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车轮以飞快的速度转动,仿佛就快钻进地面似地急驰着。不对,是好像要从地上腾空飞了起来。我把目光从车轮转移到前方。
前方是一片无限宽广的天空,而天空则是正在熊熊燃烧着,像是冬夜里从壁炉内的柴棍上映照出来的红光。
我转头看后面。温柴全身泛红地靠在行李堆上,正在雕刻木块。
而他的后面则是一道无限拉长的马车影子。东方天空已经暗到变成暗蓝色的了,但是平原还是被映照得红红的,现在看起来地面比天空还要更加明亮。而在这明亮的地上,影子长长地延伸出去,看起来有些怪异。这时候传来了杉森的声音。
“怎么办才好?太阳下山之前应该是到不了梅德莱岭。”
“你说的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杉森一听到我这句掺杂责怪意味的话,嘻嘻笑了出来。太阳下山之前当然到不了梅德莱岭。因为现在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我们正在朝着西边奔驰着,在我们前方是这一整天不停逃跑的太阳,现在它终于结束了长长的一天旅程,慢慢沉到褐色山脉后面去了。卡尔为了躲避火红的太阳光,把手举到眉毛上方。可是这样好像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太阳是由正面照过来的。卡尔用这个姿势看了一会儿之后,对杉森说:“那边……,被阳光照射、闪闪发光的那个东西是尼尔·德路卡峰吗?”
“是的。可是在平原上,远处的东西会看起来很近。虽然看起来很近,但还是需要奔驰一、二个小时才可以到达。”
“哼嗯。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为宿营作准备了?”
“可是如果再加快速度,太阳下山之后的三个小时以内应该就可以进到梅德莱岭了。今晚的月光应该会很亮,所以大约八点或九点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找到梅德莱岭的骑警们所住的棚屋。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花时间去准备睡觉的地方,应该比较不会那么累。”
卡尔仔细想了一下之后,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办吧。只好麻烦梅德莱岭的骑警队员们了。然后我们稍微阖眼睡一觉之后,明天清晨出发就行了。”
“是,遵命。好,对不起了,你们再辛苦一点吧!”
杉森对那些慢慢走着休息的马儿们道歉之后,就立刻开始鞭策它们。马儿们开始往前直直奔驰了起来,马车则是跟着剧烈地晃动起来。我们乘坐的马车就这样朝着即将落下的那颗血红色太阳奔驰了起来。嗯。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应该可以睡得到床铺了吧?太好了。当我听到温柴的低沉喊叫声,则是在快速出发的下一秒钟。
“右前方,你看!”
什么呀?我照温柴所说的看着右前方。为了要看前方,我必须和卡尔一样,把手放在额头上。右前方是丘陵地形,可是在那远远的山顶上出现了一、二个小黑点。这些背对着夕阳的身影黑黑的,而且看起来很巨大。总共有三个身影。
“是什么人呢?会不会是难民?”
温柴摇了摇头,此时我的眼睛也看到了从那些身影所发出来的闪光。那些身影拿着某种会闪烁的东西。而且块头并不是真的那么大,而是人骑在马上。
“那是反射光啊。”
“原来是剑!”
就在这时候,那些身影沿着山丘开始跑了下来。他们跑着跑着就进到山丘的阴影之中,不见人影了。可是过了不久,他们的身影又从山丘下面出现了。他们全都骑着马,手里拿着闪闪发光的剑。我心里头开始出现一股不祥的推测!温柴用他惊人的视力证实了我的推测。
“原来是涅克斯!”
“该死!嗯,所以,因此!”
