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是一个大避难所。受军阀威胁的文人教授,被南京政府通缉的左倾作家,包括一些后来成为新中国开国元勋的革命小将,都逃到了上海。这些人都靠笔杆子吃饭,上海的文坛显得异常的热闹和活跃。
略作安顿后,林语堂就兴冲冲地来到爱多亚路的共和旅馆里。他急忙推开房门,在里面等待已久的鲁迅迅速地站起来,两位“语丝”战友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自厦门一别,两人已经9个月没有见面了。
孙伏园兄弟也来了。
当晚,几人畅谈到深夜。
林语堂讲起在武汉官场的所见所闻,苦笑着说,足以写一本现代版的官场现形记。
大家还谈起了今后的打算。林语堂早就谋划过了,他说:“现在形势太差,做什么都不长久,我就写点稿子,当个所谓的作家吧!”鲁迅很赞同,他也打算贩文为生。
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然而林语堂的文名毕竟不如鲁迅,在名流云集的上海,他的稿子并不那么受追捧。稿费不足,林语堂的生计成了问题。
蔡元培真是古道热肠,又出手帮忙了。他当时是南京政府中央研究院的院长,听说语堂有困难,就聘请林语堂做研究院的英文编辑。这是个闲职,没有具体的工作,俸禄却每月有300个光洋。
有了这笔人情月俸,林语堂把翠凤和女儿们接了过来,真正在上海安家了。
他住在愚园路,和蔡元培家很近,每天两人乘一辆小汽车上班。语堂敬佩蔡元培,有什么就说什么,蔡元培总是颔首笑道:“嗯,你说得不错。”他慨叹道:“果然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长辈,说话总是低微的声音,待人总是谦和温恭,但是同时使你觉得他有临大节凛然不可犯之处。”
1928年6月,鲁迅和郁达夫合办了月刊。语堂在上面发表了生平惟一的独幕悲喜剧《子见南子》。这个剧本讲的是卫灵公夫人南子召见孔子的故事。语堂从自己的理解出发,把孔子写成了一个乐天派的幽默家,有很多趣事,常和学生开玩笑。
结尾有一段有趣的对话:
孔丘:我不知道,我还得想一想……(沉思着)……如果我听了南子的话,受南子的感化,她的礼,她的乐……男女无别,一切解放自然……(瞬间现狂喜之色)……啊!不,(面色黯淡而庄严)不!我走了!
子路:哪里去?
孔丘:不知道。离开卫,非离开不可!
子路:夫子不行道救天下百姓了吗?
孔丘:我不知道。我先要救我自己。
一本正经、无欲无求的圣人在纵情和守礼中进行激烈的思想挣扎,这一幕笑煞了读者。
剧本一出,各地的剧团、学校争相排演。
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也排演了这幕剧。《子见南子》已在上海公演过,虽然复古派骂声一片,但也没有出大乱子。可第二师范的校址在孔子的老家曲阜。校长宋还吾受业于北大,积极反对旧文化,常发动学生在孔庙墙上贴大字报,“打倒孔家店”、“打倒旧道德”等,和孔子的后代族人关系闹得很僵。
《子见南子》上演后,孔姓六十户族人大怒,联名上告宋还吾。他们直接呈文蒋介石,要政府还孔姓一个公道。孔姓人不乏文章出众之辈,呈文写得声泪俱下:
学生扮作孔子,丑末角色,女教员装作南子,冶艳出神,其扮子路者,具有绿林气概。而南子所唱歌词,则诗经风桑中篇也,丑态百出,亵渎备至,虽旧剧中之大锯缸小寡妇上坟,亦不是过。凡有血气,孰无祖宗?敝族南北宗六十户,居曲阜者人尚繁伙,目见耳闻,难再忍受。……似此荒谬绝伦,任意漫骂,士可杀不可辱,孔子在今日,应如何处治?
这件事轰动了朝野内外。很多南京政府的要人都参与进来,办不办宋还吾成了争论的焦点。教育部长蒋梦麟认为孔氏族人是借题发挥,但是工商部长孔祥熙力主严办。宋还吾准备了长篇的自辩状,据理力争,结果还是砸了饭碗。
在新文化运动10年后,《子见南子》事件居然还以“宗姓大胜”而告终,林语堂实觉荒谬,他说:
这出戏剧,居然能在曲阜扮演,扮演孔二者又是他老先生的圣裔。这种时势,似乎可给两年前在对洋大人声明,孔教不合于今日,惟有耶教最“亨”,而今年却在大声疾呼提倡礼教的贵人,及一班扶翼世教之徒,一个深思猛省的机会吧!
