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谚语:“文明跟野蛮之间的距离,只有几顿饭”。
城市的粮食储备其实远比想象中低。要是剥开华丽高端的商业包装,会察觉在基本生存需要上,城市,是一头不懂自给,只会大量消耗的可怕肥猪。
201X年7月22日的“大关机”后,香港这层包装开始溶解了。
爱群不是什么经济学或社会学家,但她比很多人更早察觉这危机,只因她是家庭主妇,每天跟粮油食品打交道。当多数人都为大停电没有冷气、断水没得洗澡、不能坐港铁上班、通讯网络断绝……等事情抱怨时,爱群第一天就担心吃喝的问题。
——一个单亲妈妈,每个月靠几千块养活自己和一对女儿,每顿饭都是迫在眼前的困难,对这危机格外敏感。
平时很少人会庆幸自己住在深水埗,但就只有这种老区,未被大集团连锁店完全征服,还残存一些下铺上居的街坊小店。“大关机”之后,区内超级市场无人开门,反倒有小店在卖食品和日用东西。
价钱很快就给哄抬起来。爱群手里的钱剩下不多,又没法到荃湾的茶餐厅上班,忍痛用平日几倍的价钱,抢购了十几条白面包、一堆罐头和瓶装水。
——我不吃,家里女儿都得吃啊。
两天之后连小店铺也不开了。店主都觉得不对劲。市面完全没有要恢复的迹象。
再隔了两天,开始有人把存下的粮水拿到街上炒卖,价钱再高了几倍,一样有人问津。爱群看见感到心寒。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不够吃的关系,她感觉街上的人眼神变了:有点像狗。
爱群经过鸭寮街的电器摊子,看见围着一大堆人。店主不知哪儿找来部柴油发电机,接驳到电视上去。人人紧张想看有没有政府的广播。
荧幕光华掀起众人兴奋哗然。但任凭店主怎样调校,还是雪花一片。他又接驳卫星天线,看可否收到外国的报道,结果几百个亚洲频道无一接通。
“奇怪……”人群中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年汉说:“这画面,似乎有人把卫星讯号jam了!”爱群不懂什么叫“jam”,只见身边的人表情变得更惊慌。
“听说有人亲身去过礼宾府和政府总部,都丢空没人啦……”“你听谁说?没有电话,你知道港岛那边怎么样吗?……”“解放军军营呢?……”
众人七嘴八舌,爱群没完全听懂,却也了解事情已经变得多严重:没有人知道这个大停顿要过多久才修复,或者会不会修复。因为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拿主意的人出来,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可知,才是最可怕的事。
爱群紧握只剩百来块钱的银包,在街上继续找卖食品的地方,不断地失望。想到家里只剩半条面包,她打颤。来了香港不够两年,找不到谁帮忙——在香港她唯一认识的就是已跑掉的老公。
——这里不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城市香港吗?竟然会饿死人?那我干吗还要下来呀?
爱群没有放弃,一直走到长沙湾,逐条街找。直到晚上十一时多,又累又饿又渴的她担心家里女儿,才只好丧气地回去。
前面有大群人起哄。很多人拼命向着前方街头走,手里都拿着购物袋。爱群想起来了:前面,有一家“百佳”。
她自然紧跟着人群跑过去。
“百佳”大闸外的人群,包围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白衬衫被人拉得处处破烂,额角流血的脸非常恐慌。他身边地上遗着一副手拉车。
他是这家“百佳”的经理,想趁深夜偷偷溜进去拿粮食,却给整天守在超市的街坊认出了。
“你快开闸呀!我们要买东西!”群众愤怒地吼叫。“自私鬼!我们也得吃的呀!”
经理抵不住仿佛要将他撕碎的众怒,用颤抖的手拿钥匙开锁,按了大闸密码。电动闸门升起不够一尺,最前排的人已经低身冲进去。爱群拼命跟人们挤进去,身体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一想到家里挨饿的女儿,就生起异常的力气。
好不容易挤进去后,只要眼中所见能吃喝的东西,她就拼命抓来抱在怀里。才几分钟,两条手臂都满是别人指甲抓出的血痕。
眼看再拿不到什么,爱群抱着食物开始往出口挤,同时掏出钞票来。许多人都跟她一样,一手抱东西,另一手举着钱,焦急地高叫:“我要买这些!快收钱!”
这是非常奇怪的反应。他们都忘了,根本没有收银员。
爱群感到有重物压在她脚旁。她低头看看。
是个血流披面的女人。
爱群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一记沉响,她感到右额像猛烈炸开些什么。眼前一片强光。光消退。她隐约看见前面有个穿军装男人,手里拿着装了罐头的胶袋。袋上染满黏着头发的鲜血。
爱群失去知觉跌下。她抱着的食物,几秒内就落在其他人怀里。
陆续又有更多人倒下来。
钞票从人们手里滑落,撒满地上。没有人去拾。
香港人的理性和克制确实非常罕有:一个城市竟然全面“关机”几乎一个星期之后,市民才真正进入恐慌暴乱。在这事情过去之后,香港人将会值得为此而自豪。
——假如,事情过去后,还有“香港人”存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