在杉森思考着该如何骂出更多斥骂的话时,卡尔沉着地说道:“让马车停下来,费西佛老弟。”
结果杉森终究还是没有把哽在喉咙要斥骂的话讲出来,而是急忙拉住马缰,并且赶紧拉起马夫座位旁边的煞车器。受到煞车器作用的轮子传来了可怕的吱吱煞车声,马儿们纷纷嘻嘻地打着响鼻声,并且停下步伐。咿嘻嘻嘻嘻嘻!马车奔跑了好一阵子之后突然停住,在地面刮出煞车痕,因此扬起了非常多的尘土和小石子。突然间,整个车体往旁边像要翻覆似地大幅度倾斜摇晃,同时从马车里面传出了好几个人的尖叫声。
“德菲力啊!事实上这是我初次见到您啊。我叫杰伦特·钦柏……”
可是马车好不容易没有翻覆,往旁边大大扭过去,紧急煞住了。
吱嘎嘎!钻进耳朵的激烈噪音突然停止之后,马车便已停了下来。
在马车后面,四个车轮拨开地面的土,怪异地划出刮过的弧线。
现在马车用侧面迎向奔跑过来的那三个人。吉西恩和杉森跳下了马车,卡尔则是用敏捷的动作爬到车顶上。我和温柴一面往下跳,一面听到卡尔的声音。
“顶尖魔法师,请你出来吧。”
马车的车门猛然被打开,亚夫奈德跳了出来。他一看到奔跑过来的三个人,皱起眉头,并且打量距离和方向。偏偏他们是从我们正面直接冲过来,所以他们背对着红色的夕阳。亚夫奈德因为逆光而眯起眼睛准备要开始施法。可是在车顶上跪着一边膝盖蹲伏的卡尔制止了亚夫奈德。
“不,先不要攻击,除非他们是笨蛋,要不然他们应该不会正面攻击过来。或许他们是要来跟我们谈话的。”
温柴凶悍地说道:“他们剑都拔出来了!”
冲过来的那三个人的背后,是火红的太阳熊熊照射过来。他们朝着我们这边垂下巨大的影子,他们就踩着那影子奔跑过来。而且他们手上拿着的剑受到背后阳光的照映,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闪光。可是卡尔却慎重地说道:
“不,等到确定他们有攻击的意图再行动吧。他们如果不是要自杀,怎么会用这种根本不是我们对手的战力来攻击呢?”
不知是夕阳的关系,还是激动的关系,总之杉森的脸都涨红了,他用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这个,卡尔,请不要让我怀疑您好像已经有老年痴呆症了。要不要我提醒您,他们全都拥有和修奇一样的怪力?”
大伙儿全都回头看杉森,惊讶地圆睁着眼睛,这其实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可是卡尔甚至还嘻嘻笑着说:“你放心吧。我还没有得到那种病。而且就算他们拥有多强的怪力,这样冲过来一定会被攻击的。因为他们没有巫师……”
卡尔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卡尔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忘记了什么事的样子,呆呆地望着直冲过来的涅克斯一行人。在马车上面的车顶,卡尔背对着灰蓝色的天空,黄昏的红色光芒正面直射着他,卡尔的这副模样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让人觉得很孤独。就在我这么想的那一瞬间,车门突然被打开,同时杰伦特像跌落般跳了下来。杰伦特就快往前滚的时候,被温柴即时扶住,他才勉强让身体维持平衡。
他抓着温柴的手臂,然后喊道:“我感觉到一股邪恶的气息!”
“不可能的!现在是白天,希欧娜怎么可能会出来!”
在我大喊的那一刻,卡尔忽然回神过来,举起弓和箭。可是希欧娜不可能会在白天出来行动的!然而亚夫奈德却咬牙切齿地喊道:“可是白天正在远离我们。”
太阳在这一刻下山了。我感觉到残余的光线在刹那间消失,从东边蔓延出来的黑暗一下子逼近我们的头顶上面。
夜已经来临了。
“原来他们是先跑来和希欧娜会合的!”
温柴冷静地说出所有人都已经猜到的事,使他看起来有些奇怪。
可是温柴立刻开始往前跑出去,同时,吉西恩和杉森也跑了出去。亚夫奈德皱起眉头,并露出牙齿开始念咒语。可是卡尔的坚决声音突然响起。
“请停下来!稍微,稍微再等一下!”
“卡尔!”
亚夫奈德的高喊声简直近乎尖叫。他摇了摇头,想要再开始念咒语,可是朝我们冲过来的那几个人已经非常接近我们,近到可以看见脸孔的程度。
在前头的人是涅克斯·修利哲。背对着太阳的他,脸孔是黑色的。他把剑拿在旁边,用另一只手抓住缰绳,猛烈地奔驰过来。可是他后面的哈斯勒和贾克并没有拔出剑来。
卡尔虽然举着弓箭,但没有射箭。他只是沉着地说:“所有人请到马车后面。”
“咦?”
