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对太子越来越没信心,决定重新思考继嗣大事,一场新的宫廷
阴谋拉开了帷幕。
张权一脚探进寝宫便知事情不妙,名贵的瓷器摔碎在地上,片片发出刀枪剑戟般的刺眼光芒。独孤后静坐床上,比张牙舞爪的猛兽更叫人发怵。原来她一切都知道了。张权想立即抽脚往后狂奔,但那只脚则死死地定在地上,似乎不属他所有。终于,他以极大的勇气将后脚也移进内室,却难禁胸口剧烈的心跳。他规规矩矩地立着,甚至不敢透气,努力把自己变成活死人。他极明白:
——这便是内侍张权此时此地的最佳生态!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独孤后仍是一言不发,似乎已经本化,而张权也着实变成木偶。一个宫人伸长脖子在门外探望一下便想缩回,却立时被张权的眼光捕获。他一招手,便拉线般将她引入室内,接着便低声吩咐道:
“我刚才不小心,打破了瓷瓶,你来收拾一下,要快!”
那宫人点了点头,出去拿着扫把,小心翼翼地打扫着。不一刻便将瓷片清除干净,但却不走出去,仍是犹犹豫豫地站着。
“你有什么话?说吧!”独孤后开口道。
“启禀二圣……”宫人仍大为不安:“太子妃元氏昨晚暴亡……”
“你说什么?”
“元妃昨夜暴亡……”
“没听说她生病呀!”
“宫中谣传……道是太子宠姬云昭训下毒所致……”
独孤后火冒三丈:尉迟氏以一夜之欢,可令圣上为他的宿敌修墓;云昭训侍宠而骄,什么事做不出来?毒死元妃的事只怕不假!丈夫我管不来,儿子难道也管不来?当即气冲冲地对宫人说:
“去,马上去东宫,把杨勇给我找来!”
“领旨!”宫人立时快步出宫。
过了许久,廊上传来了一阵缓缓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来至外室便即止住;过了一阵,脚步声又起,却不见有人进来,显然那人还是在外室徘徊。
“你给我滚进来!”独孤后厉声喝道:“干起坏事来,略无犹豫,为何不敢进来?”
然而,过了许久,那人还是没有进来。张权隐隐地感到有点不妥,往门外走去,想看个究竟,不料在门口差点与杨坚撞个满怀。杨坚气呼呼走进来,他分明听见独孤后骂的是他,怎地不气?他听到那个‘滚”字,先自一愣,想忍一忍再说,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下。打从他当了北周的大丞相以来,十多年来从来无人敢如此辱骂他,这还了得,今日非给点颜色看不可!
“你……”杨坚声色俱厉,指独孤氏正待发作。
突然张权跪在面前,急急禀道:
“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二圣骂的是太子,圣上万万不可会错了……”
杨坚虽是克制一下,但仍不信独孤氏是在骂太子。自从册立莲花公主为贵嫔之后,他们夫妇间的信任已与日俱降。他瞪视着张权,威严地说:
“张权,你知道欺君是什么罪?”
独孤后也立即接上,话里软中带刺:
“张权,你又何必多言?倘若他硬说是在骂他,那也没啥,顶多是个杀头罢了!当年改朝换代之际,时刻都有人头落地的危险,多活了十年,已是万幸,到现在才死,照理还得感谢苍天呢!”
“奴才怎敢欺君……”张权急急解释:“昨晚元妃暴亡,二圣正在生太子的气,已经令人传呼太子进宫,不料来的却是皇上……”
便在这时来了杨勇,他见室内气氛不对,立即跪落下来,准备接受训斥。
然而,训斥却始终不来,一种莫名的恐慌开始笼罩他的心头。
“元妃是怎么死的?”杨坚终于发问。
“儿臣……也不甚清楚。”
“有人说是云昭训下药致死的,可有此事?”独孤氏发语冷峻。
“不不,她已心痛两天了,怎能是被人毒死的,此事父皇母后可以派人检查,万万不可冤枉好人!”
“此事自然要派人查验!”独孤后仍是声中带气:“便是病死,你也有照应不周之责。你可明白:我们给你安排这门亲事,用意何在?”
