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生活,常常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打开一叶天窗,闪电般的一瞬,那被岁月尘封已久而模糊的一切历史原貌,又以惊人的清晰再现出来。
1986年9月,邓小平接受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迈克·华莱士电视采访,当他追忆起当年在红七军的战斗生涯时说:那时和以后,人们有时总是把他与中央后来派去的代表邓岗混淆起来。但他却拒绝写自己的回忆录,也反对别人为他写一部正式传记的建议。他说,等以后吧。他不写,有人也会写。其话语里,颇有一种“千秋功罪,由后人评说”之气概。
红七军老战士莫文骅回忆:邓岗一到红七军就发号施令,有些干部就跟着跑。中央的命令么,你不执行还了得?当时下边的人还意为他就是军政委呢!邓斌、邓岗,年龄相仿,个头般同,二人的名字仅一字之差,但一混淆就面目全非了。可谓真假政委,实难认辨。
1930年10月6日,邓斌和邓岗率军部教导队、军政治部、经理处、军医处等部分人员及警卫人员离开平马,经那略、百定、那拔、义圩到达燕峒(时属恩隆县,今属巴马县)。在燕峒休整三天,接着取道赐福、介莫、弄槐,到达东兰,与韦拔群的第三纵队会合,然后经金洞、大山塘向河池进发。
10月9日,各路部队云集河池。
10月10日,红七军前委和右江特委召开联席会:由中央特派员邓岗传达中央“6月决议”和关于时局的指示,以及中央调红七军北上东进的伟大使命和重大意义;加紧进行党代会的各项准备工作;组织各级党组织讨论中央决议,明确目前政治形势和党的任务;总结过去的经验和教训及今后的行动方针;选举出席党代会的代表;健全党内民主制度,改选前委。
11月5日,红七军全体指战员在河池举行了隆重的阅兵典礼,近万名红军官兵和赤卫队员情绪高昂、意气奋发地接受了中央代表、红七军首长和右江特委领导人的检阅。
11月7日,苏联十月革命节这天,红七军党员代表大会在河池县城的凤仪小学内隆重开幕。中央代表邓岗在会上再次传达、宣读中央“6月决议”, 再次明确中央给红七军的指令:“打到柳州去,打到桂林去,打到广州去!” “消灭两省军阀,完成南方革命!”执行此任务的红军战术是:“集中攻坚, 沿途创造地方暴动,迅速打到柳州、桂林,向北江发展。”
会议作出了以下决定:
一、执行中央命令,打柳州、桂林,攻占广州。
二、整编军队,将原来的四个纵队整编为三个师:第十九师、第二十师、第二十一师。
三、改选前委,选举邓斌、陈豪人、张云逸、李谦、袁振武、许进、许卓等九人为前委委员,邓斌任书记。
四、开展对雷经天的批判,开除其党籍。
在讨论执行中央命令,打柳州和桂林时,大家都表示坚决执行,但具体讨论起来,意见并非统一:有的说可以打,只要打得动,打到哪儿都行;有的认为不可以打,但嘴里又不能说不行;有的干脆缄口沉默,不发表意见。 邓斌提出建议:“看来不打是不行,但是首打柳州还是先打桂林值得认真研究。由河池到东南的柳州,距离虽近,但隔着龙江和柳江,不好打哩! 最好不去打柳州,缓缓再看。如果要打,可以先打东北面的桂林,虽然距离远一些,但要比柳州好打一些。”
李明瑞、张云逸等均表示同意这一建议。
李明瑞说:“邓政委的建议不无道理。柳州眼下有桂系吕焕炎部重兵驻守,且有天堑阻隔,取胜的把握是很小的 ”
没等他把话说完,邓岗马上疾言厉色地驳斥道:“你这是在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我们一万人马难道还打不过已元气大伤、苟延残喘的桂系旧部?”