“请站到马车后面。那么他们就会不得不停止猛攻了。”
“我们应该要跑出去制止才对,马车如果遭到攻击,就等于脚被捆绑住了!”
卡尔的红色脸孔左右摇晃了几下。卡尔从车顶下到马夫座位,再直接下了马车。我慌乱地看了一眼直冲过来的三个身影,又再看了一眼沉着地移动脚步的卡尔,如此反复地看来看去,心里不由得有股奇怪的感觉。卡尔走过我们身旁,直接往前走去。奔驰而来的身影很快地变大,可是卡尔用眼角看了一下温柴,并且沉着地说道:“请叫他们停下来。”
温柴拿长剑牢牢地直竖在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周围的其他人全都很快地遮住耳朵。
“停下来——!”
并没有回音回荡着。因为四周都是平坦的平原。所以温柴大喊声的尾音急速地消失了。不过急冲而来的那几个家伙分明是有听到。吉西恩喃喃地说道:“已经警告过了。现在他们应该要自行停下来才行。”
令人意外地,涅克斯一行人的速度渐渐开始减缓了。但可能是因为他们是以全速奔驰过来,不容易停下来,所以涅克斯急速拉住缰绳。涅克斯骑的那匹马用力提起前腿之后停了下来,而他后面的两个人也同样停了下来。不过,涅克斯和卡尔的距离还不到十肘远。
涅克斯先花了一点时间来先安抚马。他骑的那匹马走来走去,一时无法镇定下来。可是涅克斯沉着地拉住缰绳,抚摸着马鬃。他低沉但快速地反复说道:“镇定些,镇定些。你做得很好。真的跑得很好。现在你该镇定下来了。”
我感到一股奇异的感觉。涅克斯背对着西方,他的脸黑到几乎连五官都看不清了。可是他的脸却看起来令人觉得很温馨。在这一刻,涅克斯不但是对于他的两个同伴,对于站在他前方的几个敌人,也一点儿都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骑的那匹马。
杉森好像也感受到那股感觉了。他抬头看涅克斯,然后疑惑地歪着头,接着像是要看穿涅克斯的身影似地一直凝视着。卡尔直挺挺地站着,一直抬头看着涅克斯。他慢慢地张开嘴巴。
“好久不见了。涅克斯。”
马匹现在已经镇定下来了,涅克斯原本一只手抓住马缰,他把马缰往旁边放下之后,低头看了看卡尔。他的脸仍然还是黑漆漆的:所以无法看出他的表情。虽然我对于他另一手拿的剑耿耿于怀,可是卡尔却连看也不看一眼那把剑。卡尔继续用像是对上星期没碰面的邻居小孩说话的语气,说道:“最近过得好吗?”
涅克斯的答话显得有些延迟。他用沙哑的声音慢慢地答话。
“并不怎么……,我不知道完全被分裂了的男人要怎么做才能过得好。不管怎么样,在我觉得呢,被分裂好像也不错。”
我觉得世界好像在背叛我。我以为只有我才有这种感觉,所以我转头看旁边的人,杉森和吉西恩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听到家里失火,但在翻找残留的建筑物时发现后院有金矿。
卡尔冷静地说道:“是。你还是没有改变你的想法吗?我相信你应该有充分的时间思考了。”
涅克斯这一次也是用疲惫但冷静的语气回答。
“思考……,对我而言是种折磨。从一个想法很自然地跳到另一个想法……,我不再有任何单纯的愉悦。……每当有一个想法浮现,紧接着出现的巨大空虚只会使我陷入疯狂而已啊。”
卡尔点了点头。接着,卡尔像是用烧热的小刀切牛油似地,率直地问他:“你打算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吗?”
涅克斯的回答又再度有些延迟。他说话的时候,哈斯勒一动也不动地骑在马上,贾克则是不断用眼角瞄妮莉亚。可是希欧娜到哪里去了呢?