“此事儿臣明白。元氏乃北魏皇族,周取北魏,我代北周,敌人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父皇母后让我同元氏配婚,用意是联合北魏皇族共同对付北周的残余势力,巩固我大隋的百年基业……但是元氏她自己要死,儿臣实是无法可想。”
“是元氏她自己要死吗?”独孤后驳道:“听说你们从来不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你只是一味专宠云昭训,这不活活将她气死!你不以江山百姓为念,沉迷女色,那是不想当太子了?若是不想当太子,那也由你!”
杨坚觉得独孤后句句是理,天经地义,不由暗暗佩服;可是猛一转念,又觉她几乎句句都是含沙射影骂他,心想这个鬼地方实在呆不住,要想同尉迟明月、莲花公主欢度晚年,非得另建一行宫不可。他想起凤鸣歧山的故事,歧山风景秀丽,止好栖风;若是在歧山建一座个:宫,岂不妙极?
而独孤后自是日遣回太子以后,便在东宫安插亲信宫人,既欲弄清元妃之死的真相,也想侦伺太子的动静。自此以后,三天两头便有宫人来报“太子耽于酒色”。独孤后也往往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觉得以此整治杨坚最为上策,因而对合发的宫人赏赐甚丰;而那些宫人发现生财之路,不免真假掺杂,愈报愈多,弄得杨坚和独孤后对太子越来越没信心,终于决定重新考虑继嗣的大事。
他们请了术士来和,给诸王子看相。来和看了杨勇、杨俊、杨秀、杨谅四人,不出一言。为此,杨坚便决意驾幸并州;因为晋王杨广现任并州总管,他是唯一未被来和相过的人。
上午,并州总管府来个使者张衡,那张衡出语谦逊,对晋王礼敬有加;但问此行是何公事,却言无有,只是顺路到此,盘桓数日即要离去。这使晋王夫妇既感困惑,却又激动,以致整个中午为此议论不休。
杨广终于打了个阿欠,懒洋洋道:
“睡吧,再揣摩也还是不得要领。反正咱们从不亏待朝廷来使,便是不入流小官,也均以上宾待之,无使他们在父皇面前说咱的坏话;如今,对待张衡礼数无缺,便也无需多想了。睡吧!”
许久,萧妃才从外厅进入内室,对正在就床解衣的杨广说道:
“姜适才卜得一卦,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咱们一起来详细看看。”
杨广仍在解衣,一面说:
“什么大人?张衡才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官儿!”
说毕钻入被窝。
那萧妃乃是梁主萧岿之女,开皇三年,杨坚娶之为晋王妇,其用意与为太子娶元氏一般无二。她见晋王杨广钻入被窝,则走近床沿,从容地说:
“欲知张衡,必先知沉重。沉重为当代儒学宗师,家父曾拜之为散骑常侍、太常卿,他于贱妾出嫁那年去世,当今皇上特派舍人萧子宝赴梁致祭,追赠使持节,上开府仪同三司、许州刺史……”
杨广于被窝中嗡声嗡气地问:
“这与张衡有何关系?”
“那沉重不仅为儒学宗师,且对鬼谷子秘笈修为甚深。据说,他的学问已倾囊授给张衡。”
“你无非是说他很有学问。”
“这个张衡,字建平,祖籍河内……”
“你了解这些干啥?打算同他结亲家吗?”
“祖籍河内,便算是并州的半个主人,他对并州的山川形势、人文风俗自然最为熟悉。”
“父皇把这个有学问、并且熟悉并州的人派来当使者,却是何故?”
杨广从床上爬起来,半裸地坐着。
“张衡官居司门侍郎,是督官尚书的副手之一。督官尚书所管何事……”
“管官员的功过刑赏。”
“大王,妾再问你:当今大内最得宠的内侍是谁?”
“是……是张权!正是张权!”
“张权,是张衡的哥哥……”
杨广急急地穿好衣服,重又下床,口里喃喃不绝:
“大有来头,大有来头……你说,这是何吉凶?”
“爻辞言: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看来是好事……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他的来意。”
“正是,正是。不过此人狡猾之至,恐不易泄密。女诸葛,你有何妙计?”