李明瑞无奈地摇摇头,嘴唇紧闭。
邓岗把咄咄逼人的目光瞄向邓斌:“刚一听你那个建议,我倒也觉得有道理嘛!可是,稍一留心,就会发觉,你是要拉部队向湘桂黔边撤退,而不是进攻。邓斌同志,你说是不是?”
邓斌没有反驳,点燃一点烟,吸着,心想:不愧是中央派来的代表,脑瓜子好灵敏哩!于是说:“是撤退,还是进攻,结论都在行动之后。”
邓岗说:“不能改变打柳州、桂林和广州的计划,这是中央的命令!”
会议只得按照“不能改变”的中央的命令作出决定,计划攻打柳州、桂林和广州。
在讨论整编问题,意见仍有分歧。
邓斌、张云逸认为红军北上后,右江根据地将出现复杂的形势,韦拔群、陈洪涛(陈此时不在河池,未参加会议) 等是本地人,又是壮族,群众关系好,又有长期斗争经验,因此应将他们留在右江坚持斗争。
邓岗不同意。说:“一切都要服从大局,你把韦拔群和他的二十一师留下来,就减少了我们进攻的兵力,这怎么能行?不行!不能留下!”
邓斌说:“让韦拔群和一部分兵力留守右江,正是出于大局和长远的考虑。俗话说:行方思圆,进退不难。我认为这是很必要也是最好的部署。”
张云逸说:“大部队开赴前方,总是要留下些人守后方嘛,此乃兵家之常!”
邓岗想了想,说:“那好,可以把韦拔群、陈洪涛留下来,但只给他们以第二十一师的番号,仍由韦拔群任师长,陈洪涛任政治委员,要他们在此 招兵买马,组建第二十一师,坚守右江。”
大家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个邓代表此主意出得也真够绝啊!好一阵沉默。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咕噜咕噜”抽水烟的韦拔群。
韦拔群将水烟锅轻轻地往椅把上一搭,说:“好吧,那就把我师的兵员分给十九、二十师,我这个光杆儿司令留下。”
邓斌马上以还是前委书记的身份说道:“右江的工作可分为上游委员会和下游委员会,上游委员会的活动应以向都为中心,下游委员会的活动以东兰武篆为中心。要马上派得力同志尽快把上、下游的交通线打通,以便互相联系,开展斗争。上、下游的党、政、军总领导由韦拔群同志负责。”
邓斌说完,便以征询的目光看看邓岗。
邓岗点头,没表示异议。
在改选前委时,一开始倒显得风平浪静,顺利进行。当新的前委产生后,邓岗突然提出,按照中共中央7月18日召开的全国组织会议上关于建立“党在非常时期的领导机构——中央总行动委员会”的要求,宣布成立一个执行中央总行动的兵委,由政治部主任陈豪人担任书记,邓岗、龚鹤村等为委员。
邓岗当然很懂得:离开军事,政治便是空谈。邓岗同时更懂得:政治目的必须靠强有力的手段来推行。
作为红七军前委书记邓斌、红七军总指挥李明瑞、红七军军长张云逸均被排除在“兵委”之外。 刚刚产生出了新的前委,又突然冒出了个兵委,是前委隶属于兵委,还是兵委要凌驾于前委之上?
邓斌心想:上行下效,既然中央成立了总行动委员会,作为中央的特派代表在七军成立执行总行动的“兵委”似乎也就顺理成章无可非议了。但他着实感到一种大权旁落的威胁:红七军前委岌岌可危!
