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玛丽清早何时上班,迈克·斯莱德总是走在前头。玛丽极少见他参加使馆晚会,因而认定他每晚必在自个儿寻欢作乐。
他的举动常常让人意料不到。一天下午,玛丽答应让佛洛里安带贝思和蒂姆去公园滑冰,她也早早离开使馆,想和孩子们一道玩玩。谁知一到溜冰场,迈克·斯莱德已与孩子们滑得火热。他还耐心细致地教孩子怎样溜8字。我得给孩子们敲警钟。玛丽盘算着。但敲什么警钟呢?她又吃不准。
第二天早上,玛丽刚进办公室,迈克就进来报告:“两小时内,‘国代团’将到达。我想……”
“国代团?”
“哦,这是外交人员对国会代表团的简称。该团有四个参议员,同行的是他们的夫人和助手。他们希望与您会见。至于与A国总统的会面,由我负责安排。同时,我还想请哈里特筹划他们购物与观光事宜。”
“谢谢您安排。”
“喝点我兑的咖啡吧?”
“好。”
他从连接门进入自己的办公室。玛丽心中忖量半天,仍然捉摸不透这个怪人。他平时粗暴无礼,可对贝思和蒂姆又如此耐心细致,满腔热忱。
当他端着两杯咖啡进来,玛丽突然问道:“您有孩子吗?”
这个问题使迈克·斯莱德猝不及防:“我?有两个孩子。”
“在什么地方?”
“被我前妻扣住了。”他急忙改变话题。“考虑一下我能否使A国总统接见代表团。”
咖啡味道很香。后来玛丽才意识到,从那天起,与迈克·斯莱德清早一道饮咖啡已成为不移之事。
傍晚,安吉尔在拉波卡夜总会相中了她。拉波卡紧挨滨水区,她和其他妓女们就站在那儿逗嫖客。女孩穿紧身衣和牛仔裤,裤子在大腿根处割破,把屁股暴露无遗。看模样这个妓女不过十五岁。安吉尔并不嫌弃她长得不标致。
“我们相互招待招待。”
女孩就住在附近一幢没有电梯的廉价公寓大楼里。一间屋子只安了张床、两把椅子、一盏灯和一只洗脸槽。屋子里凌乱肮脏。
“脱光衣服,我就爱看裸体。”
女孩迟疑再三,安吉尔像凶神恶煞,令她胆战心惊。然而那天生意不好,她又必须交钱回家,否则要遭皮肉之苦。她只好慢吞吞地脱衣服。
安吉尔站在侧边欣赏。她先脱掉上衣,继而是裤子,最后一丝不挂。她身无血色,瘦骨嶙峋。
“别脱鞋子,到这儿跪下。”
姑娘一声不吭地顺从。“听着!”
她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安吉尔:“我从未……”
安吉尔飞起一脚踢在她头上。她翻倒在地,大声呻吟。安吉尔抓起她头发,把她扔上床。那女孩开始惊叫,安吉尔在她脸上用劲一掌,女孩又呻吟。
“好极了,”安吉尔说,“我就喜欢听你叫唤。”
安吉尔一拳揍在女孩鼻子上,鲜血汩汩流淌。半小时后安吉尔干完事,那女孩躺在床上,早已失去知觉。
安吉尔笑了,瞅瞅遍体鳞伤的女孩身子,说道:“优美极了。”
他扔下几个比索。
玛丽一有空闲,就与孩子待在一块儿。她们游览了不少地方,但仍有不少博物馆和古老的教堂未去。孩子们最感兴奋的,还是去参观古老雄伟的城堡,那地方距美丽的A国首都百里之遥。
“伯爵真的是个王子。”佛洛里安驾车顺山路而上。“范拉得·泰普士王子是个伟大的英雄,他抗击了异族人入侵。”
“我听说他吸人血,杀人不眨眼。”蒂姆说。
佛洛里安点点头。“这是很不幸的,战后,一切权力都集中在他手上,他就搞独裁,反抗他的人都被钉死在木架上,于是关于他吸血的故事就传开了。一个叫而布拉姆·斯托克的爱尔兰人把这些传说编撰成书,书写得极差,谁知旅游者却慕名而来。”
古老的城堡雄踞山顶,像一座巨型石头纪念碑。石梯陡峭,一步一阶,爬上山顶早巳累得精疲力竭。他们走进一间顶棚低矮的房子,里面阵列着枪支和仿古制品。
“这里就是那个残暴伯爵杀害无辜、吮吸人血的地方。”导游用阴沉的口吻介绍道。
屋子又暗又潮,令人战战兢兢。一只蜘蛛爬过蒂姆的脸。“我其实啥也不怕,”蒂姆对玛丽说,“但我们还是出去吧。”
每隔六个星期,就有一驾C-130美国空军飞机降落在A国首都郊外的机场。飞机满载A国首都无法买到的食物和生活用品。这些东西都是使馆人员通过法兰克福的军供品站订购的。
一天早上,玛丽和迈克·斯莱德一道喝咖啡时,迈克说:“我们的给养机今天到达,您干吗不与我一道去看看?”