涅克斯说道:“有一件事你说对了。在大迷宫,你说我的憎恨是无意义的。那股憎恨之心是属于过去的涅克斯之物,而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涅克斯没有关系。你说得没错。在我内心的憎恨是属于他人的。而且将他人的憎恨之心继续装在自己的心中……,这种事太累了。”
卡尔微笑了一下。涅克斯看到他的笑容,便用稍微更柔和的语气说道:“你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我冲过来,你还是不做攻击。”
我实在不晓得我该做何表情。是该笑呢?还是该哭呢?卡尔依然平静地在说话,可是却看起来很是特别。不,应该说,不知为何卡尔和涅克斯全都看起来像是住在比杰彭还要更南方的人。要不然,就是从还没有开化的西方过来的人。
“……其实刚才我没有自信。如果是自我的基础只剩下一样的人,会用两种方法来处理它。要不就是背负着自我,要不就是丢弃自我。”
涅克斯并没有说话,卡尔慢慢地解释他这番话。
“我想过了。我想要试着站在你的立场去思考。我是拜索斯的卡尔、贺坦特的卡尔、我兄长所尊敬的弟弟卡尔、这个尼德法老弟的忘年之交卡尔。如果我一个身份也不剩的时候,我已经试着想过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行。”
涅克斯带着疲惫的声音说道:“你会怎么做呢?”
卡尔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无法想象我要如何行动。我无法成为像你这样的人。不,这个世上说不定只有你有这种经验吧。因为事实上,在永恒森林里被分离过而且活下来的人就只有你而已。”
“是吗?”
“是的。然而我领悟到了一点。虽然我从过去走来,朝向未来走去,但是那两样都是不存在的。”
涅克斯的剑如今垂在他旁边,完全不受它主人的关心。那东西只是悬挂于手指上的某种物体,并不是攻击敌人用的武器。
“如果是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可以不用特别去说它已经不存在。永恒森林其实是个骗局。”
“骗局?”
“是的,是骗局。就像是巫师经常会施展出无法收拾的那种魔法。哈哈哈。”
卡尔看到亚夫奈德的表情变得很难堪,高兴地笑了出来。然后他又再平静地说道:“同样地,有些祭司引发出奇迹,但他们其实是将现实变成零散的碎片,制造出无法理解的事情,而称之为奇迹,我这么说,他们也应该没有什么话可说吧。”
“什么,卡尔……?”
卡尔虽然听见杰伦特惊慌的声音,但他无视于这声音。
“当然,我们会想要拥有更高的意志、更高的力量。那就可能会成为大法师,或者可以成为神,这都是有可能的事。玛那和奇迹使这种事成为可能,它们是可以为我们铺路的美丽工具。可是也有人不想成为神。”
涅克斯坐在马上,以柔和的目光低头看卡尔,说道:“……想要成为比较低层的人,该怎么做呢?”
“请不要从我这边寻求你自己的意志。你想和所有事物一同自灭吗?那么,被分裂的涅克斯就算是完成任务了。任务完成同时就是自灭的时候,当然也可以算是种华丽的失败。你连最后的那样东西也要丢弃掉吗?那么,你会变成是这世上少见的新生儿。”
“新生儿?”
“就会重新学走路,学讲话,睁开眼睛去看这世上的美,用学到的话去赞美这个世果。或者去厌恶这个世界,这也是有可能的。”
涅克斯突然抬头看天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得我和杉森吓得提起剑来。可是涅克斯根本连看也不看我们两个,他说道:“我一面奔驰过来,一面想了很多。”
涅克斯望着变黑的傍晚天空,继续说着:“你,你们之中要是有任何人是在对过去的我说话,那么我会以过去的我来攻击你们,将你们全部杀死。相反地,也可能会死在你们的手中。”
贾克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即使是在他黑暗的脸上,也可以看出他表情的变化。涅克斯还是用像梦呓般的微弱语气说道:“我没有办法忍受任何人把我和我所不知道的我连结在一起。
还有,我也无法忍受任何人把过去的可怜私生子——现在的我拿去和过去的我相比较,进而开始讨厌我。我是和这个世界断绝了的人,可是这个世界却仍然用原先的方式认定我,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
涅克斯突然嘻嘻笑了出来。
“可是你到目前为止,都全然没有讲到我过去的行为、过去我所希望做的事。对于我所不知道的事,你也不会去提到。你言语和行动全都一致,只看着现在的我。”
涅克斯突然低头盯着卡尔看。
“你怎么事先就知道我不会攻击你们呢?”