邓岗见大家都不说话,便说:“即日起,一切战斗部署和行动计划由兵委协助(意为监督)前委负责实施。”
最后一项决定,是对雷经天进行火力十足的批判。批判会是在党代会召开的当天晚上进行的。新当选的前委委员和右江特委委员很快到齐,却迟迟不见受批判的雷经天到会。
面对窗口而坐的邓斌,不时向坐落在院子西北角那间破旧的房屋投去凄楚的目光。雷经天就被看押在那间小屋里。坐在会场中央一张长条桌前的邓岗,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扫视一下会场,手指敲了几下桌子:“人都到齐了,现在开会。”
邓斌抽回目光,说:“既然是开对雷经天同志的批判会,应该让他到会听一听,也好接受大家对他的批评。”
邓岗说:“不必了。雷经天的错误,大家都很清楚,可他态度顽固,死不认错,让他到会又是大吵大骂,就不让他来了。这个会主要是要大家通过对雷经天错误的批判,充分认识这种错误对革命的极大危害性,坚决地执行 中央总行动的战略部署。”
接下来,他宣布批判会开始。
陈豪人首先发言,历数了雷经天“在右江贯彻的是富农路线”、“不同意将赤卫军集中编入红军”、“狭隘自私的小农意识”、“思想一贯右倾保守”、“对政权工作搞得不深入”、“破坏大局,对抗中央决议”等等,足有十几条罪状。
之后,他话锋一转,另有所指地说:“雷经天所犯的错误是有根源有背景的,这决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这与前委某些负责同志对他的怂恿、放纵、温情、姑息乃至支持分不开的,这与前委右倾指导思想分不开的 ”
与会者都听得出,这种不点名的“点名”指的是谁。 邓斌认真地作着笔记。他似乎成了雷经天的替身。
“问题就出在这里。”邓岗紧盯着邓斌,抛出最有刺伤力的撤手锏,“有这种右倾思想作怪,怎么还能有号召力去执行中央决议?请问同志,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
思想批判的武器是无形的,运用之妙是无穷的,其随意性是无限的。
在这种时候,一切过激的言论,一切过分的举动,一切过火的抨击,都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斗志高昂的表现——这是大造轰轰烈烈之声势的必要,这是冲锋陷阵威慑敌胆的呐喊,这是迈向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的落地成雷的脚步声。
接下来又有几个委员发言,但他们找不到更具杀伤力的投枪,故而显得言之无物,苍白无力,老腔低调。
邓岗感到不悦,马上截住说:“雷经天错误性质是严重的,因此,我提议:开除雷经天党籍,不再参加任何领导工作,令其随军政治部行动。大家举手表决吧!”
“我不同意这种仓促作结论的做法!”邓斌尽量压抑着激愤的情绪,以平缓的声调说,“批判教育自己的同志,却不让他到会,又要强令开除他党籍,也不许他到会申诉,这种做法既不符合党的章程,也不符合组织原则”
“够了!”邓岗立即板起面孔喝斥道,“今晚是‘三委’(指兵委、前委、特委)联席,开除一个反对中央决议的党员,是维护中央的权威,是党的最高原则!”
这个时候,坐在旁听席上作为列席代表的李明瑞却是另一种“清醒”——他面对眼前荷枪实弹残酷无情的厮杀场景,陷入深沉的悲哀:这种政治斗争风暴的严酷性,在其他党派、社会团体中似乎是绝无仅有的。是是非非、对对错错、曲曲直直,总是缠缠绕绕、颠颠倒倒、混混淆淆;有的可以乘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有的则身败名裂,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呻吟了一下,痛苦得像患了一场大病后的那种呻吟,心境沉郁悲凉。
他站了起来,很知趣很识相地说:“你们继续开会,我暂且退场了。不过,我拣句古话要说: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 ”
他停顿了一下,中断了几秒钟,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只是缓慢而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完了。” 他大步向门外走去。全场一阵静默,平静如水。
邓岗带着一种朦胧的诧异,急忙问身边的张云逸:“张军长,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张云逸没有立刻作答,掂起茶壶倒了大半碗茶水,喝了两口,然后才说:“李总指挥引用的是列子的话,是说这天下没有永远正确的道理,也没有永远错误的事情;先前认为是好的,今日认为它不好便放弃了;今日认为是错的,明日又当成对的拿起来用。”
邓岗顿然明白了,质问:“他是何意?是不是心怀不满,有抵触情绪?!”
陈豪人说:“他是列席代表,无权表决!”
张云逸说:“所以他走了嘛!”
会议开到凌晨两点,最后作出决定:开除雷经天的党籍,并通报七军和右江特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