这个邀请本无意义,玛丽打算拒绝,因为她工作繁忙。此外,在迈克·斯莱德身上浪费时间未免可惜。但是,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
“好啊。”
他们驱车前往机场,一路上研究着使馆急待处理的各种问题。谈话语气冷冰,不带个人感情。
到了机场,一位海军陆战队士兵打开大门放车通行。十分钟后,他们目睹了C-130降落。
机场边缘的栅栏外,围着一大堆A国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瞧着机组人员卸货。
“这群人在干什么?”
“精神会餐,他们在细看一些永远无法获得的东西。他们知道飞机上装有大量肉块、香皂和香水。只要飞机一降落,就有人围观,仿佛这里有个神秘的地下电报系统似的。”
玛丽端详着栅栏后一张张渴望的脸:“真难让人相信。”
“这架飞机是个象征,不单运来大批货,它更表明自由国家是如何关怀自己的公民的。”
玛丽转身朝向迈克:“你为啥把我引到这里来?”
“因为我担心您被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吹得沉迷不醒,弄不清真实的A国现实。”
以往,玛丽每天坐车上班,都会发现使馆门前排着长队,人们急不可耐地想进入领事处。她一直以为,这些人要找领事解决一些小问题,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这天早上,她下意识地走近窗口,仔细观察人们的神色。她知道,非去找迈克·斯莱德问个究竟了。
“在外面排队的是些什么人?”
迈克和她走近窗口。“大都是犹太人,等着申请签证。”
“本地有以色列大使馆,干吗不去那里?”
“两个原因,”迈克解释说,“首先,他们认为,美国政府比以色列政府更能帮助他们移居以色列。其次,他们觉得,他们来这里,被秘密警察侦察到真实意图的可能要小些。这是一厢情愿啊。”迈克指着窗外:“使馆对面有一幢楼,楼里面有不少警察用加长镜头拍摄进出使馆的每个人。”
“太可怕了!”
“他们就是这样玩把戏的。哪家犹太人申请签证移民,他们就失去绿工作卡,被赶出公寓。邻居也奉命不准接纳收容他们。通常要等三四年,政府才答复他们是否可以移居,答应通常是:‘不准!’”
“有办法帮助他们吗?”
“我们一直在努力,但这个国家总是与犹太人‘捉迷藏’,只有极少数人被允许出境。”
玛丽看着人们脸上的绝望神情,心生怜悯,“非想办法不可!”她说。
“别把心揪碎了!”迈克告诫她。
时差把人搞得疲惫万分,华盛顿的白天是这里的黑夜。凌晨三四点,玛丽经常被吵醒。华盛顿来电总是深夜,大使馆值勤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就通知当班军官,他再派人到大使宅邸唤醒玛丽。事毕,玛丽已经头脑清醒,再也无法入睡。
爱德华,这里的工作令人激动,我真的觉得可以大显身手。总而言之我在拼命干。我无法忍受失败,人们把期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多么希望您能站在我身边,说一声:“老太婆,你能行。”爱德华,我日夜思念您,您听见我的话了吗?您是不是就在这里,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找不到答案有时使我都要发疯……
他们又在饮早咖啡。
“我们有个问题。”迈克·斯莱德开口说。
“是吗?”
“A国教会代表团想见您。犹他州的一个教派邀请他们访问,但他们的政府不发出境签证。”
“凭什么不发?”
“该国极少有人能获准出国的。”
“我找外交部长谈谈,看看有无办法。”
迈克站起来:“您喜欢民间舞蹈吗?”
“问这干吗?”
“今晚A国首都舞蹈团首场演出一出剧,据说这个团演技精湛,愿意去看吗?”
玛丽惊愕失色。她从未料到迈克居然邀请她外出游玩。而更使她无法想象的是,她居然回答:“好吧。”
“太好了。”迈克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三张入场券,带上贝思、蒂姆一块去。A国政府够意思,大凡首场演出都送票。”
玛丽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她觉得自己太傻气,只好端坐不动,硬邦邦地说:“谢谢。”
“我叫佛洛里安八点开车来接你们。”
贝思和蒂姆都不太喜欢看戏,贝思请了一位同学来家吃晚饭。
“请这位意大利朋友可以吗?”贝思问。
“老实说,我对什么民间舞蹈没啥兴趣。”蒂姆又加了一句。
玛丽大笑:“行呀,这次,就让你们两个自由安排吧。”
她知道孩子们也一样孤单。她开始考虑请谁一道去剧院,麦金尼上校?杰里·戴维斯?哈里特·克鲁格?名字一个个在脑海里被否决。还是自个儿去吧,她决定了。
玛丽走出前门,佛洛里安的车子已在等候。
“晚上好。”他鞠躬敬礼,一边拉开车门。
“佛洛里安,有啥高兴事?”
他咧嘴一笑:“我总是高高兴兴的,夫人。”他关上车门,坐到方向盘后。“我们这儿人有句成语:‘逢人三分笑,不会被狗咬。’”
玛丽趁机试探他:“您在这里生活,感到愉快吗?”