福祸相依。
《子见南子》输了,林语堂却赢了。他的名字一下子红遍了十里洋场,声名大振。《中国评论周报》英文版请他做专栏作家,专写一些评论短文。林语堂的小品文取材包罗万象,写得妙趣横生,茶余饭后读来,满口余香。这些文章又掀起了一个小小的林语堂热,人们都想先睹为快。
一年半后,语堂成了《中国评论周报》的主要撰稿人,写了上百篇“小评论”。这段写作经历,直接催生了一个横跨东西半球的幽默大师。
1932年的盛夏,同往常一样,在时代书店老板劭洵美的客厅里,一群标榜不左不右的自由主义文人凑在一起,闲聊解闷。
这本是很普通的一次聚会。参加的人也都是常来的那几位,如章克标、林徽音、李青崖等。抽着烟斗,发言最多的那个就是林语堂。
大伙儿扯着那说不完的话题,从国家谈到民族,从天气谈到吃饭。要是有人偶出妙语,大伙就鼓掌叫好。
忽然有人提出:“咱们反正这么闲,不如出本刊物,发发牢骚,解解闷气。”
在座的人一听,都热情地赞同。劭洵美说:“发行、推销都是现成的,就由时代书局来办。”
章克标是时代书局的总经理,凭着多年的从商经验,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不错的点子,很有做头。他简单地分析了一下时下的流行刊物,然后说:“我们的刊物要一炮打响,出奇制胜,一定要有一个好名字!”
说起来很容易,可定起名字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问题的关键出在林语堂身上。他说,既然是咱们自己人办的杂志,这个名字一定要雅俗共赏,有吸引力、号召力,要喊得响、站得起,而且惊人又迷人,又是大家熟悉的。
不管什么名字,语堂总觉得差点什么,一口反对。他自己提的名字,又不能让大家都满意。
到最后,刊物的其他程序都定好了,就是刊名,大家还是争来争去。劭洵美又请来潘光旦、叶超公等十来人,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这么多臭皮匠,就不信想不出个好名字来!”
林语堂还是左挑右拣。
章克标急了,名字定不下来,这刊物也迟迟出不了,拖一天,就赔进一天的成本啊。他说:“玉堂,你也太猖狂了,别人的名字你不满意,你又提不出好刊名,我看,干脆叫《林语堂》,你才满意吧!”
林语堂敲着烟斗,正想辩解。章克标突然一拍脑袋,“慢着,‘林语’,‘林语’——论语,对,就叫,怎么样?”
“好名字!”林语堂激动地站了起来。
章克标的建议博得了满堂彩,久不能定的刊名终于定下来了。
在众人的推荐下,林语堂担任了的主编。他制订了《论语社同人戒条》:
一、不反革命。
二、不评论我们看不起的人……但我们所爱护的,要尽量批评(如我们的祖国,现代武人,有希望的作家,及非绝对无望的革命家)。
三、不破口大骂(要谑而不虐,尊国贼为父固不可,名之为王八蛋也不必)。
四、不拿别人的钱,不说他人的话(不为任何方作有津贴的宣传,但可做义务的宣传,甚至反宣传)。
五、不附庸风雅,更不附庸权贵(决不捧旧戏明星,电影明星,交际明星,文艺明星,政治明星,及其他任何明星)。
六、不互相标榜,反对肉麻主义(避免一切如“学者”、“诗人”、“我的朋友胡适之”等口调)。
七、不做痰迷调;不登香艳词。
八、不主张公道,只谈老实的私见。
九、不戒癖好(如吸烟、啜茗、赏梅、读书等),并不劝人戒烟。
十、不说自己的文章不好。
9月16号,创刊号即将付梓,忙得焦头烂额的林语堂才突然发现忘了请人题刊头。
对一本杂志而言,刊头是门面,是第一眼印象,万万马虎不得。上海略有影响力的杂志都是备重金,请有名的书画家题字,以便扩大影响力。
章克标急得团团转,就要拿去工厂印刷了,一时半会找谁来题字?