“先让我想想看。你不妨现在就去筹划一席名贵之宴,好好陪他喝酒,只是不能让他大醉。席上不言政事,更不得探听内宫之秘,便是如此。”
“好,我就陪他喝酒。”杨广不觉一笑,又说:“今日孤王把全权都托付与你了!”
“你不会后悔?”萧妃也是一笑。
“后悔的是兔子!”
杨广说着哈哈大笑,便往门外走去,恰好侍妾送参汤上来;若非那侍妾应变敏捷,定要撞个满怀。
“请王妃赏用参茶。”侍妾道。
“请红叶妹妹也赏用参茶。”萧妃说道,同时用双手捧杯端至侍妾红叶面前。
红叶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不解地望着萧妃。若非平时萧妃待她甚好,她又颇获晋王宠幸,定要以为是大祸临头了。她愣了一愣,定神说道:
“王妃,你待奴婢确实亲如姊妹;但主仆终究有别,以后万不可如此戏耍。”
萧妃放下手中的杯子,拉红叶一起于床沿坐下,亲切地说道:
“红叶,我若没记错,你是生在王昭君那个村中。当年家父决意将我嫁与晋王时,我当即向家父请求:要昭君村中的女子作为陪嫁的侍婢。据说那村中的女子,出落的都是美人胎。因此,你就来了。王昭君当年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因而青史留名。如今也有一件大事,不知你想不想做?”
“我怎么行呢?”
“你当然行,就不知你想不想做?”
“到底是什么事?”
“先说你想不想做。”
“我……我试试看……”
“此事关系非轻,那么……我们结拜为姊妹,他日有难同当,有福共享!”
“这……这……”
萧妃这时又端起杯子说道:
“好妹妹,你先喝这杯参茶,然后咱们再对天盟誓如何?”
红叶见她满脸真诚,便接过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
萧妃则想道:
“你杨坚趁我梁国君臣北上长安朝拜之时,背信弃义、举兵偷袭江陵,灭我梁国;我若辅佐晋王杨广从杨勇手中夺回太子之位,他日便是皇后,我萧氏家族也算半有天下,这比公然起兵复梁岂不棋高一着?”
当下便喜孜孜点起香来,准备与红叶对天盟誓。
张衡已然喝了半醉,由晋王府官员引进一间华屋安歇。那官员为他点燃红烛,便即匆匆告辞出去。张衡不以为意,伸个懒腰,接着就解开衣裳,打算安歇。
便在此时,房门悄然打开,一个盛装的绝色女子,手提酒菜走了进来,顺手把门拴死。
张衡一惊,站了起来,急问:
“你……你……你来作甚?”
那女子似乎也是一惊,反问道:
“是谁?你来作甚?这是我的闺房,我是回来睡觉的呀!”
张衡急道:
“错了,错了,我这就出去!”
那女子伸手一拦,蛾眉倒竖道:
“且慢,究竟是谁错了?”
张衡怎敢不拜下风,急道:
“我错,我错!自然是我错了!”
那女子粲然一笑道:
“那也未必,说不定倒是我错了。”
张衡此时全然明白,自己已经落入他人圈套,但还是诚恳地与她商量:
“你,请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那女子又是一笑说:
“你一桩是非未了,奈何又生一是非?第一,这到底是谁的房间,又是谁走错了房间……”
张衡摇着双手道:
“是我错了,我早认了……”
那女子道:
“我不是早说了,那也未必吗?第二,到底是你非礼间人闺房,还是我不让你出去?这可一定要弄个明白!”
张衡终于冷静下来,说道:
“那,你说吧!”
“依我说,咱们什么也不需办,就凭这两只酒杯来赌一赌。只要你喝赢了,这房间便是你的,你自然也没有非礼闯入闺房……怎样?我这办法不行?那好,我这一声喊,你就怎么啦?恐怕是输光了吧?嘻嘻!”
张衡脸色一端,低声道:
“姑娘,如此说来,你是诚心要张某犯法了?”
