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休假,等蓝蓝和历历各奔前途,我就出门晃荡,晃着晃着来到七搭八百货。想起结婚纪念日马上要到了,便走进珠宝店,看看买点儿什么礼物送给老婆。自诺曼一役之后,我吸取了不少教训,这些教训主要是由阿三和微波炉总结出来的,召来不问世事的打字机逐行打出,足足有两大张A3纸。我心口并用,努力用功,背了两天,犹如醍醐灌顶,对于婚姻之道好歹有了点儿眉目。其中有一条令我印象尤其深刻,乃是:对老婆奉献出一颗斗大的真心是应该的,如果同时再捧上一颗同等吨位的宝石,那就更好了。
斗大的宝石我买不起,看看有没有米粒大的,总比没有强。这么嘀咕着,我抄捷径想从办公电器店穿过去,突然衣角一紧,好似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回头一看,竟然是台摆在柜台上做样品展示的传真机。它眨巴眨巴电源灯,用一种非常细微的声音说:“关东西?”
在商场被一台传真机搭讪,这滋味别人一定没法体会。我鬼鬼祟祟低头答应:“我是关东西,请问您贵姓?”它很有礼貌地将分辨率显示灯闪了几下,说:“免贵,小姓三星,来自韩国,不过现在中文也说得不错。你家传真机要我传张东西给你。”我家传真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除非——将念力集中,运转周天,我终于感觉到肚脐眼附近传来细微的震动。阿BEN这家伙,又买通控温电毯往我身上瞎装微型电子发报机!
等了半晌,那张传真纸终于吐出来,我低头一看,眼前一黑,整个店里立刻回荡起我无法抑制的惨叫声。因为那上面写着:花非非小学校园绑架事件,速去。
顾不上传真机还在后面恭送慢走,我一路滚下人行电梯,在门口撞翻两三个大婶,还差点儿被镇门的麒麟绊个狗吃屎,飞蹿上一部出租车,我大喊大叫:“去花生街花非非小学,快点儿快点儿!”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着急最易遇怪人。该司机先生,阴天还戴了副巨大的墨镜,方头阔口,很是有型。对着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兴高采烈地说:“先生赶时间?那你上我的车可上对了,知道我外号叫什么吗?闯王!一天不闯几十个红灯就不过瘾。嘿嘿,坐稳了。”
花名叫做闯王,果然有两把刷子!车子一发动,在繁华城市的中心地段,速度居然很快飙上了一百二。他穿花一样在车流中左插右冲,车子不时冲上绿化防护带借借道,或者干脆拐上人行道狂奔一段。当车子“嘎”的一声停在了花非非小学门口,我才发现跟在后面的警车居然有三辆之多,从窗户里探出来的每一位交通警察脸上,都带着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其中一个下了车,走过来低头看了看驾驶室内,当即长叹一声,转身对同事喊:“打电话给精神病院,告诉他们,那个飙车狂又跑出来了。”
花非非小学门口停着无数警车,封锁了整个出口,黄色的警戒线拉起来,周围来来去去的,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昨天我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一片升平景象,欢声笑语,满校园人头攒动。然而现在,同样是越来越多的人向这里蜂拥过来,却是为了截然相反的原因。
教学楼底部正冒出黑色的大团烟雾,火焰吞吐,外墙受到影响,装饰玻璃在热浪中熔化变形。旁边有一个警察走过来指挥我们离开现场,从他和同事的叫喊中大概得知,有一伙不明身份的恐怖分子潜入学校,绑架了教学楼中的小学生,并且在警察赶到前在底楼引爆了炸弹。目前对更多情况一无所知。
我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手脚冰凉,头脑中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以后,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冲出去两步,我又跑了回来,有位大叔迎上来拖住我:“年轻人,别冲动,等119来吧。”被我一把揪住,强行把他身上的夹克剥了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披,低头就往火场里冲去。旁边的人纷纷惊呼,仿佛有无数双手上来阻拦,都被我一一甩脱。烈焰如刀而人生如戏。我的戏份,是一个可以为儿子赴死的父亲。
距离大楼还有数米,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眉毛头发根根欲燃,身上那件夹克十分烫手,呼吸困难,而身后的狂呼乱叫渐渐恍惚起来,周遭忽然间变得无比安静。火焰噼啪作响,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意外的温柔,我张开嘴喘气,却被呛得肺都像要撕裂了。终于扑到大门前,我实在无法支撑,颓然倒地,把已经烧起来的外衣甩掉,匍匐爬近那道铁门,然后绝望地发现——他妈的,门锁死了。
眼泪涌出,立刻被热浪蒸发。我虚弱地瘫在地上,抬头望着那重重铁门后的楼梯,仿佛看到我可爱的儿子正在上面惊叫挣扎。心中顿时如刀割一般,此时忽然听见有人对我说:“啧啧,你可真奇怪。人家是没办法,被锁在里面烧。你倒好,爬都要爬过来被烤一烤,莫非你皮痒?皮痒可以洗澡嘛。”
南美!
