图库扎尔又用汉语把伊力哈穆介绍给那两个人,“他刚从乌鲁木齐回来。伊力哈穆同志可不像我,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以后你们有什么事要多请示伊力哈穆队长喽,要不然,他可会收拾人呢,哈哈……”
“请伊队长今后多照顾,多帮助。”两个人听了库图库扎尔的介绍,连忙换上一副谦卑的笑容,并重新和伊力哈穆握了手。
“老包他们住在庄子,白天要到大队这边干活,中午回不去,有时候就到我这儿喝喝茶,要注意民族团结嘛。有些人议论,说我库图库扎尔的心老是向着汉族人,我不管那一套……”
包廷贵似乎多少听懂了一点库图库扎尔的话,他伸着大拇指说:“书记是这个样子的领导!”
伊力哈穆想起了泰外库说过的“高腰皮鞋”。刚才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看到了包廷贵的“企业”。大队加工厂新竖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修理汽车,修水箱,热补轮胎,电焊气焊,一应俱全。牌子上还歪歪斜斜地画着一辆载重汽车和两个车轮。他看了包廷贵一眼,原来包廷贵夫妇也在注意地观察着他。他微微一笑:
“您们是从哪里来的?”
“老包是四川人。”库图库扎尔代答道。
“我从十六岁学徒修汽车,已经干了三十多年。一九六零年我们那里灾情严重,生活困难,我来到伊宁市投奔一个亲戚,没有户口,找不上工作。我搞了一个毛驴车,到煤矿去捡一点碎煤,拉到巴扎上卖钱过日子。我有手艺,有工具,有氧气瓶,有生胶,就是派不上用场,后来听说咱们大队想搞个加工厂,经人介绍,来到这里当了社员,修车的收入,全部上缴……”
“老包来了半年,已经缴了七百多块钱。”库图库扎尔帮腔说。
“挣七百块钱有什么了不起?七千块钱,七万块钱也是可以到手的。自然,钱不钱是小事情,我只求用上自己的手艺,为人民效劳。”
库图库扎尔点点头,说:“俗话说,世界对于手艺人来说是宽广的。我记得汉族人民也有差不多的说法。好好地干吧,我们不会亏待你。老包,我打算派两个年轻人跟你学徒呢。”
“不行,不行。”包廷贵连连摆手,“我就是有这个毛病,和徒弟关系搞不好,如今年岁大了,脾气又坏,可没有那个精神带徒弟。”
“只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刚才我路过加工厂,看到您挂的牌子。咱们大队目前还没有电啊,您怎么搞电焊呢?”伊力哈穆试探着问。
“哈哈……焊接是转手活,有这样的活,我接过来,找别的地方去做,收手续费……”
“别的地方?什么地方呢?”
“那地方就多了。”包廷贵避不正面回答。
“老包的门路多得很,郝玉兰又是医生,这是两位有能力的人呢!”库图库扎尔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推开门,叫道,“库尔班,我的孩子,喝茶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赤脚和泥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他低着头,羞怯地跪坐在下首,拿起一个碗,慢慢地把馕掰成碎块,放在碗里。
“你还没见过吧,这是我的儿子。”库图库扎尔指着孩子说。
儿子?伊力哈穆一怔。谁不知道库图库扎尔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帕夏汗带过来的。女儿已经老大不小,五年前嫁到昭苏去了。
“帕夏汗弟弟的孩子,去年给了我们。从南疆带来的。”库图库扎尔低声说明。
库尔班往自己的碗里舀上了一瓢茶,筷子也不用,低头喝茶。
“你多大了?”伊力哈穆问。
库尔班一声不响。
“十二了。”库图库扎尔代为回答。
“吃菜吧。”伊力哈穆拿起一双筷子,递给库尔班。库尔班仍然一声不响,也不接筷子。
包廷贵和郝玉兰却根本无视库尔班的存在。他们俩不但在大口大口地吃菜,而且用筷子把菜扒拉过来又扒拉过去,已经快要把肉挑光了。
“不成人的,像个哑巴。”库图库扎尔替库尔班接过了筷子,“让你吃菜,听见了没有?”
库尔班仍然没吃。
“随他去吧,年轻人吃多了肉容易上火。”
“书记的菜炒得不好吃,”包廷贵龇着牙,正用手掏塞在牙缝里的肉丝,他评论说,“羊肉哪能这样做?不放酱油,不放葱、蒜、姜、花椒、料酒,活活地膻死人!”