他从反光镜里审视她:“大使,您要我暴露真实想法,还是说假话?”
“请讲真话。”
“讲真话会倒霉。老实说,我们生活得并不高兴,只有外国人乐得起来,因为你们来去自由。”佛洛里安突然住口,大概想起祸从口出这句话。“您千万别说这是我讲的。”
“我一定替您保密。”
“谢谢。我可不愿意我的老婆守寡,她年轻,又是犹太人。这儿的排犹情绪很浓。”
玛丽当然知道这点。
“有个笑话讲,一家商店许诺卖鲜蛋。早晨五点,顾客就在寒风中排成长队。到了八点,鸡蛋还未运来,排队的人却有增无减。店主说:‘鸡蛋太少,叫犹太人滚开。’及至下午两点,鸡蛋还是没露面,于是店主又说:‘非骨干分子可以走了。’直到半夜,除了冷风吹刮,还是没有鸡蛋,店主只好关店锁门。他愤愤地说:‘犹太杂种又占了便宜。’”
玛丽哭笑不得。我一定要为他们办点好事。她发誓道。
民间歌舞剧院坐落在拉斯索迪娅·罗曼娜大街。这条街繁华嘈杂,到处是店摊,出售鲜花、塑料拖鞋和紧身衣裤等。剧院不大,装饰华丽,俨然太平盛世的遗迹。然而舞蹈却倒人胃口,演员服饰俗艳,演技拙劣,节目拖沓不紧凑。好不容易捱到谢幕。玛丽庆幸地钻出剧院,呼吸清新的夜晚凉气。佛洛里安靠着车子,在剧场大门处静等。
“大使女士,对不起,恐怕要耽搁您。轮胎漏气了,盗贼又窃走了备用胎。我已派人去取新胎,大概要隔一个小时才送来。您坐进车里等,行吗?”
玛丽抬头,只见满月当空,银华满地。何等清新明净的夜晚!自她上任以来,还从未在这样热闹的大街徜徉散步,她突然有了主意。
“我想走回官邸。”
他点头:“是个散步的好时光。”
于是,玛丽转身朝中央广场走去。这个城市充满异国情调,令人神思遐想。街道拐弯处,颇带神秘意昧的招牌映入眼帘:都顿……戈什波迪娜……奇迷思……
她走上摩西勒大道,进入皮伊塔·罗西提路。红色和棕褐色的无轨电车来来往往,里面挤满乘客。即使夜深,大多数的商店依然开门营业,挤得人山人海。咖啡店出售味道鲜美的炸面包圈。人行道夜间购物的人摩肩接踵,肩上扛着货袋。但玛丽觉得,人们都奇怪地保持沉默,一个劲儿地瞅她。妇女们的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流露出羡慕神色。她赶紧加快步伐。
到了卡里娅·维多利亚大街转弯处,玛丽踌躇不前,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前进。迎面来了一个过路人,玛丽用英语问道:“劳驾,请问去……”
那人惊恐万状地看她一眼,慌忙走开。
玛丽一下醒悟:他们不能随便与外国人交谈。
怎么回家呢?她努力辨认佛洛里安载她来的道路,仿佛记得官邸位于东面某个地方。她决定朝东方走,结果很快进入一条灯光昏暗的胡同。胡同的尽头,便是宽阔的林荫干道。这下行了,我可以在那儿搭出租车。她心中石头落地。
走着走着,背后响起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玛丽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穿大衣男人疾步走来。玛丽隐隐不安,脚步更快了。
“对不起,”那人用A国腔极浓的英语喊道,“您迷路了?”
她很快放下心。这人很可能是警察,他跟踪的目的,无非是确定玛丽是否迷失方向,要保护她的安全。
“是的,”玛丽感激地答道,“我想回到……”
突然响起引擎的轰鸣,一辆汽车仿佛从天而降。随着尖厉刺耳的啸叫,车子稳稳刹住。穿大衣的男人闪电般地揪住玛丽,热乎乎的口臭味喷出,粗大的手指伸向她的腰肢。他用劲把玛丽拖向敞开的车门,玛丽拼命挣扎……
“进去!”那男人咆哮道。
“不!”玛丽高声抗拒,亮开嗓门大叫:“救命呀——”
街那边忽然传来喝叱,一个人影从黑暗中飞奔而来。绑架玛丽的人一怔,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大吼:“放开她!”
他抓住绑架者的大衣,一下把歹徒搡得老远,玛丽脱身。此时,开车的那家伙跃出来,打算帮助同伙。
远处传来凄厉的警笛声,罪犯慌了神,钻进车里仓皇逃遁。一辆蓝白条相间的警车风驰电掣般开来,车身赫然印着“警备”。车顶蓝灯闪烁不停。车门打开,两名穿制服的警官跳下来。
一名警官先用A国语询问:“没伤着吧?”接着,他改用英语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回事?”
玛丽竭力保持镇定:“两个家伙……他们……拼命想……把我拖进汽车。如果,如果不是这位先生见义勇为,我就……”她转身找人。
救她的人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