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账本跟现代阿拉伯数字的账本完全是两个概念,虽说我在最早的时候也接触过术数之道,可像这样一本正经的翻账本却是头一次。钱庄的账本呢,写的很考究,某年月日,发生了哪几笔开支,一行行顺下来,一天就是一本。到了月底,还有单独的一本专门算利息的账,得回过头对应着逐条核对,一天看下来才不过清理完了一个月的账。
其实,这样的核对真不算难,拨算盘珠子谁不会,关键是这成堆的书看起来实在是痛苦,晚上回家时看什么都是黑黑白白一片昏花。怀疑要长年累月的干这一行,近视那是肯定,真不明白为什么古代人都不戴眼镜的,难道他们格外适应天天对着这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回到家,我揉着眼睛跟江熠汇报了一天的学习情况,这人居然还嫌我效率底下,要求我赶紧核算完了去参与记账工作。第二天,他去开封,我继续去上班,一天不说一句话,就将自己埋进了账本中,不停的算不停的算,算了一天,终于又搞定了两个月,结果胳膊却因为打算盘打得太拼命而抽筋。
咬牙坚持着把那一年的账本都算完,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由于身体还没有恢复完全,中途还休养了一段时间。当江熠在外地转了一圈回来之时,我已经在前面柜台记了十多天的账,订在一起足足一尺来高,可以当成板凳坐了。
本以为忙了这么多天,总算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可当给老爹汇报完工作,他居然慢条斯理的来了一句要检查检查。得,身为打工人员,老板的话就是圣旨,既然不可能再过回以前那种吃了睡睡了吃的美满日子,也只能摒弃掉自己的年龄因素,彻底把自己重新当成大人看待。
第二天,我老早的跑去了钱庄,准备好一切等待江熠的检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直等到快晌午,实在觉得奇怪,就差了江琴回去看看情况。又等了许久,江琴一个人急急忙忙的跑回了钱庄,气喘吁吁的告诉我说,家里来了贵客,江熠准许我旷工一天,回家招呼客人。
托了这为素未谋面的贵客之福,我终于盼来了工作一个月之后第一个休息日,终于不用再死盯着本子记那些麻烦至极的数字,真算是心花怒放。一路背着手晃晃悠悠的转回了家,先找到江廉想问下具体情况,没找到那老头,反见到一群下人在收拾某个空旷很久的院子,里里外外的搬东西。看这动静,那位贵客还真不是一般人,准备在这里常住了不是?那可真要看看是何方神圣了。
加快了脚步奔至前厅,在门口顿了顿,听到里面江熠江廉都在,一屋子人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并不像是什么多尊贵的客人,到像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亲友。我整了整衣服,绕至门口,江熠立即顿了笑声,朝着坐在旁边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道:“那就是你表弟,枫儿。”
表弟?我看向那锦袍的少年,发觉他眉目之间的英挺到与江熠有几分相似,心下盘算了一下,略猜了个大概,只见那少年起身拱手笑道:“表弟,我是你表哥,魏霖。”
“他是我姐姐的独子,比你只大上了四岁,以后长住在我们家,你可得好好招呼人家。”江熠笑得满脸开花,两撇本是下垂的山羊胡都翘了起来。我连忙应景的点头称是,再看回到这位突然冒出的表哥那里,却忽而发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从来到江家到现在,将近六年了。那个远嫁汉阳的姑母从未主动差人来过江家,只是江熠有时候到那边谈生意会顺便去看看那一家人。我一直以为那一家的亲戚已算是与江家断绝了关系,连江熠休妻送女这么大的事都没人出面劝说,可为什么星儿一走,这个魏霖就突然的出现了呢?如果只是平常的串门省亲,这位表哥面上亲和客气,眼底却弥漫着抹不去的敌意,又是为何?既不喜欢我,又跑来巴结我爹,难道是想来夺家产?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唐,因为我这个莫名其妙捡来的孩子,害的江熠骨肉分离,他家的家业虽庞大,继承人却只有邀月和怜星。就算他放弃了那两个女儿,也还有他外甥在接班,关我什么事?事实上,真正打家劫舍的强盗是我自己。
心思恍惚的坐在一边听着那叔侄俩相互家常,一句嘴也插不上,感觉自己确实就是个外人。找了个借口说肚子疼,我离席而去,坐回到星儿的小楼上,趴在窗口看院中的桃花初开。
来到这里,是因为一时兴起。留在这里,是因为亲和美满。如今物是人非,什么都已改变,我是不是也该要离开了呢?