咦?嗯,这个我也很好奇。我看着卡尔。卡尔将目光转移,看了一眼哈斯勒和贾克,说道:“大部分是因为我试着以你的立场来看事情,再加上比较直接的证据,就是我看到你继续和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事实。而且在卡纳丁时,你没有杀害修奇,我因为这件事而更加确定。”
什么?杀、杀害?卡尔!这是什么可怕的事啊?此时,涅克斯听到卡尔这么说,肩膀震了一下。天空在霎时间变成暗紫色,涅克斯的整个身影……,看起来就像是破败的建筑物残骸那般沉重而且阴暗。
卡尔清楚地说道:“如果你因为我们把你归属到过去的你,而要攻击我们,那么那两个人可以说是比我们还要更接近过去的你,可是你好像还是继续把他们当朋友。而且在卡纳丁的那天清晨,你可能是被你的仆从给救起来的吧。那时候,修奇无力地躺在你旁边,可是一直到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都还活着。那也就是说你不管修奇就离开了。”
呃。天啊!原来我差点就死了!我抬起眼睛,用特别不一样的眼神仰望着涅克斯。涅克斯毫不掩饰地说道:“那小子他也应该知道的,那时候我几乎是处在昏睡状态。我没办法想到这个。”
这就仿佛像是一只很凶悍的青蛙没被斥骂,反而受到称赞时的那种惊慌声音。那种声音分明听起来像在生气,所以更觉得亲切。
没想到我竟然会觉得涅克斯的声音很亲切!
卡尔用仁慈的声音说道:“那么,现在你是以全新的涅克斯身份活着吗?”
涅克斯的手突然使出力量。我一看到他的剑尾抖动,不禁毛骨悚然了起来。涅克斯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不会攻击你们的。因为我不记得你们,所以要对你们继续憎恨下去实在是太累了。可是拜索斯,还有哈修泰尔,都必须对我付出血的代价。这件事连现在的我也记忆鲜明,就只有这一件事在连结了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是最重要的连结环节。”
卡尔表情惊讶地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吉西恩的脚大步向前迈去。令人意外的是,吉西恩离涅克斯骑着的马近到只有三肘的距离。万一涅克斯要刺击的话,是连挡都来不及的那种位置。他正眼直视涅克斯,说道:“拜索斯必须对你付出什么血的代价?”
涅克斯的手令人不安地继续抖动着。我紧张得手都流汗了!我牢牢地握住变滑的巨剑。涅克斯低头看吉西恩,并说道:“拜索斯逼我们交出我血亲的血,所以我要拜索斯的血。那个手上拿<bdo></bdo>一把魔法剑,装出一副古代冒险家模样,为了吃喝嫖赌而离皇宫出走的王子,你放心吧。因为我不需要你这种人的血。”
“你说什么?”
从吉西恩的嘴里传出快气炸了的声音。我看到他的太阳穴不停抖动,感觉简直快闻到血腥味。可是,吉西恩却试着冷静地说道:“你的血亲的血?你解释一下那是什么意思。我先给你解释的机会之后,再谈你刚才对我所作的侮辱。”
吉西恩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相反地,在涅克斯感受到吉西恩的愤怒同时,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残酷。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这样的表情正像是以前在独角兽旅店的天上出现时的那副表情。
“是你们把我父亲害死的……”
吉西恩打了一个寒噤,说道:“笨蛋家伙!原来你忘记了。罗内·修利哲伯爵并没有死!如果说是有意把他送往险境,就我所知,那也是他自己自愿的事。怎么可以怪罪到拜索斯啊!”
涅克斯现在的脸孔与其说是人类的脸孔,倒不如说看起来像是石雕的脸孔。在他的脸上,却完全看不到人类的脸上应该要出现的复杂表情。他只露出一个单纯的表情。那就是敌意。
“罗内?你指的是我的养父。就像艾波琳的养父是哈修泰尔。”
我一听到前面那一句,整个人都呆住了。可是后面那句话一钻进我的耳朵里,我的目光就从涅克斯急速转移到哈斯勒。天色已经变黑,要看出哈斯勒的表情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哈斯勒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确定他不会有任何动作之后,我又再把目光转移到涅克斯身上。
吉西恩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什么意思啊!你怎么会……。你是养子?不对!不是的。你不是养子啊!你到底……呀?”