“傻瓜!照他那个办法去做,哪里还有肉的味道!”库图库扎尔向伊力哈穆挤了挤眼,用维语骂了一句,又笑嘻嘻地对包廷贵说:
“好!好!下次吃饭请玉兰来掌勺。”
这顿饭吃得不痛快。库尔班的拘谨,包廷贵的鄙陋和库图库扎尔的油滑给吃食里增添了一些讨厌的、难以下咽和消化的异物。好像馕上落了灰土、肉里混入了橡皮和奶茶碗里掉进了苍蝇。喝完最后一口茶,伊力哈穆用手捂了一下碗,表示已经吃够,他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发呆。
“瞌睡了吗?”库图库扎尔连忙搬下了褥子和枕头,放到伊力哈穆腰后,“就在这儿睡一会儿吧。”
“我不睡,呆一会儿,我打算到庄子去。”
说着伊力哈穆站了起来,往户外走。
“去庄子?去庄子干啥去?”
库图库扎尔紧紧追问着。
“劳动。”
“你昨天晚上才回来嘛!三天之内,你还算客人嘛。晚上等帕夏汗回来,让她给你做拉条子吃。”
“谢谢,不必了。我也想看看社员大家……”
“不,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再说,这个,下午我还想找支委们来开个会呢。赵书记说了,你要列席的。”
“晚上再开,行不行?正是农忙季节啊。”
两个人正在互相说服的时候,小花狗突然又汪汪汪地乱吠了起来。不等吩咐,库尔班起身去开院门,然后,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进来一个穿着一身灰褐色的、不清洁的西服,打着一条米黄色的有破洞的领带,须发微黄,面孔扁平的人。
“麦素木科长!”库图库扎尔惊喜地叫道。
“‘科长’云云,已经一去不复返矣,”麦素木用手在脸前一拂,“我是苏联侨民麦斯莫夫。”他自我介绍道。
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什么怪事没有发生过?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县人委的科长麦素木同志,一夜之间变成了外国人麦斯莫夫先生。
库图库扎尔的脸色变了,伊力哈穆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他。包廷贵悄悄地向郝玉兰使了一个眼色,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你说什么?”库图库扎尔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现在是苏联侨民麦斯莫夫。我其实是鞑靼——塔塔尔人。我不是维吾尔人。我的故乡在那边,在喀山……”
“你……来干什么?”库图库扎尔问。
“哎哎哎,这也是见到客人该问的话吗?你们维吾尔人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还是你们的老上级呢,亲爱的库图库扎尔老弟!”麦素木的嘴里散发着酒气,好像跳着舞步似地走近来想用手勾住库图库扎尔的脖子,库图库扎尔躲避着。“管他是县人委科长麦素木也罢,苏联侨民、俄罗斯加盟共和国的鞑靼自治共和国麦斯莫夫同志也罢,我是你们的朋友、亲戚和兄弟。明后天,我就要回国了,今天到这里和老友们告别,这是一种文明,礼节,也是穆斯林的风俗习惯,再见了,愿你们对我满意……”
库图库扎尔看一看麦素木,麦素木正作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告别的架势。他又看一看伊力哈穆,伊力哈穆不动声色。库图库扎尔转了转眼珠,努力稳住阵脚,对“麦斯莫夫”说:
“如果您是为了礼貌前来告别的,自然,我也将有礼貌地请您进里屋去坐。但是,我要提醒您,您已经看见的,我正在和泥盖房:这可以确定无误地告诉您,我是中国人,我将永远在中国生活,如果您进行煽惑……”
“废话!多么粗野!”麦素木在空中挥了挥手。
“那么,请!”库图库扎尔拉开了里屋的门。
“请!”麦素木做手势要伊力哈穆先进去。
这个摇身一变,忘掉了祖宗的家伙究竟要干什么?他究竟需要什么?这是值得看一看的。伊力哈穆这样想着,微微一笑,缓步走进内室。
“您是……”麦素木问。
“伊力哈穆。您听到过的……”库图库扎尔代为回答。
“对,伊力哈穆,对,很好。奥琴哈勒绍!”麦素木用拙劣的俄语说着“很好”,“我听到过的,去年我到这里来工作,听到过好多人说起您。”麦素木伸过手去,伊力哈穆没有理睬他。
“是不是因为我取得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国籍,你们对我就抱敌对态度呢?这是不好的,这是要不得的,共产党人是国际主义者,而且,苏中两国是友好的。再说,世界上没有几个民族像鞑靼与维吾尔这样相亲近。”
“您是苏联人?”伊力哈穆突然厉声问道,他的严厉的目光,正面盯视着麦素木。
麦素木不由得低下了头,他说:“我……是的。”
“您是鞑靼人?”
“我……是的。”麦素木坚持着。
“请您用塔塔尔语说一下:‘我是苏联人,不是中国人。’”
“我……我……您这是什么意思!”