我精神一振,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骨碌爬了起来,发现我周围竟然出现了一个辟火的大圈子,一切热与光焰都被隔离在外面。狄南美正站在我身前没好气地俯视着我,她还是那副小女孩的模样,头上顶着洗衣机大大,肩上扛着我家的电锯,身后还跟着电视机阿三。历历,历历也在!他被夹在南美的腋下,正皱着眉头,凝视着离他不过几厘米的地面,嘀咕着说:“南美阿姨,你有没有每天都洗澡啊?”
“当啷”,此言一出,南美立刻手臂一松,把历历丢到地上。一眼看去,他身上的衣服烧得破破烂烂,脸上也黑黢黢的,不过精神状态还是不错。我欢呼一声,上前把他紧紧抱住,叽叽歪歪地四处摸:“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没事吧?没事就好,哎呀,吓死爸爸了。”
我这样的铁汉柔情被南美无情地一脚撩开:“你省省吧,你们家的笨蛋电器还有几个在楼上,我要去把它们弄下来,你呆在这个辟火圈里不要动。”我家的电器?它们跑上去做什么?南美没理我,“咚咚”直冲上楼,这时候阿三好像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
原来小小昨天观摩完毕回到家中,跟大家讲起了在花非非小学里的见闻,尤其提到了那个非常嚣张的英俊阿叔。它的本意并非赞美上帝有艺术品位,而是作为对比感叹一下:为什么天下帅哥那么多,自家主人就是一只土豆?让它们电器都感到不太有面子。
对于帅哥的兴趣,我家的雌性电器一直都是很有兴趣的,当下一群八婆电器围将上来,非要小小仔细描摹出对方的相貌,由阿BEN这台更八卦的超级电脑做点状还原,硬是一点一点绘制出了一张史密斯的照片,据说当场引起一片惊呼。芭比牙刷和吹风机跑出来瞻仰了以后,强烈要求看真人秀。真人秀上演地点:花非非小学;时间:放学接小孩时分。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座机打去学校问,结果响了无数声都没人理,终于有人接起来了,只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爆炸了”,就断了线。
这一惊非同小可,满屋子电器立刻哄闹起来。想着爆炸这种非常规事件,通知我也没用,大大当机立断,带着家里的主力电器,一股脑儿冲上了街,不晓得使出了什么手段,硬是在无“人”带领的情况下,自行来到了花非非小学。它们进到花非非小学的时候,警察都还没到,爆炸余威不绝,教学楼内情况莫测。大大带领电器们摸上去,没来得及挡住绑架者,只把历历救了下来。
说到这里,南美“噔噔噔”的脚步声又传来了,这次她是从楼梯上蹿下来的,到了铁门前一脚踢出,整个门颓然倒下。她蹦出来,放下阿BEN、冰箱和微波炉,它们的外壳已经烧得接近熔化,互相黏在一起,看上去似乎奄奄一息。我心疼无比,奔过去探手一摸,手上立刻起个大水泡。
清点了一下数目,洗衣机大大点头,表示外勤全员全到齐了。狐狸抹了把汗,说:“好了,我们走吧。”我一听,下巴差点儿落地,她奇怪地看着我:“喂,你们家电器都在这里了,我们可以走了。”
我几乎被这狐狸精气死了,这是教学楼,应该还有很多小孩子吧,你说走就走,那怎么行?能救就快去救啊!你是狐狸精,灭火应该有一手的。
她耸耸肩:“我仔细看了一下,上面的都是丑八怪,不用救了。”
我暴跳起来:“神经病,怎么能这样!”