涅克斯的脸上如今正在浮现出笑容。可是他并没有抑制他的敌意,反而让它更加熊熊地燃烧。
“养子?当然不是喽。因为我是他老婆的儿子。”
他老婆的儿子?这是什么意思?哎呀,等等。那么,意思也就是说,不是他的儿子……?我头顶的毛发好像都竖了起来。脑海里有太多的想法涌现出来,结果害我差点就松开了手中的剑。
‘所谓修利哲家族的不名誉事情,就是卡穆·修利哲很羞耻地死去,让克拉德美索因此开始发狂,将中部林地变成废墟。……他和人通奸之后,被那个女人的丈夫杀死了……!’
“我的父亲死了!已经死了!被他的兄弟亲手杀死了……!”卡尔原本想把双手同时举起,结果又再垂下来,说道:“你是卡穆·修利哲的儿子?”
涅克斯一面盯着吉西恩,一面回答卡尔的话。
“没错。我是卡穆·修利哲和亚曼嘉·修利哲的儿子。”
吉西恩露出心惊肉跳的表情,往后退了一步。卡尔望着吉西恩,对他投以询问的目光,吉西恩摇了摇头,说道:“亚曼嘉·修利哲……,是罗内·修利哲伯爵的夫人。”
涅克斯背对着昏黑的天空,露出白色的牙齿,笑着说道:“哈哈哈。没错。我是那个爱上兄长老婆的弟弟的骨肉。而且是被兄长杀死的弟弟的骨肉,从小叫父亲的仇人为父亲的人。而且……,把父亲的仇人当成是父亲那样爱他。”
我感觉耳朵里面嗡嗡作响。嘴巴感觉很干燥,可是令人意外地,我还是可以吞口水。冬季傍晚的风虽然冷飕飕的,但脸颊却像着火般烫热,所以感觉非常疼痛。
卡尔首先回神过来,说道:“你是说,你爱父亲罗内·修利哲?”
从涅克斯的眼里散发出来的光芒好像稍微暗淡了一些。
“我对他没有任何怨恨。”
“为什么呢?”
“因为他把我当作他死去的弟弟扶养我。我相信即使是我父亲复活了,对于杀死自己的兄长的处事方法也不会说什么的。”
涅克斯非常平淡地说道。实在是太超乎现实地平淡了。卡尔打了一个寒噤之后,说道:“对于你家族的不幸……,我无法说什么。也不想对此下任何评语。”
“评语?对于这么污秽的丑闻,在拜索斯语里面应该是找不到适当的评语吧。杰彭语会不会有呢?”
温柴并不作回答,只是冷静地抬头望着涅克斯。卡尔干咳了几声,清一清喉咙之后,说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怪罪于拜索斯呢?对于你的不幸,我虽然无话可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拜索斯付出血的代价?”
涅克斯沉默不语地看了一下卡尔,然后他摇了摇头,带着像是放弃似的疲惫声音,说道:“这个……我不知道!”
“不知道?”
“可是,确实是有理由,分明是有的。我虽然无法正确知道是什么理由,但那是因为许多部分都只剩下空白的缘故。然而,从那些理由所导出的结论却是非常明确的。”
“结论……是?”
突然间,涅克斯一面盯着吉西恩,一面像在喃喃自语地说:“拜索斯对全大陆的所有生物造了罪!贤者亨德列克破坏了八星!万一路坦尼欧大王的魔法之秋没有结束的话,说不定连第八颗星龙之星也会被破坏!”
卡尔怔了一下,随即很快冷静下来,抓住想要冲过去的吉西恩肩膀。吉西恩凶悍地甩开卡尔的手,可是卡尔又再一次抓住他的肩膀。
吉西恩被卡尔抓着,瞪着涅克斯,可是不再有其他的动作。卡尔一面深呼吸,一面说道:“那件事,有关八星的事,之前修奇曾转述给我听。可是我以前从未听过这件事,在任何文献里也不曾读过这种记录。八星到底是什么呢?”
