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恩点了一下头。安度因觉得自己似乎听到牛头人在低声表示遗憾,不过那点微弱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我们全都知道你承受的苦痛,安度因王子。”贝恩说道,“曾经有一段时间,到处都流传着你已经去世的谣言。很高兴能看到你还活着。”
“我也感到高兴。”法庭中悄然传过一阵窃笑。贝恩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你刚刚说过,当你与加尔鲁什对峙的时候,你曾感到害怕。那么,当你意识到那只钟即将落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又有怎样的感觉?”
安度因眨眨眼,显然是对这个问题稍有些吃惊。不过他很快就开口道:“我……那个……那件事发生得太快了。”
“请尽量回忆一下。”
王子舔了舔嘴唇。“我没办法形容我那时有多么害怕。还有……被背叛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知道,那听起来太愚蠢了,竟然会感觉到被一个敌人‘背叛’。”
“那么,您到底是为什么要去面对加尔鲁什?”
“为了阻止他召唤煞。”
“这个我们知道,但是为了什么?”
“因为……”安度因停了一下。最明显的回答当然是他想要阻止加尔鲁什将煞当作武器。
安度因曾经和自己的父亲讨论过关于煞的事情,说明了憎恨所制造的伤害毋庸置疑会远超过它的好处。瓦里安也很赞同儿子的智慧。
“我想要加尔鲁什理解他正在做出怎样的事情。”安度因的话脱口而出,“我相信,如果我能够让他明白,他将为胜利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就会……嗯,他就会……”
“他就会什么?”
“他就会看清,这样做是毫无荣誉可言的。我那时不相信他竟是如此黑暗。他将族人献祭给了那些……怪物……任何胜利都不值得为之付出这样的代价。”他来不及组织言辞,来不及仔细思考,甚至来不及想一想自己要说些什么——这些话已经冲出了他的双唇。但安度因感觉到了骨骼上痛楚的减轻,所以他知道,自己所说是正确的——这是属于圣光的话。
贝恩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他大步走到安度因面前,专注地看着人类王子。“当沉重的铜块打倒你的时候,我能够想象你的心中充满了怒火。而当你醒来,发现自己必须承受巨大的痛苦和漫长的恢复期,你肯定想要报复加尔鲁什。因为当你为加尔鲁什送去智慧与援助的时候,他却让你的骨头变成了碎片。”
安度因用很低的声音说:“不。”
贝恩继续逼问道:“难道你不曾经受痛苦?害怕自己也许再也无法行走?难道你不感到愤怒?”
“是的,当然,这些感觉我都有。”
“但现在,在这里,在宣誓之后,你却说你不想复仇。”
“的确是这样。”
“这是一种令人惊讶的态度。为什么?”
“因为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好处。这不会让我断裂的骨头复原,也不会让死者复生。除了造成伤害,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效果。”安度因感觉到现在说话比原先更轻松了,就像呼吸一样轻松,就像生命一样,让他非说不可。
“但你肯定不希望加尔鲁什再做出那些事,那些他因之而受到指控的事情,对不对?”
“不。”不要再有折磨,不要再有痛苦了。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彼此帮助,为了共同成长和繁荣。
“嗯,控诉人坚持认为,唯一能确保那些恐怖的事情不再发生的办法只有让加尔鲁什·地狱咆哮死亡。你希望这样吗?”
“对此,我表示反对!证人的愿望与法庭将会做出的结论无关!”泰兰德的声音非常紧张。她跳起身,动作中已经稍稍失去了惯常的优雅。她的目光射向安度因,其中流露出一丝困惑。
“法设,”贝恩说道,“加尔鲁什的大部分受害者都已死亡,不能再为自己陈词了。安度因王子幸存了下来,并告诉了我们他的想法。如果我们需要实现正义,我主张那些受到伤害最深的人应该表达出他们的观点。”
那位老熊猫人先是看着贝恩,然后转向泰兰德。“血蹄书绍,你是否真的明白,这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我同意让此位证人说出这样的观点,那么控诉人的其他证人也会说出他们的观点。”
“我明白。”贝恩答道。现在,泰兰德困惑的眼神已经转向了贝恩。安度因也对牛头人的战术感到困惑。很显然,允许证人的观点左右加尔鲁什·地狱咆哮的命运——贝恩已经将一件强力武器交给了泰兰德。贝恩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很好,那么这样做就是被许可的。安度因王子,你可以回答问题了。”
“安度因王子,请告诉法庭,”贝恩说道,“你希望加尔鲁什·地狱咆哮为了他所做的事情而丧命吗?”
