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棋与江熙的事情,江家上下,或许除了我父亲和我父亲的父亲,其他人并不知情。听江廉说,江熙年少的时候,是个呆不住家的主,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疯颠颠的像个男人一样在外到处乱跑,说那叫什么行走江湖,只不过每次离家出走个一个月,就会被家里的人押解回来,再关上大半年。
江熙骨子里的野劲,跟爹完全不同。我猜想,爷爷只怕就是为了断绝她的胡思乱想,才会把她嫁入那一户里里外外皆满溢势利之气的人家。
人的命运啊,真是可笑,越想要什么,却偏偏越得不到什么。她的江湖之梦破灭,便将希望加诸到儿子身上,只可惜她那儿子却将一身的本事用错了地方。
一天的时间,确实很短,向江廉了解完了江熙和邵棋的事情,我转而开始研究晚上的作战计划。
单论下棋而言,邵棋未必是我的对手,怕就怕他玩阴招,以武力来操控整盘棋局。人被逼至绝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只要能赢,或许我们各自都不会在乎过程之中的小小手段。
棋盘端正的摆在书房正中,茶叶是年初的龙井,余香清淡,很是润口。我看看天色,点燃了炉中的熏香,置于棋盘一旁,坐了下来,等待邵棋的光临。
家中上下已经打了招呼,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院,便连怜星,也只能在院外守候。孤注一掷的一战,自当要万无一失,决斗向来都得是公平合理的。
月上中天,子时已至,房门没有任何征兆的被推开,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拨弄火盆中的碳火,说道:“既来了,那便开始吧。”
邵棋没有答话,关上了房门,踱至棋盘另一边坐下,良久,才说道:“你明知我今晚要来,怎的这院里院外一个人都没有安排?”
我放下了火钳,笑道:“您是前辈长者,江湖当中的神话,如果被人瞧见你吃败仗的惨状,那不是掉您的面子?”
邵棋呵呵一笑,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老夫的外号吗?你就这么有信心一定会赢?”
我拂袖抹过光滑的棋盘,说道:“下棋与赌博差不多,七分运气三分手段,如今这局面,天时地利人和都于我有利,可说气势上,我已经赢了。”
邵棋笑道:“老夫虽是江湖粗人,却也知道骄兵必败这一说,江公子书读的比老夫多,难道就不怕大意失荆州吗?”
我轻轻点点棋盒,说道:“是输是赢,还是过过招再说。前辈是客,黑子白子由您定,请。”
邵棋一捻胡须,拿过黑子,毫不客气道:“既是如此,老夫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当下一子落定,抬眼看我,目中尽是慎重的敌意。
我无谓的一笑,轻落一子,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见他神色凝重,拈着棋子思索片刻,居然直接将黑子落至白子旁。
我看看邵棋,觉得这老头这一步很是奇怪,咬这么紧,他以为这是下五子棋呢?
“前辈,别这么紧张,下棋乃是休闲雅事,放松点。”我无视他的路数,开始四面八方布局。他一句话不说,跟着我满棋盘的落子,神色越发凝重,每一步都会考虑许久。
炉中的香燃得正旺,门窗封闭,满屋皆是浓重的花香。只是这浓郁的香味,邵棋并没有注意,眼见满目黑白已交错至一起,似是拼杀得难解难分,他竟忽然改变了路数,不再紧跟我的步伐,开始在些不起眼的角落做文章。
我撑上棋盘,细致的观察了一下局势,然后不得不赞叹这个邵棋,确实有两把刷子。他之前咬我咬得那么紧,居然是在惑人而布阵。针对我的路数,而布下各种埋伏,到不失为一条简单的守城之计。只不过,需要守的是我,却并不是他,我没有堵他的路,他亦没有追杀我的心,再这么走下去,只怕得和棋了事,到时输的还是他。
我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前辈,这棋已下了大半,到此还未分出胜负,若是一直这么僵持下去,只怕通缉的赏钱,又要往上抬了。”
邵棋顿了顿,落下一子,说道:“布棋在精而不在快,时辰还早,急什么。”
“是啊,你都不急,我又急什么。”说着,我落下一子,不偏不斜挤进了他的埋伏当中。邵棋一捻胡须,立即合围了阵势,杀掉我的一片棋子,笑道:“年轻人,棋道戒骄戒躁,你这慌不择路的,可是大忌啊。”
我无谓的一笑,说道:“我只是嫌那一片死棋太过碍眼,您帮我除去了,正好算作替我清了路。”手指携着白子落下棋盘,在包围圈外将星星点点的白连成了一堵不透风的墙。里面一片黑子冲不出,外面的援兵更是各自为营,难以相助。
邵棋面上笑容一僵,皱眉看了半天,说道:“你是故意的?”
我继续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说道:“下棋讲的是纵观全局,而非鼠目寸光。您跟了我一路,以为我不知道您在打什么主意?”
他脸色一白,抓着棋盘看了又看,而后一闭眼,撑上额头,说道:“我竟会被你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
我笑道:“我早说了,下棋不用这么紧张,太过在意我的路数,您又怎能搏出自己的一片天
地?”