那女子嗤地一声,嘻嘻笑道:
“张大人言重了!咱不过是晋王府侍妾,你却是朝廷钦差,并且还是皇上心腹张权的弟弟,本姑娘高攀都来不及,还敢给你难堪吗?”
张衡一听说她是晋王的侍妾,头上嗡的一声,如遭雷击,呆了许久,垂头丧气地说:
“好,我认栽了,该丢官、该杀头,都只凭姑娘一句话了!”
“大人误会了,咱不过是要你陪本姑娘喝酒聊天,然后还要你青云直上当大官,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大人经纶满腹,如今还只是四品的官儿,那是什么缘故?依我看,原因使在于你太死心眼,走的都是死棋,不活!”
张衡坐了下来,静静地想着,忽忧忽喜,神情瞬息万变,终于又说:
“要是我不依姑娘呢?”
那女子不马上回答,兀自把酒菜往桌上摆,斟了两杯酒,又摆好了椅子,先自坐了下来,笑吟吟地望着张衡说:
“那也成,那你就把一肚子的儒学,连同鬼谷子的鬼学都倒出来,看看本姑娘会不会被你的墨水淹死!不过,依我看喝进去肯定比例出来好。来,先干一杯!”
张衡举杯一口干了,心想我张衡一肚子绝学,只因一时大意,竟然栽在一个小女子手里,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女子又斟满了酒,像完全了解张衡在心上转了又转的念头,肃然道:
“张大人,你又想错了,你并非栽了筋斗,而是青云直上!试想想,有谁能值得本姑娘如此相待?你呀,是书越读越糊涂!”
张衡似有所悟,便道:
“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那女子纠正道:
“不是我们要你做什么,而是咱们应当做些什么!”
张衡沉思了,他似乎全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又道:
“咱们?我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呢!”
那女子坦率地说:
“我叫红叶,赐姓萧,是王妃的结拜妹子。若非晋王万分器重大人,咱们能有今夜杯酒对酌的缘份?喝吧。”
张衡听了“红叶”二字,不觉一震,竟愣了半晌,不发一言。
两人干了第二杯后,张衡出手斟酒了,若非决意卷入大风大浪之中,是不会这么干的。
“红叶姑娘,看来这是天数了!”张衡迷惘地说:“我进入并州地界时,曾遇一鹤发童颜老者,他坐在一棵老枫树下,我便策马上前问路。那老者不理不睬,却自顾歌曰:‘红叶复红叶,飘飘入帝阙……’你说,这是不是天数?”
红叶也万分惊异,直直地望着张衡说道: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红叶思虑片刻,喜孜孜地说:
“如此说来,事必大成!”
“但愿如此!”张衡主动举杯与红叶对碰,两人一饮而尽。
红叶连连说“热”,同时将外衣脱下,余下一紧身短袖亵衣,坦然一笑。
“我在自己闺房脱衣服,天经地义;若有不是,那便是夤夜私闯入家闺房的野汉了。你说是耶不是?”
张衡不由得暗暗赞叹红叶连珠般的巧辩。辩术到苏秦、张仪那里达到极致,那实际上是鬼谷先师兵法在语言上的一种化境。以唇枪舌剑攻心,本是兵家上上之策,今见红叶运用随心,便不敢以等闲女子视之,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因而杯来杯往,不觉又喝了许多杯。
红叶醉脸酡红,连连嘟哝:“热、热”,努力站了起来,往张衡身上一靠,呢声呢气道:
“你帮我再脱一件衣服好吗?”
张衡动手替她解开钮扣,把衣剥了下来,不觉心跳加速;但见她上身除了一块红兜肚外,几乎已是赤裸。张衡不由得浑身气血翻腾,血脉贲张,伸手便往其胸脯摸去。但才一沾手,红叶则滑溜地闪开,她双手捂着胸脯,眼含媚笑地望着张衡,噘着嘴说:
“且慢,你到晋王府的使命还未告诉本姑娘呢。”
张衡神思恍惚,道:
“你……你过来,本使全告诉你!”