看着窗外庭院深深,那桃红柳绿,亭台楼阁,每一处都似乎还回荡着孩子们轻松无忧的笑声。百年历世,唯有今生像个普普通通的人,这回忆,我舍不得丢,这家园我舍不得弃,可当这家已分崩离析,庭院之中,可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回想起星儿一句又一句的哥哥,那稚嫩的声音和天真的容颜,遮挡不住孩子心中一切的感情。我是她的哥哥,是她可以依赖可以完全信任的哥哥,是她胜似血亲的哥哥。在这整个江家,只有她与我最为亲近,没有任何隔阂,不用猜疑算计,让我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快乐。
说实话,我并不想长大,日日勾心斗角太累太累。如果魏霖的到
来标志着我无忧的童年正式中止,我宁愿自动退出,就让他们喜欢斗的斗去吧。
主意定下,满眼不舍顿收心底,膨胀于胸,酸涩异常,直想要找地方好好发泄发泄。瞥见旁边有琴,我揉揉左臂,确定不痛之后,席地而坐,运足了力气拨捻挑弹,几乎将这细细的琴弦当作钢刀铜剑,一曲一调皆如枪林弹雨,似飞花剑舞,凌厉绝伦。
琴曲远远的传了出去,连带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也一并逼了出去。翻腾的脑海随着琴曲时而澎湃□□,时而清晰平静。心思在琴声中逐渐安定,虑掉了所有的怀念,所有的不舍之后,留下的只有星儿那张无邪的笑脸。今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她一次,只要能确定她的平安,或许这辈子就足够了。
“枫儿……”身后突然传来某人的低喝,所有思绪全部中断,连带琴弦也啪啪啪断了数根。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江熠眉头紧皱,大步奔过来将我拎起,说道:“你胳膊还没好,用这么大劲的弹琴,不想要胳膊了吗?”
我正待说话,忽见魏霖出现在了门边,随即回身抱起琴,低头说道:“我先去把琴修好吧,这可是星儿最喜欢的一把琴。”
江熠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我抱着琴从魏霖身边走过,他忽然一把抓住我,刹那之间,一道真气迅捷无比的刺入体内,沿着经脉直攻心脏。我愣了愣,惊讶的看着魏霖,他却忽而收了力,关切道:“这琴太重,还是我帮你拿吧。”说着伸手欲将琴接过去。
我往旁边一避,回礼笑道:“表哥客气了,你是客人,怎好让你来动手?她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要帮她看好家里的一切东西,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又怎配做她哥哥。表哥尽管放心吧。”
看到魏霖的笑容僵在脸上,我在心里连续大笑了三声。本来是准备离开江家,不参与你们的家产抢夺大战,但你既如此猴急的一上来就较劲,想必也不是那些能念着亲情的孝子贤孙,把如此柔弱的老爹交给你还真像是把羊送进了虎口。为了江熠的安全着想,为了星儿的那一份继承权,为了整个江家不至于被败光,我跟你斗定了!
这就像是终于找到了留下的理由,我气定神闲昂首挺胸的下了楼,跺着方步沿那九曲八弯的回廊往回溜达,走到荷塘边的小亭时才想起来应该先去修修琴。回到书房,江琴不在,又自己亲自跑去马厩选马尾巴,折腾到了天黑,江琴才上气不接下气的找到了我,说江熠有事找我。
来到江熠房间,台上依旧是一碟花生一壶小酒,老爹斜靠在坐榻边,单手撑着脑袋,两眼望天不知在琢磨什么。我坐到另一边,看看自己面前的那个小酒杯,问道:“怎的突然想起来找我喝酒?”
江熠垂眼看我,笑道:“魏霖这孩子平日里是有些傲慢,我们都已是习惯了,却不知今日会怎的得罪了你,竟让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我这还是头一次见你发脾气,整个杭州城怕是都要被你镇住了。”
“我发脾气了?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寻思寻思白天的事,我好像就是弹了个曲子发泄吧,既没打架也没吵架,应该不算发脾气吧。
江熠给我倒了杯酒,我连忙接住,见他笑嘻嘻的说道:“你那曲子弹得比十面埋伏还有杀气,隔个大老远都能听见,急得让人喘不过气。那等手法,怕是琳琅雅舍的头牌听了,都自愧不如。你这年纪不大,本事倒是不小,你以前到底是谁家的小孩?我都憋了五年了,总该透漏点吧。”
我轻琢了一口小酒,说道:“你不是说不打听我过去的事吗?”
江熠笑道:“人,总归有好奇的时候,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我抬眼看他,他却低头又给我添酒,说道:“魏霖来我们家的目的,想必你是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他说他不想当官,只想跟我学学做生意,这话谁会相信。我姐姐当年远嫁汉阳,那是一万个不愿,江家嫁女,便如做生意一般。这生意做到底,江家成了我一个人的,而她却什么都没有。我知道她心里一直不甘心,这些年也一直在照顾着她,可人心不足怎能计量,去年去了她家,她还跟我提出来要给星儿和魏霖定亲。现如今星儿被云岚要走了,她干脆直接将儿子送到了我面前。她是欺我江家无后啊!”
看着江熠苦笑叹息,我小声安慰道:“爹啊,你还年轻,大可以再娶他十个八个老婆,生他几十个儿子,怎么能说你无后呢?”
江熠皮笑肉不笑的看了我一眼,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说道:“我这份家产,人人都想要。你以为云岚走了就不会惦记那横贯天下的生意了?血缘的关系是怎么都切不断的,等时机成熟,她还会带着女儿回来名正言顺的拿到整个江家。所以,你觉得她可能让我再娶妻生子吗?”
“既然你不能再娶妻,又何必要休她?”我皱眉,十分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荒唐到底的事情。
江熠一抬头饮尽了杯中酒,重重的放下,目光凝重的注视着我,说道:“因为我想把这家业交给你。只有你才能帮星儿月儿看好这个家,也只有你有这个能力接管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