涅克斯看了一下卡尔,又看了一下吉西恩。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他骑着的马的鬃毛上。他一面低头看着被傍晚的风吹得飘逸起来的马鬃,一面说道:“那是星星也是露水。是强大的力量,同时也是衣衫褴褛的奴隶,是在春天的游丝里看得到的所有东西。”
“你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是?”
“虽然可以变成任何东西,但到最后,终究是不能变成任何东西。”
“在时间的前题下,所有东西不都是这样?”
“不,不对……。在时间面前,所有东西都必须成为某种东西。就连优比涅与贺加涅斯也会行动并且贡献力量的。”
现在我到底是站在冬季的平原上,还是站在神殿的高堂呢?涅克斯突然很快地解释着。
“请回答我问你的问题。为什么会没有精灵魂使?”
“什么?”
“又为什么会没有矮人魂使呢?”
我们觉得啼笑皆非地看着涅克斯。从马车下来站着的艾赛韩德用手握着腰带,喊道:“你这个家伙!我们矮人是会说话和思考的种族。虽然我不知道人类是不是都这样,可是我所看到的矮人都是这样啊。完全没确语言沟通的困难。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有矮人魂使?”
“是吧?那么,半身人魂使呢?有妖精魂使吗?”
杉森再也忍不住了,他大笑着说道:“这个家伙!我真的是,哈哈哈!世界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可是涅克斯像是真的很好奇似地接着说:“有没有半兽人魂使?”
其他人也同时正想要说话的时候,杰伦特走向前去。杰伦特摊开双手,叫其他人不要说话,把手放在腰上,对涅克斯说:“到底你想要说什么呢?”
“为什么世上只有龙魂使?”
“什么?”
“为什么只有龙魂使?既没有精灵魂使,也没有矮人魂使,更没有半兽人魂使吧。可是为什么只有龙魂使?”
“这个……,因为龙比较不喜欢和同类以外的其他低等生物用语言沟通,不是吗?”
“那么是把人类与矮人,人类与精灵全都视为是平等的吗?”
杰伦特犹豫着,把右手靠在下巴,左手垫着右手。他一面思索着,一面说道:“这个嘛……听到你的话之后,我开始对平等这个形容词感到很混淆。”
“这是很好的现象。因为有路坦尼欧和八星的伟大事迹,所以所有事物当然会混淆。”
这个人到底是在讲什么呀?谁可以解释给我听呢?此时,涅克斯忽然转头,看着我们的后面。
“有人追过来了!”
我们惊慌地赶紧跑回马车,然后看了看后面。在东方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满月。此外,有一些小黑点在蠕动着。在这些小黑点的后面,扬起了像云般的尘土,使月亮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些小斑点。
“是那些家伙!”
在杉森的呻吟声之后,涅克斯接着说:“谁?哎呀……,我问了笨问题。是哈修泰尔吧?”
我不知道是谁点头的,总之就是有人对涅克斯点了头。涅克斯突然往马车旁边跑走。卡尔惊慌地喊道:“等一下,涅克斯!”
涅克斯把马往旁边转过去。现在他在我们和满月之间站着,我只看得到他黑暗的侧面脸庞。他张开了我看不到的嘴巴,说道:
“克拉德美索再过不久就要完全苏醒了,所以侯爵会直接过来。侯爵手上还有一笔账要跟我算。”
我根本看不到涅克斯的任何表情。旋绕着微蓝气色的夜空实在是太过黑暗了,而满月的光芒则是太过强烈。涅克斯仍然还是像影子般站着,说道:“跟我来吧,哈斯勒,贾克?”
我们回头看着仍然还站在后面的哈斯勒和贾克。他们的身影在现在这个时刻简直很难分辨出来。可是哈斯勒一开口说话,就跟着传来了马蹄的声音。哈斯勒跟在涅克斯的后面慢慢地走去。此时,妮莉亚大声高喊着:“不行!你不可以走,哈斯勒!”
哈斯勒停了下来。月光照耀在他的肩膀上,使他的身影更加显得孤单。妮莉亚用苦涩的声音喊着:“不行,你,你不可以走!我们把艾波琳带来了!”