红叶忽然心跳加剧,这才着实感到紧张;但强自镇定一下,便含糊地说“好”,缓缓地凑上前去。张衡把红叶揽入怀中,浑身血液鼎沸,猛地一愣,忽想:原来我是个好色之徒!而如果我真的是好色之徒,见色不能自持,晋王还会瞧得起我吗?于是乎缓缓地松手,肃然道:
“红叶,你快穿好衣服,马上请晋王来,共商大事要紧。”
文帝杨坚一行已进入并州境内。
若是往常,晋王早已境外迎侯;但这回是密察,是否重新选定太子全由密察的结果而定,要是事前让晋王有个准备,岂非情同儿戏?为此,他派司门侍郎先行,观察晋王的动静,绝不能让其作伪,而影响他的百年大计。至于安全问题,那可无忧。有一箭双雕将军长孙晟、右卫大将军宇文述、杀虎勇将高雅贤以及大队羽林军保驾,自是万无一失。
中午时分,人马来到关帝庙前。杨坚想稍事休息一下,用了午餐再走,便下旨驻马。可走到庙门口,不觉一怔:庙中已经坐满了人,人马怎生安顿。仔细一瞧,一个懦生模样的人正抑扬顿挫地讲学,心想,到底是朕驻驾要紧还是你酸懦讲学要紧?便要下旨将这批士子赶出庙去;但看庙中士人黑压压一片,几乎不下五百人,又觉不妥。心想,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岂不有损他明主的形象?当即命长孙晟上前打探究竟是何许人在讲学。
片刻间,长孙晟即回来禀告:
“那讲学的儒生是李士谦,既是大儒,又是著名的隐士。”
杨坚不觉为之一震:
——幸好未曾鲁莽!
当即召见了李士谦,且说:
“高士清风,朕亦颇有所闻:当年令堂仙逝,高士哀痛过度,形销骨立,并且舍宅为寺替令堂祈求冥福,因此大孝之名远播。朕又闻,有兄弟分家,因分财不均争讼官府,高士知道此事,用钱弥补亏者,那两兄弟因而感愧,终于成为善士。又闻乡里有牛食先生田中苗,先生不嗔不怒,将牛牵到凉处细心饲养。还闻先生田中禾黍被人偷割,先生见到反而悄悄地避开。如此广积阴德,难怪先生会名扬四海!”
“皇上过誉了!若说阴德,应是事无人知;而今这些琐事竟然传到天子至尊耳里,还有什么阴德可言?惭愧!惭愧!山人就此告退!”
李士谦恭敬地说着,然后转身遍告听学士子:
“今日讲学就到此为止,明日各位再来!”
说毕,谦然引退而去。
杨坚望其逝去的背影,不禁想道:
“这李士谦前朝两次要他当官,均不赴召,堪称真正的隐士。本朝也曾想起用他,却又不见踪迹,不料却在老二的治所讲学。如此看来,老二为政不仅注重教化,而且声名也不坏,否则,又怎能罗致李士谦这样的高士?”当下心中暗喜。
宇文述一路伴驾,根本不知皇上此行用意所在,但一人并州不见晋王接驾,才悟到杨坚出巡属于密访,只是对密访的目的不大了然。而关帝庙李士谦讲学的景象,似乎是杨广对乃父杨坚密访的一种反应。于是便隐隐感到他们父子间大不寻常的斗法。
杨坚夫妇厌倦太子杨勇的宫闱秘密,长孙晟早已从堂姊蜀王妃那里获悉,因此对杨坚出巡并州的心思他是一目了然。但当他目睹李士谦讲学的场面时,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他从中看出两点可疑的迹象:
——是晋王已经获悉乃父北巡的用意二是这个李士谦并非正牌货,而是冒名者。
只是他自己身处嫌疑之地,这发现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破的,必须装傻,一定要保持缄默!
君臣一路所见,无外男耕女织,时见商旅往来,时闻书声朗朗。着实是一派太平景象。杨坚心里暗暗得意,一直谈笑风生。宇文述挖空心思凑趣,句句得体。长孙晟对事态发展虽是忧心忡忡,却也不敢显露痕迹,不时还得与杨坚搭上数句轻松风趣的言语,大是苦事。
不一日,队伍来至晋阳城郊。晋阳原是北魏都城,魏亡至今不过五六十年。虽说中间走马灯般转过了东西魏和北齐等三个短命王朝,但城廓基本完好,宫殿气势尚在,巍巍然颇有龙蟠虎踞之气象。君臣正自瞻仰废都的风采,却闻桑林深处传来阵阵采桑歌声。杨坚驻马听了一会,说道:
“走,看看去!”
