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玉英在船尾上撑着篙,一面唱,一面看着小嘎子的神气,在心里寻思:小嘎子是那么欢乐,那么心神敞亮,什么也不愁,什么也不怕。可他连个家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这些快乐是打哪儿来的呢?她真想问问他。小船向前飘着,一股微风吹来,推起层层细浪,拍得船头溅溅地响。淀水蓝得跟深秋的天空似的,朝下一望,清澄见底。那丛丛密密的弃(zhǎ)草,在水流里悠悠荡漾,就象松林给风儿吹着一般;鲤龟呀,鲫鱼呀,在里头穿进穿出,活象飞鸟投林,时不时,鲇鱼后头又追出一条肥大的花鲫来,两条鱼看看就要碰在船上,猛一个溅儿又都不见了。苇根下的黄固鱼最是着忙,成群搭伙地顶着流儿瞎跑,仿佛赶着去参加什么宴会。
玉英顺手捞起几个菱菱,丢给小嘎子。小嘎子抬起一看,还嫩得不能吃,便一个个排在船板上,伸手在水皮上划着,预备亲自去捞。忽然,小船拐个弯儿,一阵馥郁的幽香飘了过来。猛抬头,苇塘尽处闪出一大片荷花,红的、粉的、白的,开得又鲜又大;圆圆的大荷叶片儿,密密层层一直铺展到远处的杨柳下去。小嘎子“噢”的一声,举起手,直朝那里探着身子,一个多么美丽的天地呀!玉英果然把篙一拄,小船掉一掉头,照直蹿将过去。小船惊动了两只野鸭子,扑棱棱腾空飞起,溅起的水珠落在荷叶上,一盘儿珍珠似的在上面团团乱滚。小嘎子再也忍不住,伸手撅下一个大蓬蓬头,剥出胖墩墩的莲子来,一粒粒直往嘴里投,连歌儿也顾不得唱了。
一直盯着小嘎子的玉英,把小船扎在荷花丛里,也撅了一张大荷叶,打在头上遮着老阳儿,痴痴地望着小嘎子微笑。小嘎子便把莲子投给她,又去抡着两眼,挑选着更大的莲蓬。这时,远处又一只小船飘来,船头上蹲着几只鱼鹰,都套着脖锁儿,向深淀里划去。小嘎子眼一挤,对玉英开口道:“哎,我破个谜你猜猜?”说着,又投过一颗莲子去。
“你说吧。”
小嘎子念道:“一帮一帮,蹲在船上;逮来的吃不下,单等人喂它。”“你瞎编的――是鱼鹰。”
小嘎子忽地拍起手来,笑道:“‘玉英’啊!我说怎么放着莲蓬不摘,非直着脖儿等人家喂呢!”
玉英听了,说声“好哇,你敢编派我!”把荷叶一撂,溅起水来,撩了他一身,又用力摇晃小船,要把他翻下水去。小嘎子忙把身子闪在荷叶里,也溅着水进行反攻。一阵清亮亮的笑声,就在水面上响起来,直到小嘎子把伤口笑疼了,才住了手。
“嘎子,我问你,”玉英笑罢了,忽然敛起神来很庄重他说,“你一天价不是唱,就是笑,不是玩儿,就是闹,怎么就那么乐呢?”
“嘿嘿,”小嘎子眉毛挑得高高的,“这还叫乐?你还不知道我们部队上,那才真叫乐哪!在这儿都快把我憋炸了!”
“可也是,凡你们部队上的,一出来,个顶个的又说又笑……”她忽地叹了一声道,“唉,还是男的好,女的就是不行!”
“瞧你这封建劲儿!女的怎么不行,你没见过那么些女八路!还不是跟男的一样!你要眼红,跟我走!包你也当个侦察员!”
嗳嗨,这句无心的话,可正碰着了玉英的心坎,几天来,她转过多少念头,做过多少英勇而神奇的梦啊!然而,她总觉得自己的念头有点荒唐,是办不到的。不想小嘎子打开了她的心窍,一下子又惊又喜起来。
“行吗?我一个女的?”
“怎么个行?穆桂英也是女的,怎么大破天门阵来呀?”
