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下午两点左右,松下研三带着一个波士顿提包,在兴津站搭上湘南电车。早上因为睡了懒觉,早饭也没吃够,研三打算先吃饭,于是进入车站前的食堂,要了一杯啤酒和一份猪肉盖饭,问那个一看有着山里长大的脸庞的店员:“西园寺先生的别墅在哪里?”。
听到“谁是西园寺先生?”的反问,研三大大叹息,不由感到悠久时光的流逝。
昭和初年作为元老,已故西园寺公爵发挥的作用,在日本政治史上是不应该忘却的。每次内阁总辞职,在兴津坐渔庄隐居的公爵领命进京上殿,推荐继任内阁首脑。
以上这些,表面上与政治无关,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老公爵也可以说是日本政治实际上的主政者。当然,隐居在这么偏僻的乡村,公爵对收集最新信息也给予了充分的注意。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准备好应对天皇的询问,作为国家柱石的元老当然有思想准备。担任其耳目的,包括有名的原田熊雄男爵,还有已故的绫小路晴彦子爵。特意在兴津建起别墅假装静养,其实是为了公爵,原田男爵也完备提供着其它方面的信息。当然,这个事件的真相,隐藏在昭和政治史里的秘密,这个死后获得国葬荣耀的一代大政治家,有人不知道他住在兴津,就连研三也没想到……。
吃过饭,研三晃荡走在兴津市区,边走边看。山和海从两侧迫近,平地只有非常窄的幅度。连接旧东海道的一条国道贯穿城市中央,除此以外没有小路。
细长得像鳗鱼被窝一样的城市,建筑物的构造也是古式的。而且,家家户户之间完全没有间隙。简直像关西的长屋构造的建筑一样,每户之间墙都碰到了一起,一丁半丁都没有间隙,有的地方连续两、三丁都如此。只有屋顶的高低,像大浪微波的起伏一样无尽持续,波浪尽头是有名的清见寺的山门。
穿过山门,从兴津站延伸出来的东海道线铁路与短道在途中交汇。路口的对面,沿着与铁道线平行的陡峭台阶上行,清见寺正殿的巨大身影横亘眼前。
松下研三大概是与信仰无缘的人,没考虑过拜谒寺院奉上香资的问题。
他只是轻轻地向正殿低下头,穿过小门出来,走上与铁路平行的小路。细长的高架桥跨过东海道线,对面有石阶,那前面有一扇小门。走过这条小路,日西合璧的大建筑被混凝土墙隔开,门上有刻着“止水庄”三字的匾额。
研三站在大门口按门铃,女佣出来了。魔术协会的人似乎还没出现。研三自报姓名是东京来的松下,马上通过了门口边的西式接待室。
“欢迎光临。老师大老远前来,辛苦了……”
佳子很快就出来寒暄。今天她穿着嫩竹色明亮毛衣,鲜明地突出她雪白的肤色。
“应邀而来,真是漂亮的住所啊。”研三一边环视豪华的室内日用器具,一边轻轻点头。这是他对事物感到佩服时的癖性。
佳子也笑了:“昔日日本是一等国,万物富余,我们生不逢时。”
“这么说来,你也不必那么自卑,不是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是失礼,战争过后,对没落阶层什么的来说,昔日的上流阶层处于没落之中,也能好好地保留这个别墅,令尊也堂堂地活跃在政界,就连你也和动辄调动几亿资金的水谷先生订立婚约……”
像展示贵族的优越感一样地微笑的佳子脸色微微变暗,说不定是听到水谷良平这个名字,想起了那封不吉利的匿名信。
她似乎故意避开话题:“各位都到了,还有点时间,您要先到处看看吗?”
“请务必让我参观。这一个房间就可以吞下我家的小屋了,真是惭愧。”
“您别在意。艺术家如果考虑钱,不就做不出优秀的作品了吗?”
一边说着,佳子从房间出来上台阶到二楼,然后上三楼。
“建筑总面积大概有多少坪?”
“地基一千坪,建筑总面积三百坪左右。没什么了不起的。”
三楼可以说是展望台一般大的一个间房。四面都是窗户,放着三张桌子和六把椅子。
“不管怎么说也依山伴海啊……对面是清水港,羽衣传说中有名的三保松原、骏河湾也在这附近,现在是一个小港湾。”
真是极好的风光。清水港在水平线上像弓一样地张开,海岸线从那里描出一道缓和的弧线,延续到眼前的兴津海岸。从海岸开始,几乎只有两三道屋檐深度的街道、旧东海道的国道、只有一道屋檐深度的街道、像暗渠般延伸的东海道干线,耸立在山腰切断悬崖的清见寺和后山,简直像断层一样的附近的地形,一望之间就可以纵览。
走下展望台,研三从二楼向一楼,一间一间地看过去。
牡丹之间、芙蓉之间、空蝉之间、深雪之间、水无月之间、夕雾之间……。
每房间都有个优雅的名字。就算有二三十人作客,也没法抱怨狭窄吧。
“请离开那里,那是父亲的房间……”
“哦,我看够了。实在是胜过我所闻的绝妙住所,我也好久没这样大饱眼福了。”
研三门口附近站住,钦佩地垂下了头。
佳子这时恶作剧般地笑了:“老师,还有一个跟老师喜欢的侦探小说材料一样的东西,要看看吗?这个庄园里有可以穿过的秘道。”
“可以穿过的秘道?那样说来,近来的侦探小说,可以穿过的洞穴这个东西,除了特殊情况以外是不能使用的,有人写的侦探小说禁则里面,有‘不能使用洞穴秘道’一条。但是,为什么有那种东西呢……”
“是拜二·二六事件所赐。即便现在那个事件已成为历史事实,不过当时的政治家们担心那样的事件复发。因此,这间别墅也从这个台阶下的地下室也再挖洞,以便能向后门附近逃跑。幸而省却了战争中重新挖掘防空壕的工夫。也许是考虑到会被轰炸,想来想去,如果附近被轰炸,东海道线麻痹了,战争结束前夕舰炮开始射击的时候,说不定要多亏这个地下道壮胆。”
佳子一边那样说,一边掀开台阶后面的镶板。固然是为了防范刺客而制作,稍微大意都注意不到有这样的入口。佳子无声地放回镶板,从那里下台阶。
“进里面看看吗?”
“如果方便的话……”
二人并肩下了台阶,进入有十叠左右大的地下室时,研三禁不住大叫。
人偶,一丝不挂的裸女人偶,混杂竖立在零零碎碎的旧器具中,空洞的玻璃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边。
“这是……?是模特人偶吧,怎么这里有这种东西……”
“我也不太清楚。从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一直在这里了。”佳子没事一样,研三却觉得如坐针毡。
“发生那件事之后,我也很怕人偶。这东西这么和善,没一点表情的脸,想不到她脑袋里是不是在考虑什么事呢。把手房子她胸口上,也听不到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要是在夜里,这个谁都看不到的地方,人偶是不是独自在走动?我不断被那样的邪念、那样的想法缠住。”
“呵呵呵呵呵,对像老师那样写侦探小说的人说这些怪谈,真可笑。”
“也不是那样的。想不到吧,我们的朋友中对那些事害怕的人很多的。我自己也觉得那些怪谈世界非常非常可怕。人们恐惧的是,从纸张上自然地渗透出来让读者颤抖的作品并不是自然地发生的。不过,这是大作家的话,是我这种刚出道的作家玩不了的把戏……”
佳子仔细地听着,她注意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微微响动,“哎呀,欢迎光临,马上迎接诸位”,于是沿台阶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