君臣且说且走,不觉已进桑林深处,但见林间衣袂飘忽,五彩缤纷,均是少女少妇。一个美艳女子上前一福道:
“贵客何来?有何见教?”
长孙晟回礼道:
“当今圣上驾幸并州,大姊难道未曾闻说?”
女子笑道:
“当今圣上日理万机,怎有时间北巡并州?客官说笑了!”
宇文述大声斥责道:
“如今天子便在眼前,岂是说笑?”
那女子犹是不信,摇了摇头说:
“绝无此事,你们万万不可以此说笑!”
杨坚乐呵呵笑道:
“便是有天大的胆子,量也无人敢假冒天子。朕今日北巡至此,实为体察百姓疾苦而来。你家主人何在?快唤他前来,朕有话询问!”
那女子对女伴使个眼色,女伴跑开了,她自己则口中喃喃不绝:
“你便是天子?便是皇帝?真的便是北巡到此的圣天子?没假吧?民女这可要下跪了!”
人随声落,果然跪了下来。而其他众女也如被风吹倒一般,就地跪下。
刚才跑去的女子,不一会即带引一妇人小跑过来。那妇人一身桑妇打扮,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萧妃。她气喘嘘嘘,见杨坚立马眼前,急乱中差点摔了一跤,当即跪下:
“父皇……你可真是从天而降,怎不先捎一个消息,让孩儿辈早早高兴……”
杨坚见萧妃一身桑妇装束,甚是满意,但不免又有疑惑:
“是老二逼你来采桑的吧?他欺侮你了?你……你们起来说话!”
萧妃款款站了起来,红着脸道:
“他怎敢……便是不喜欢儿媳,也当明白父皇、母后一向宠爱孩儿……他怎敢胡来?”
“那你们又缘何到此采桑?”
“父皇能得天下,虽言天命攸归,但是出生入死者不知多少,便是抛荒了寸土,岂非大大有负父皇的苦心!”
杨坚听了此言,心中极为受用,感激之下,不觉热泪盈眶,边说:
“难得……难得!阿么呢?他哪里去了?”
“阿么”是晋王杨广的乳名。成年以后,父皇母后难得以此呼唤,只有极亲热时才偶一呼之。萧妃听此呼唤,心知这比连升三级还要难得,当即又跪下谢恩,并解释道:
“真是不巧,近来他北上巡边去了!”
杨坚听罢,更是喜上加喜,暗暗思忖:
——儿子知道谨守边防,儿媳又以身作则从事农桑,如此看来,我夫妇一生苦心也不枉了!
继又联想:
——老大身上所有的缺陷,竟然在老二身上一一补全,看来这是天意,是上天要我隋祚绵延不绝!
想着想着,不禁又是心花怒放,眉笑颜开,继而说道:
“进城吧!”同时顺手拍了拍红叶的头,笑骂道:“小妮子,你胆大包天,竟敢诓骗,口口声声自称是民女!”
红叶眼含笑意,瞟了杨坚一眼,道:
“采桑养蚕,非民曰何?自然是民女了!不过万岁爷要罚,小婢也不敢不服!”
杨坚笑道:
“好,这就罚你领路!”
到了城里,杨坚略事休息,然后便追览了晋阳宫。
他想趁阿么不在家,一切原样,最是真实情况,便叫张衡领路,一间一房地瞧着。他见晋王杨广的居所几乎与普通官员的一般简朴,大为快慰;又见许多宫室都腾了养蚕,更是乐不可支;再见所有琴瑟、箜篌、琵琶都收入贮藏室中,弦断丝绝,且蒙上蛛丝和尘埃,显见杨广他久断声色之乐。杨坚心中的欣慰已然饱和,于是,废立太子的大策便暗暗地定了下来。
他近来新添一种爱好,就是独断。创业时,以及统一天下中,形势瞬息万变,他理繁处乱,履危蹈险,得有人提醒,有人献策,有人切磋。如此,固然事情办得顺利,可也令沾边的人居功自傲,盛气凌人,以致掩盖了他英主的光辉。四海统一之后,“天纵英明”的呼声日高一日,“圣心独断”的炉火越煽越炽。于热乎乎中,他生发了一种感觉: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天意附体,他只需略转心思,便有真知灼见产生,一旦吐出,即是金科玉律。古人“口合天宪”之说,实不我欺!