“那你带我走吧!”玉英心里突突地跳着,兴奋得脸都红扑扑的了。小嘎子见她这么信赖自己,一发喊着好儿鼓励起来。他说,部队上不光个个英雄好汉,事事也可意随心,男女老少象一家子,到处受老百姓爱护欢迎。他又夸区队长怎么精明能干,侦察员怎么骗鬼通神,战上们怎么英雄勇壮,同志门又怎么和蔼可亲。未后又替玉英设想:她年纪小,又是女同志,不为敌人注意,只要胆气大,一定能做个狐狐叫的小侦察员。一席话,更把玉英说得飞飞的,这样光辉灿烂的前程,谁能不着迷呀?玉英不断地踏着脚跟,恨不能催着小嘎子立刻就走才好。
可惜,小嘎子的伤还没有全好,不能马上走脱,真真急人,于是他俩一而同心协力着意养伤,一面每天照样躲进这荷花淀来,精心精意地规划着走法。头一件困难,当然是杨大伯杨大妈,几天来,一想到小嘎子养好了便要离开,他们尚且叹气不止;独生女儿也要走,怎么舍得呢?玉英也曾半开玩笑地试探过,得到的回答当然是摇头。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偷着走好,既然要上战场,干大事,来个新奇惊险的开头,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可是,小嘎子才怪,主意本是他出的,玉英已经同意了,他却“哎呀”一声,思想又拐了弯儿:“就这么偷着一溜,不把两个老人给坑了吗?他们都那么大岁数了,跟我奶奶一样……”
“倒也是啊!”玉英也跟着反想过去,“我一走,做饭哪,抬水呀,抱柴禾啊,可就没有人给妈帮忙儿了,可就剩她一个人儿了……”两个人又发起愁来。
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小嘎子到底找着了三全其美的法子。这时,伤已经养好了,两个人都兴冲冲地做着准备工作。
一天,休养所的同志告诉说,地区队又转过来了,有事情可以到吞虎口去联系。这天晚上,小嘎子给玉英递了个眼神,两人便假装从外边跑来,一齐扑在杨大妈跟前,玉英说:“妈,刚才有人打莲子口捎了口信儿来,说我二妗子前儿添了个大胖小子,明儿满月,让妈务必吃包子去。”杨大妈听着这信儿太突然,正半信半疑,小嘎子从旁接口说:“对,我也听见啦!捎信的是后庄上卖鱼的,是不,玉英?”玉英连忙点头说就是后庄上的老三叔,还让他进来喝水呢,他没工夫,走了。这一下,可把个杨大妈喜欢得什么似的,娘家兄弟也是半辈子没有儿了,忽然添了个胖小子,怎能不去做满月呢?便连忙舀面蒸馒头,腾篮子,买干粉,宣忙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便叫他两个好好儿看家,让杨大伯摇起小船,坐上走了。蓬子口在淀水中心,离着二三十里,这一去,得一天才能回来。
他们一走,两个小家伙可着了忙。他们拿了花筐扁担,先把村头上半垛滑秸捣回家来,堆在半当院,省得以后杨大妈跑远腿抱柴禾了。随后就动手做饭:小嘎子添水刷锅,玉英拿盆和面,劈劈啪啪,贴了一锅圈饼子,再蒸上一蓖子窝头,呼通通烧了足有两点钟,饼子窝头拾了冒尖儿一篮子,足够老两口子吃半月的了。最后是抬水,两个人连抬带挑,先把大缸灌个沛流满,又灌平了三个小罐两大盆,实在找不到空家什了,便又倒了撇沼撇溜一大锅。做完这一切,再从头点着数儿想:吃的、喝的、烧的,全安排下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没有了。玉英便掏出他俩预先画好的画儿来,压在迎门桌上的蜡扦底下。
这是一张仿佛年画似的画儿。上面画着一间小屋,小屋里通出一条大路,大路上走着两个胖娃娃:一个留着锅圈头,一个梳着俩?髻(zhuā-jì),正迈开大步,朝远处一溜儿军队跑去。那军队都扛着枪,一顺儿迈着同一条腿,开着正步,英武地走着,排头还打着一面小红旗,旗上画着一个五角星-这就是他们留给大伯大妈的信,是指明他俩的去向的。
一切都妥帖了,小嘎子便从顶棚上取下文书匣子,拿出那两把。“张嘴灯”,说声“走吧!”便倒扣了门,携了玉英的手,一溜烟直奔吞虎口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