“要不,暂时用老宋体充充数?”章克标说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林语堂吸了一口烟,“不行!”这本杂志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决不能临门一脚踢叉了。
他拿出宣纸,闭眼凝神一刻,提笔写了“论语”二字。
“郑孝胥的字?”章克标又惊又喜,“玉堂,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原来,林语堂平时好练毛笔,常在家里模仿名满上海的郑体字,已经有七八分神似,现在是好刀用在了刃上,解了燃眉之急。
刊行后,还真有不少人张冠李戴,以为刊头是郑孝胥的题字。内部人也来打听,问语堂是怎么请动郑孝胥的。林语堂摆摆手,笑而不答,一袭长衫绝尘而去。
一经发行,立刻畅销,卖到了三四万份。上海自开埠以来,还没有哪本杂志取得过这样的成绩。在大学生中尤为流行,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对语堂说:“我要是有事在公告栏内公告,只需要登在你的上就可以了。”
林语堂成天笑呵呵的,翠凤担心他招人忌,每每提醒他别太得意。
卖得好,全是沾了“幽默”的光。
早在《语丝》时期,林语堂就将humor翻译为“幽默”,也写了几篇坐而论道的幽默论,但是反响不大。事隔几年,语堂将旧瓶装上新酒,却香飘四溢,博得了“幽默大师”的名号。他的幽默小品极尽戏谑之能事,插科打诨,却格调非凡,针砭时弊而不流于贫嘴,讥讽权贵而不失于刻薄,“笑中有泪,泪中有笑”。读者们乍一看,无甚有趣,可一回想,妙趣横生。在黑白难辨的动荡生活中,就是需要这样的文章让人解气,或破涕为笑。
有不少文章现在读起来,仍颇有意思。
中国究有臭虫否?
作为一个君子,对于这一类的题目我是不发表意见的。可是对于种种不同的——从辜鸿铭、胡适、张宗昌以至白莲教徒、佛道教徒、死硬派和党部,关于这问题所代表的意见态度,我却是熟悉的。他们的不同意见是非常有趣而值得研究,培根有一次曾写了关于“部落偶像”、“洞穴”、“市场”和“戏剧”等的文章,可是我们会发现这些人类心理的偶像在这恼人的题目上的不同意见,却有着更新奇、更丰富的说明。
我们且把事情弄得简单一些,试想如果在一个中国女主人家里所举行的著名中外人士之集会中,有一只臭虫在洁白的沙发套上缓慢而明显地爬出来见客。这事情可能在任何家庭中发生,不论是英、法、俄或者中国,这里且假定是中国。如果有一个英语说得很好的爱国高等华人首先发现了这个,于是他的爱国心驱使他走过去,坐在那臭虫上,不论以自己的体重压死了它也好,或者为了国家荣誉而让它秘密地咬几口也好。然而另一个又出现了,接着又有第三、第四个出现了,这却是使大家惊愕而主人窘极的,结果是大家承认在中国的某些城市的家庭中是有臭虫的。于是我便会听到关于臭虫的讨论,现在且摘录如下:
第一种态度:“中国是有臭虫的,不错;而这便是我们的精神的最好证明。只有精神的人民才能忘却他们的物质环境!”这位厚颜的吹牛者便是辜鸿铭。我们只能斥责他是在厚颜的吹牛皮(虽然是很体面的),因为由于思想的牵涉,一个人也会跟辜鸿铭一样,认为一个应用卫生设备的新时代的人,是不及一个用茅厕的人来得近于“精神”。
第二种态度:“中国是有臭虫的,不错;但这又有什么呢?维也纳、布拉格、纽约、伦敦,都有臭虫。事实上,有些城市便因此而闻名了。这是一点也没有什么可耻的。”这是中国的“爱国者”、“东方人”、“泛亚洲主义者”和那些要替我们保存“国粹”的人们的态度。有一次张宗昌将军在日本温泉发现了一个臭虫,快乐得连连向人们称道中国文化的优越。
第三种态度:“哥伦比亚大学里也有臭虫的。所以中国人的床上如果没有臭虫,那就太不文明了。而且美国臭虫要比中国臭虫要好看得多。所以让我们捉一只,特别是加利福尼亚种的,把它输入中国放在中国人床上去。”这是不能说半句中国话的哥伦比亚大学的哲学博士的态度。
第四种态度:“什么?中国有臭虫吗?可是英国是没有臭虫的。所以我要求治外法权。”这代表死硬派。他的第一句话是对的,第二句却是谎话,第三句却是英国日报主笔的聪明评论,他总会获得上海居民的喝采的。如果一个在中国牢狱中的西犯在收还治外法权以后详述他在中国牢狱中的经历和这里面有臭虫的惊人发现,英国日报会登载这样的报导:“为臭虫所苦,在华西犯生活困难。”是毫不足为奇的。