“不。”安度因·乌瑞恩低声答道。
“为什么不?”
“因为我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
“是什么会让你这样说?”
“因为我看到了这样的改变发生在我父亲的身上。”安度因的眼睛向瓦里安闪动了一下。后者显得有些惊讶。
“你认为加尔鲁什·地狱咆哮是能够改变的吗?”
暂停了片刻,安度因将头转回来,专注地看着加尔鲁什。他的心中没有恐惧,只有平静。他深吸一口气,打开自己的胸怀,让真实的答案能够被说出来:“是的。”
贝恩后退一步,点点头。“我没有更多问题了。”泰兰德看了看安度因,然后又看看贝恩,又看看安度因,摇了摇头。
安度因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回到了自己在旁听席的位子上。
* * *
希尔瓦娜斯如同石雕一般一动不动。但在冷漠的外表之下,她的胸中却在燃烧着怒火。她无法相信这个暗夜精灵竟然如此无能。如果希尔瓦娜斯是控诉人,她一定会用许多像蛛网一样轻柔却危险的问题,将这个年轻的人类王子团团裹住。就算是加尔鲁什·地狱咆哮打断了安度因·乌瑞恩体内的每一根骨头,这个孩子发自肺腑的证词还是将整个法庭的气氛都改变了。泰兰德却只知道在那里摇头。
“本法庭将休庭一个小时。”祝踏岚说罢,敲响了铜锣。当贝恩离开座位的时候,希尔瓦娜斯急忙向他跑了过去。但沃金还是抢在了她前面。那两个人一同向大殿门口走去,巨魔迫不及待地祝贺着贝恩的“公正”。
“无论泰兰德再向你发动怎样的攻势,现在没有人能够认为部落会亏待加尔鲁什了。嗯,暴风城的王子真可以算得上是辩护方的证人了!”
“年轻的乌瑞恩知道何为正义。”贝恩喃喃地说道,“他有着宽容的胸怀。他的证词极有分量。”
“看起来要比牛头人大族长的更有分量。”希尔瓦娜斯厉声说道。她和他们一同走出大殿。现在已是中午,希尔瓦娜斯不喜欢太阳,但她现在绝不打算退缩。
贝恩的耳朵抿到了脑后。“注意你的言辞,希尔瓦娜斯,”沃金说道,“你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身上。”
“很幸运,我不必在全艾泽拉斯的注视下注意我说了些什么,否则,我大概也会成为擅长于舔靴底的联盟同情者……”
贝恩并没有在怒吼中掐住希尔瓦娜斯的喉咙。他只是停下脚步,用力攥住了黑暗女王的手臂。不在战场的时候,贝恩的一言一行总是那样温和而又严谨,甚至让希尔瓦娜斯忘记了他是一名战士——部落足以以之为傲的最优秀的战士。现在黑暗女王才意识到,他可以将自己的手臂像折断花茎一样捏断。
“我不是联盟的同情者,”贝恩用深沉,平静的声音说道,“我也不舔靴底。”
“放开她,贝恩。”沃金说道。贝恩服从了命令。沃金又对黑暗女王说道:“希尔瓦娜斯,贝恩正在完成他的工作。这是我,他的大酋长要求他担负的工作。他在这项工作中显示了他的荣誉。他做得没有错。你不应该有这种言论。”
“我并不否认他将工作完成得很好。”希尔瓦娜斯也恢复了镇定,“我反对的是他将工作做得太好,甚至有可能真的取胜!”