哈斯勒的身影就这样僵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一个动作也没有,他踩着月光洒落下来的地面,僵直地一动也不动。此时,马车的车门被打开了。
车门一被打开,出现的是艾波琳。月光从正面直接照射着她,浮现出她那副心情混乱的表情。
“难道……?难道?”
艾波琳只是反复地说了这两句话。这让周围的所有男子都不禁颤栗了一下,可是却让另一个男子移动了。
哈斯勒又再转身走向涅克斯。
留下艾波琳闪着被月光照耀的满眶泪水,无力地喃喃自语着:“不,这个人……,不是的。他不是我爸……。请不要说一些奇怪的话……。让我胡思乱想。”
哈斯勒的背好像在摇晃着,还是因为我的眼睛在摇晃呢?满月很快地升高了,而刚才那些小黑点一面晃动着,一面逐渐变大。从涅克斯的身影,看到他的头在左右摇晃。
“回去吧,哈斯勒。”
哈斯勒的阴影看着涅克斯的阴影。涅克斯沉着的低语声传来。
“我很感谢你在身边服侍我,而且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实现你的愿望。我失去了公会,失去了力量,我失去了自己。”
如果有一阵风稍微掠过平原,一定会形成一股绝大的力量。可是哈斯勒开口说话的那一刻,就连风声、树叶声也听不到。
“可是您没有失去我。”
“爸爸!”
是艾波琳的尖锐大喊声。可是哈斯勒还是没有回头。他只是望着涅克斯,说道:“我们走吧,主人。”
涅克斯像是想要生气似地举起手臂。可是他的手臂还没有举到一半,就放下来了。涅克斯无力地摇头,然后他看着贾克。
“贾克?”
站在我们后面的贾克在月光映照之下,浮现出忧郁的表情,他说道:“哼,会长。现在伟大的涅克斯大王和稍微没那么伟大的贾克,天亮了吗?”
“是啊,天亮了!”
贾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尼米,也就是我父亲,他常说:不要随便参与大人物的事。呸!可是我父亲连自己说的话都没有遵守。嗯,虽然他经常这么说。而我,则是以我父亲为榜样的乖儿子。呀啊!”
贾克骑马跑到哈斯勒的旁边,站在涅克斯的对面。涅克斯、哈斯勒和贾克三个人现在背对着月亮,并列在一起。我听到贾克稍微高声地说:“走吧,蹩脚的叛变者少爷。你让我父亲还有我祖父死了,我是不是该帮你盖上你的棺盖?如果是的话,一直到你死,我都要跟着你才对。可恶,我的身世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以前还希望能让三叉戟的妮莉亚无法动弹,然后深深地吻她,我以前是拜索斯皇城里很有前途的贾克呢!”
涅克斯的身影稍微摇晃了一下。他似乎想要大笑。可是我听不到他的笑声。我回头一看,妮莉亚无力地靠在马车的车身,呆呆地看着贾克。贾克的声音继续传来。
“走吧,会长。可是我看我们好像不需要老人。特别是有女儿的鳏夫。我们这种没有家累的单身汉一起走吧!”
“不错的想法。”
贾克的手压在哈斯勒肩上的那一瞬间,涅克斯的手如闪电般移动。啪!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哈斯勒就这样被涅克斯的长剑剑柄给戳了一下后颈,然后就倒在马鞍上了。贾克小声欢呼着:“呀呼!就连哈斯勒大叔也抓得到!真不愧是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心灵相通的盗贼公会会长和会员,真的是无人能比。哈哈哈!”
贾克虽然这样渴望受到欢迎,但他只能喃喃自语着没有人欢迎的话,然后就开始轻快地往前奔去。涅克斯低头看了一眼倒在马鞍的哈斯勒,转过头来,对我们说:“请带着哈斯勒走吧。然后,我预言一件事。在这所有事情结束的时候,你们一定会比我还要更加了解这所有的事。所以现在请不要再提了。”
接着,涅克斯就转身过去,背对着我们,又再加上了几句话。
“可是……,你们知道真相之后,一定会变得不幸福。”
我们全都一动也不动。涅克斯留下不祥的预言之后,跟在已经离开的贾克后面,开始奔驰了起来。月亮才刚要开始一个晚上的旅程,它四周开始泛起银光,在它下面两个男子的身影像是快被月光溶化掉似地摇曳着,茫然地远离我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