他终于重新发现了自己,这是一个超凡人圣、光辉普照的“自己”!
这一重大的发现使他激动不已,以至三天三夜兴奋得不能入眠。遗憾的是,这一发现略迟了一点,才使臣下们有机会七嘴八舌,抢他的功,掠他的美,掩盖他的光辉。倘若当年诸事,由他圣心独断,肯定是好上加好。
如今他清醒了,凡事务必由他自己独断,特别是重大的事,决不能让凡庸之辈染指。“天意”本来只能由天子来宣讲施行,否则便是逆天。这道理他现在已是明明白白。自此以后,他每独断一事,便有一种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又麻又酥,且暖且痒,实在不可名状。
长孙晟对这次北巡也是明明白白。他几乎不假思索,但凭直觉,便知一切都是虚假,一切均为儿戏。因为凡触目所见,晋王的政绩几乎毫无缺憾,堪称完美无瑕。而世间本无完美无缺的物事,凡是真实的东西总有缺陷,只有虚幻的东西才是完美无缺的。这本是极浅显简明的常识,可是由于当事者的沉迷与固执,都视若无睹。他几乎涌起揭穿真相的冲动,但每回都强按下去,“疏不间亲”,这也是兵家的常识啊!
宇文述也渐渐明白杨坚北巡的心意,也看出晋王弄虚作伪的迹象,还看到晋王已然得势的苗头。他接连不断地思量:我该怎么办?
当晚,他与张衡被安置在同一房间,闲聊之中,宇文述漫不经意地说:
“平陈之役,下官属六合一路军,在晋王麾下当一名总管,幸能追随晋王左右,对晋王英俊的丰采、敏慧的气质印象殊深,但他那少年的心性却如天马行空……不料时过一年,他竟然把并州经营得井井有条,若非得力于能人的辅佐,便是晋王自身成熟得判若两人了,张大人,你以为如何?”
张衡端起了茶杯,细口地啜饮着,似是不闻宇文述的议论,只顾全神贯注地品茶,许久,他才放下茶杯,另起话题,追怀十年前的往事,问道:
“皇上为周之大丞相,着手缔造万年基业,足下可曾察觉?”
“未曾。’宇文述应道。
“那是谁先觉?”
“若论先觉,应是相州总管尉迟迥。”
“正是尉迟迥先觉!”张衡紧接着说:“由于是先觉,便即于相州率先起兵反对,以为可立不世之功;结果兵败身死、家破人亡,并且沦为叛逆,为后世所笑!而足下虽是后觉,却能追随韦孝宽到相州平叛,趁破竹之势,一举成功,封褒国公,拜大将军,尊荣无比!可见先觉者未必佳,后觉者未必恶,足下以为若何?”
宇文述惊诧地说:
“述虽身在事中,却未明其理。今闻高论,顿开茅塞。往后身临大事,愿听先生指点!”
“指点云云,却不敢当;但凡事共同切磋,则能避凶趋吉。”
宇文述沉思良久,方试探言道:
“依先生看来,晋王的前途如何?”
张衡直截了当地道:
“晋王气宇不凡,神采飞扬,且常逢天造地设之良机,其前途岂可限量?”
宇文述觉得张衡的话,句句均有事实印证,便决意投身将来的风浪之中。于是,便渐渐与张衡谈人深幽曲折之处,涉及漩涡潜流之中。
当晚,另有一场密议则在萧妃的被窝里进行。
晋王外出未归,与之同床的乃是新结拜的姊妹红叶。她们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急急辩论,时而呜咽抽泣,时而咯咯浪笑。不过无论是笑是哭,都是红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