贝恩感伤地笑了笑。“也许你并不打算夸奖我,但你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不过我相信,加尔鲁什依然难逃法网。我只是让那些渴望着杀戮的旁听者们能够静下来,思考一下,仅此而已。这样做是正确的。任何夺取生命的决定都不应该贸然做出——无论是在战争中,在mak’gora上,还是在法庭中。现在,请你们原谅,我还需要为下一个证人做些准备。”
他分别向两个人鞠躬。对沃金的一躬鞠得要比对希尔瓦娜斯深得多。然后,牛头人就走开了。凯诺兹正在等他。希尔瓦娜斯意识到那头青铜龙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她真希望能伸手抓掉那张英俊的精灵面孔上的窃笑。为什么他不建议多展示些可怕的东西给大家看看?
沃金摇摇头,叹了口气。
“希尔瓦娜斯,你什么时候能够变得更有智慧一些,而不只是变得更加精明?”沃金的声音中并没有任何训斥的意味。
“当部落本身有了足够的智慧,懂得不要将仁慈廉价抛售给那些根本不配得到仁慈的人时。加尔鲁什也许在短时间内会是部落领袖的一个好选择,但是当萨尔宣布他将彻底引退的时候,他就不该只满足于如此简单的选择。”
微笑出现在大酋长的獠牙周围。“比如说,选择黑暗女王成为部落的大酋长?”
希尔瓦娜斯摇摇头。“这种权力不会让我产生兴趣。我本以为你明白这一点,沃金。”这是最优秀的谎言——其中掺杂着真实的谎言。黑暗女王的确没有兴趣以如此露骨的方式掌握权力。
沃金耸耸肩。“谁又能知道你想要些什么呢,希尔瓦娜斯。有时候,我觉得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他用带着利爪的手指点向希尔瓦娜斯,“不要去惹贝恩。他并不打算剥夺你见证罪人伏法的权利。你只需要等待正确的时机到来。”
说完这句话,沃金便转身走向一名兜售食物的小贩,买了一些吃的。希尔瓦娜斯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自思量。
她的愤怒并没有稍有减轻——它永远不会消退。怒意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正如同她心脏还在跳动时的呼吸。但她的愤怒早已发生了改变,从灼热疯狂的火焰变成了经过深思熟虑,可以控制的能量。
沃金和贝恩并没有全面考虑清楚这件事。他们只是在关心他们的族人会如何面对这件事,部落的成员们想要看到什么,又会如何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哪怕他们确实也考虑到了那些热爱圣光的联盟,他们也绝不会质疑自己已经得出的结论。
但陪审团并非是联盟或者部落的成员。组成它的是完全公正的天神,他们与易于受到感官影响、生命短暂、喜欢感情用事的艾泽拉斯各种族截然不同。也许这种差别会让天神们对于像“怜悯”和“第二次机会”这样的概念没有兴趣。如果是这样,她就大可以不必担心。但天神们不甚了解的也许是炽热的复仇,还有失去挚爱之人的无尽痛苦。
她已经用冷静而且如同箭锋一般精确的思维得出了明确的结论——不能冒险放任天神自行作出决定。无论他们如何“威严”,他们依然有可能会犯错误。
希尔瓦娜斯不会听沃金的话,坐等她要见证的“死亡”在“正确的时机”到来。她要将局势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但她到底该怎样做?她也许能单靠自己的力量实现目标,但这种可能性毕竟不大。那她又能信任谁?当然不是贝恩,也不是沃金。也许是洛瑟玛·塞隆。那个辛多雷似乎很想和她谈一谈。还有加里维克斯,但那家伙无疑会提出一笔很高的酬金。
法庭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做出结论。而最有利于希尔瓦娜斯进行思考的还是她自己的王国,幽暗城。那里有低矮压抑的穹顶和众多被遗忘者的环绕。那些亡灵会全心听从她的指引。黑暗女王也需要他们,需要让家来激励自己。
希尔瓦娜斯向被安排在法庭外的玉菲法师走去,要求她为自己打开传送门。玉菲念诵咒语,幽暗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就在这时,另一名希尔瓦娜斯不认识的熊猫人跑了过来。