“好,好!”他咬牙切齿的挤出了这么两个字,手指重重落下,几乎是将棋砸进了棋盘。黑子的埋伏圈,开始主动出击,想要将我的路切断,却被我弯弯绕绕看似零散的一条线,圈在了其内,如同如来佛手中的孙猴子,所有挣扎都似已无意义。
看着阻隔在白线当中的黑子一颗一颗被我除去,邵棋额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手捻黑子在棋盘上空划了一圈又一圈,不知该动用哪路伏兵才能暂解窘困。
我慢悠悠的品着茶等他落子,正待出声催促,忽闻门外依稀传来怜星的呼喝声。侧耳细听,声音换成了一名男子,微微皱眉,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状况,但听碰的一声,风声猛然大作,激伐之意从门缝窗缝透进来,激得桌上烛火一阵荡漾,险些熄灭。
我起身护住蜡烛,身后的邵棋忽然扑通一声倒于地面。我回过头,一看他泛青的脸色,便已知道怎么回事,轻轻一笑,端了烛台回到棋盘边,蹲在他身旁,问道:“前辈,下不过棋,你也不用动武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你……你好卑鄙……居然下毒……”他瘫软在地无法动弹,只剩了一张嘴还能快活。瞧他那眼神,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只能委屈的解释道:“前辈,你这可是冤枉我了。下棋这等风雅之事,理当焚香助兴,我只是怕半夜没精神,所以在炉里加了一些宁心香,谁知您居然连下棋也会妄动内息。这香本来无毒,只是你一动真力,即会如此,若是你安安分分的只是动脑子下棋,又怎会闹成这样?”
“你下毒在先,竟还怨起我来了!江枫,枉我之前还对你存有三分敬意三分愧疚,事已至此,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不会把江熙魏霖交给你,想取他们的头,除非先取下我的头,你动手吧!”他大无畏的扬高了脑袋,怒目而视,等我动手。
我摇摇头,叹道:“枉你活了这么大岁数,怎的还会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那母子俩明明狼狈为奸,犯下此等罪孽,天理不容,怎的你还要替他们出头?我敬你是前辈,一再以礼相让,但你不能因为你跟江熙的私情,就让全天下人跟你一起当睁眼瞎。”
“我只是相信阿熙,她不会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绝对不会!”他两眼圆睁,声音发颤,脸色青中泛着红,显然不是一般的激动。
我顿了顿,刚要说话,大门忽然被一股大力撞开,一个女人惊呼一声,跌了进来,揉身一滚,正好停在我脚下。
我扫了一眼地上的女子,惊讶的发现她居然是江熙,再抬起头时,门口的慕容影刚好与怜星对了一掌,巨响之下,两人亦被这股力道逼了进来。
我不明慕容影的来意,任由那两人在屋里上蹿下跳。瞥了一眼已经簇拥到一起的邵棋和江熙,眉心微微一皱,挨着墙绕过仍打的难舍难分的两人,悄悄将门再度合上。
“慕容小心,屋内有毒!”邵棋眼尖,连忙出声提醒。
慕容影和怜星同时一怔,居然就此停了下来,面上的惊骇之色,竟是出奇的一致。
我靠着门扬扬手,解释道:“没事,不过是点化功的迷药,这棋局赌的这么大,我总得采取点手段,以求完全的公平吧。”
“棋局?”慕容影踉跄了两步,靠在桌边,撑着身子,迷惑道:“你们是在下棋?我师父……不是来杀你的?”
怜星靠着墙喘了口气,说道:“他如没有动杀机,怎会被迷倒?你们师徒俩都是一样,口口声声的江湖道义替天行道,行的就是这种道?为钱为权,你们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哥,真相已经大白,你现在就可以为爹报仇了!”
我抄着手说道:“真相早就大白了,我只是不明白,一家人有什么仇怨,竟然能闹到此等地步。我爹,究竟有什么可恨之处,让你们一个个处心积虑的要置他于死地。你们明知道,即便他死了,这江家也不可能会成为你们的囊中之物,又为何还要如此?我当真想不明白。姑母,你说呢?”
江熙扶着邵棋轻咬下唇,并不答话。邵棋亦紧皱双眉看着她,一言不发。屋里一时沉闷的有些过头,到是怜星撑到椅子边坐了下来,恶狠狠的瞪了慕容影一眼,说道:“你现在问他们有用吗?他们如能想通这个道理,又怎会向爹下手?亲缘血脉算得了什么?摊上了利益二字,所有人都会是生死大敌。”
“怜星!你说够了没有!江老爷不是我杀的,你不要事事总是针对我!你应知道,我大哥也被牵连在内,如果不能为大哥洗脱冤屈,报仇雪恨,我们慕容家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慕容影怒吼了一声,转向地上的邵棋,问道:“师父,我最后再叫你一次师父。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我大哥?为什么?”
邵棋闭了眼,咬牙道:“我没有杀人。”
“没有杀人?”我呵呵一笑,说道:“眼下各种证据都在证明,魏霖就是凶手,你却一直为他辩护,无论我怎么劝解,你都不听。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没有参与在内?”
邵棋不再言语,我又将目光转向了江熙,一再的逼视下,这个狼狈的女人终于开口,冷笑一声道:“行那,你们各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欺负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当真是威风那。行,我认了,一切都是我干的,你们满意了吗?来啊,杀我啊!老娘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江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