第五种态度:“什么?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中国是从没有过臭虫的。那只是你的幻想、错觉,我告诉你,中国是没有臭虫的。”这是民族宣传家和中国外交家的态度。有些中国伟人在国联负责陈述在一九二○年中国已停止种植鸦片。他只是为了执行他的职业,大家不能责他不是,那么英法代表在国联又做些什么呢。
第六种态度:“我们不要谈这问题吧。让我们来把那些胆敢谈论这问题的痛责一顿吧,他是不爱国的,”党部这样说。“给他一个警告,”另一个同僚这么说。
第七种态度:“不要扰乱我的清思吧。只要我在被臭虫咬时保持快乐就是了。这又有何伤害呢?”这是中国佛道教徒所说的话。这罗素也会首肯的。前清最伟大的文学家郑板桥不就是吟咏过蚊子和臭虫吗?
第八种态度:“让我们来捉住它们,捉得一个不剩时再说,”胡适博士说。对于这个,一切外国的自由的,无国家偏见的人都会同声附和到:“是的,让我们捉住它们,不管它们在什么地方或是什么国属。”
最后,第九种态度,是本小评论家的态度。看到一个臭虫在著名的集会里走出来见客时,他的习性会叫他喊出:“看啊,这里有一个大臭虫!多大,多美又多肥,它在这时机跑了出来,在我们乏味的谈话中供给一些谈论的题材,它是多么巧妙又多么聪明啊!我亲爱的美丽的女主人啊!不就是它昨晚吸去你的血吗?捉住它吧。捉住了一只大臭虫把它捏死该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对于这些话,我那美丽女主人也定会回答说:“亲爱的林博士,你对你自己应引以为耻!”
林语堂还是那副见了英国王太子都不屑一顾的山地孩子样,他的幽默之刺从不看对象,只管刺出去。有一次一位政府要员向他打招呼,他居然当面说:“你虽是官,但还像个人。”
奉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稿件不分派别,不分政治倾向,只要言之有趣,都可以用。而幽默成了一时的潮流,所有的报刊杂志争相效仿,似乎“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甚至,1933年,被称为“幽默年”。
冰心、郁达夫、刘半农、苏青等都是的常客。鲁迅虽然颇有微辞,但也写过几回,其一便是有名的《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孔夫子有胃病》。
初入文坛的老舍也是的信徒。
他给林语堂写了一封信。
编辑先生:小的胆大包天,要在圣人门前卖几句,作了篇《祭子路之岳母文》。如认为不合尊刊性质,祈将原稿退回,奉上邮票五分,专作此用。如蒙抬爱,刊登出来,亦祈将五分邮票不折不扣寄回,以免到法厅起诉。敬祝
论祺
小的老舍敬启。
这封信正中林语堂的下怀,他回了信,又幽上一默。
老舍先生:尊函及稿一并刊登,业已嘱发行部依卖一送一办法寄呈二份。除尊名来款项下五分以外,尚不敷五分。请即寄下,以免追究,毋谓言之不预也。(或就近交韩复渠捐义勇军,转账亦可)
——记者
廖翠凤万万没有想到,林语堂的“邋遢讲”竟然可以赚钱。她嫁到林家已经10年了,过得都是紧巴巴的日子,现在他们居然可以搬到法租界的花园洋房里,还请得起佣人。
不过,她的丈夫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语堂名声日隆,社交圈子也大起来,常常有人请吃饭。语堂凡事不深究,吃完了,道两声“谢谢”就走人。翠凤就得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哪些需要回请?在家里请,还是上馆子?翠凤本来就喜欢热闹,大宴宾客一点都不觉得厌烦。据大女儿林如斯回忆:“客人一到我们家,母亲总要看着他们吃饭,母亲常预备着精美的菜肴,有时候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得空空如也;但她一点儿也不吝啬,她的脸上流露着诚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