“希尔瓦娜斯女士,”那个熊猫人说道,“打扰一下,我接到命令,要将这个交给您!”他将一支卷轴和一个蓝布小包裹递到黑暗女王的手中,又迅速后退,鞠了一躬。就在希尔瓦娜斯张嘴想要询问是谁送来了这份卷轴的时候,身边的空气闪动,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寓所之中。
黑暗女王的住处装饰得非常简单,因为它的主人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并不会很长。希尔瓦娜斯·风行者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她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单独进行思考。这里的家具并不多:一张垂挂着沉重的黑色幔帐的大床,一张摆放有蜡烛和书写用具的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只排列着几本书的书架。一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武器陈列在墙边伸手可及的地方。现在的希尔瓦娜斯并不需要很多东西。而她也没有保留多少过去的遗物。
虽然很好奇会是谁送给她这份文件和包裹,谨慎的希尔瓦娜斯并没有立刻打开它们。她对卷轴进行了彻底的检查。上面并没有魔法能量,也没有毒物的痕迹。卷轴用红色蜡漆封锢,但蜡封上看不到表明身份的印章。希尔瓦娜斯又将注意力转向包裹。她注意到,这只蓝色布包是在所有大城市中都能买到的普通物品。她将包裹轻轻晃动了一下,里面传来一点金属撞击声。最后,她坐在柔软的床垫上,除去手套,用指甲挑开蜡封。
卷轴上只有两行精致的字迹:
我们曾经在同一阵线。
也许我们仍可如此。
希尔瓦娜斯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竭力在脑海中寻找这个神秘人物可能的身份。她没有马上认出这个笔迹,但的确觉得它有些熟悉。如果说到曾经与她合作,又与她为仇作对,或者被她欺瞒背叛的,那可是能够填满很长一张名单。放下卷轴,她颇有兴致地解开了布包,又打开布包中的一只小木匣。
希尔瓦娜斯的胸口一下子绷紧了。蓝色包裹从她的手中掉落,仿佛刚刚咬了她。
这名女妖死死地盯着包裹中的东西,然后站起身,有些踉跄地走到桌边。她的手指颤抖着开启了一只锁住的抽屉。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碰这只抽屉。这里面存放着她全部的过去。不过收藏在里面的东西的确不算很多:数十年前的旧信,创下过辉煌战绩的箭镞,还有另外几样代表着她的生命碎片的小物件。
以及一只小木盒。
希尔瓦娜斯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催促她将这件新得到的礼物扔进抽屉,重新把抽屉锁好,忘到脑后。这种东西对她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
她握住抽屉中的木盒,回到床边,心中充满了对她而言已经非常陌生的柔情。她慢慢掀开盒盖,向盒子中凝望着。
数年以前,一名冒险者在她殒命的高塔废墟中找到了这件东西。然后它经过一番辗转,回到了希尔瓦娜斯的手中。那时,潮涌般的回忆几乎让她崩溃。而现在,她又一次体验到了那种心情。
这样一件小东西,却对女妖之王有着如此强大的作用:它只是一件简单的珠宝。希尔瓦娜斯将项链从木盒中提起,让冰凉的金属落在自己的掌心,凝视着上面那颗闪闪发光的蓝宝石。然后,她轻柔地将这条项链与刚刚收到的那件礼物摆放在一起。
这两条项链几乎完全一样,只是一条镶嵌着蓝宝石,另一条镶嵌着红宝石。希尔瓦娜斯知道,它们不同的地方还有上面的铭文。
她打开自己的那条项链,轻声读道:给希尔瓦娜斯。永远爱着你的姐姐,奥蕾莉亚。
奥蕾莉亚……风行者三姐妹中的大姐已经离开了她们。先是她们的弟弟利莱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也许也是最聪明的一个。然后是奥蕾莉亚,消失在黑暗之门对面的外域中。然后……
希尔瓦娜斯摇了摇头,恢复了镇定。在风行者家族中,她能够确信还拥有呼吸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希尔瓦娜斯打开红宝石项链匣,她知道自己能从里面找到什么,但她还是想要亲眼看到。
“给温蕾萨。永远爱着你的姐姐,奥蕾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