麦素木伸出两只手,好像要抵挡伊力哈穆的袭击。
“哼!”伊力哈穆轻蔑地一笑。
“我去搞一点菜来。”库图库扎尔说着要走。
“不,您不要走。”麦素木对于留下他单独和伊力哈穆在一起感到无比恐惧,“如果有酒,请您按照待客的礼节给我倒一杯吧。”接着,他转向伊力哈穆,“随您怎么看吧,我来告别是为了友谊。”
“和谁讲友谊?和一个真正的中国的南瓜,一个冒牌的苏联朋友讲友谊、讲国际主义,这不是逗乐子吗?这不成了演活报剧了吗?”
库图库扎尔拿出酒瓶,给麦素木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告诫他说:“作为主人,我再次要求您在我的房子里,不要再说告别这个题目以外的话。”
“好,好!为了健康!祝我一路平安!请记住:一个伟大的国家永远关怀着新疆的维吾尔人。”
伊力哈穆陡然哈哈大笑,使刚刚举杯欲饮的麦素木吓了一跳。伊力哈穆指着麦素木笑道:“唉,朋友,伙计,您这是说什么哪?您别装腔作势好不好?您这到底是要干啥?走,就走吧。您是谁?您这是打算代表谁来说话?您喝多了?我们可没有喝。”
“多么不文明的喀什噶尔人,”麦素木把酒杯又放到了毡子上,故作镇静地说,“对对,我代表不了苏联,代表列宁的伟大国家说话的是尼基塔·谢尔盖……”说着,他又拿起了酒杯。
伊力哈穆大笑起来:“你说赫鲁晓夫吗?您见过他了……去他的吧。”
“您敢说……您是……”麦素木再也吃不住劲了,他的手抖颤着,酒从酒杯里溅了出来。
“我是伊力哈穆,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听到了毛主席的名字,麦素木的酒杯落到了地上,酒洒到了毡子上,变成了滚动着的一粒粒水珠。
“你们这些可怜的萨尔提,你们这些野蛮的喀什噶尔人!无知的缠头!你们没有小汽车!你们没有民族自尊心!看看你们有多么贫穷……”
“请你离开我的家!出去!从此,我再也不认识你!”库图库扎尔喝道。
麦素木站起来,伊力哈穆向前走上一步,面对面地对他说道:
“你也有资格谈论民族自尊心?你现在连说话都想尽力学一点俄罗斯的味道,还学不像!你那个塔塔尔语还没有我说得好,却一心想冒充鞑靼人,您这是出什么洋相啊!看看你这身打扮!还有你新起的名字,麦素木啊麦素木,哪里来的‘莫夫’!至于其他同志,他们在过去由于环境等原因,给自己的名字加上了斯拉夫式的词尾,那另当别论。可你呢,你是临时伪装,别走,听我把话说完!你这个连自己是维吾尔人都不愿意承认的逗人笑的小丑,居然谈什么民族自尊心!从你的发音、长相……我可以断定你根本不是什么塔塔尔人!你敢再用塔塔尔语说一遍我是塔塔尔人吗?你在中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吃了中国的茶和盐才长大的,你在中国有无数的亲友……我们维吾尔族人民,只有在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才获得了尊严和地位,开始了光明幸福的新生活!如果你确实具有苏联国籍,当然可以回国,我们也可以接受你的告别。如果你想去,而苏联那边也打算接受你,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您别再演戏、再出洋相了行不行?唉,麦素木兄长啊……”
麦素木面红耳赤,嘟嘟囔囔地向外退去,库图库扎尔也大声喝道:
“滚出去,无耻之徒!”
“等一等!”伊力哈穆上前一步,走到了麦素木的前面,“您还谈什么国际主义、苏中友好呢。好,希望你到了那边能跟旁人友好。可是如果您那么喜欢装腔作势,即使到了那边,也要被那里的老百姓厌恶!总有一天,你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麦素木两眼发直,突然,他跑到院子里,像一只吃了过多的咸鱼的猫一样,不停地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然后一个踉跄,他夺门就跑,好像有谁在后面追逐他一样。
小说人语:
有戏、有哏、有板眼。咣咣咣材——材……令人想起鸠山与李玉和的对话来。久违了,那些威武雄强的锣鼓点、急急风。长存矣,人的形形色色、碰碰撞撞、仪姿万方、丑态百样!
中国这边称之为塔塔尔,俄罗斯那边的俄语表述则被中国人译为鞑靼,首府是喀山,它与莫斯科、彼得堡并列为俄罗斯三座文化历史名城。鞑靼人从族裔上说与中国的塔塔尔相同,但那边更多的人是使用俄语的。有许多著名人物在喀山呆过:普希金、托尔斯泰、高尔基、列宁、夏里亚平(男低音歌唱家)……新疆的民族分布丰富多彩,闹热红火,趣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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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