这句话刚刚出口,我随即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像一只受了重伤的母兽,正在嘶叫狂嚎,试图唤回自己的心肝。受惊后一直有点儿呆呆傻傻的历历,此时突然跳了起来,大叫着:“妈妈,妈妈。我在这儿!”那是蓝蓝。远远地看见几架救火的云梯向教学楼这边移近了,看来消防警已经赶到,家长与凑热闹的路人也越集越多,如此喧嚷,却都遮掩不了我妻凄厉的叫声。
烟雾中我隐约看见她在那里撕咬、摔打,穿过了重重阻拦的人墙,披头散发地向火场中奔来,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她轮流叫着历历和家里电器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嘶哑。我明知此刻儿子已经脱离险境,听到她接近疯狂的喊叫,仍然忍不住心里一酸,几乎要落泪。南美跃了出去,将她带进来,手一挥,在辟火圈周围仿佛施放了一层烟雾作为掩护。只听后面追来的人诧异地喊:“咦,那个女人呢?冲进去了,快点儿去叫消防员。”
蓝蓝一看到我们,双腿顿时一软,摔倒在地上,喃喃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南美指指自己鼻子:“不用那么麻烦了,谢谢我就好了。”我老婆却又猛地爬起来,把我伸出去扶她的手一推,气愤地说:“你们神经病啊?呆在这里聊天,上面还有好多小孩子,怎么不去救!”
娶妻如蓝蓝,夫复何求!只见她把我家里的电器挨个抚摩了一遍,当真是铁血柔情,呼之欲出。而后大马金刀往中间一站,所有电器与人与动物均自觉自愿地围住她,洗耳恭听起来。只见她慷慨激昂,斩钉截铁,发表了一通抗战宣言,大意是:宁可战死沙场,不可蒙羞父老。大家要跟随她全部上楼去救人,能救一个救一个,要是实在没有办法救,最多把人命电器命都赔上。无论如何,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以及有骨气的电器。
糟糕,蓝蓝的《高卢战记》定然是看到高潮部分了,老天不开眼啊,怎么那么巧给她抓到一个实战机会。这番话不出所料,把我家那群头脑简单的家电们说得电流沸腾,大大一拍盖子:“拼了!老夫苟活半世,今天也要当当英雄。”从它的内膛里,跟着爬出录音笔,它平时娇生惯养,刚刚在火场看样子也被保护得很好,这会儿却娇滴滴地说:“我也去,我可以灭小火。”
阿BEN则嘀咕着:“我是智能型号,智能型号出出蛮力,也挺新鲜。”
群情汹涌,我反而被晾在一边,正要上前凑热闹,蓝蓝转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那种温柔前所未有,对我说:“老关,我们去救人了,要是我没能回来,你要好好把历历带大。别对他太宠爱了,男孩子还是要有点儿骨气。”历历紧紧拉住她的衣服,一迭声地叫:“妈妈,你们要去做什么,你们要去做什么?”哎呀,托孤这一出都来了,不用说其他电器也来凑热闹,拥上来要我帮忙记遗嘱。我赶紧拉着蓝蓝叫道:“喂,我是男人啊,你干吗抢我台词?”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闲闲看戏的南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楼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们一家,提高声音说道:“你们别吵了,反正我是不会上去的,你们想送死就赶紧吧。”咦,这话说得冷血,与南美面热心热的禀性颇不相合,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撇下这句话,便闪到一边去,负手看天,嘴里喃喃说道:“除非下场大雨。”
话音一落,巨变顿生。本来无比晴朗的天空如梦魇般暗沉下来,乌云四合,雷霆乍起,一场倾盆大雨,猛地兜头落下。
这场大雨来得如此突兀,完全出乎意料,所谓天威无限,大楼的火势本是欣欣向荣,消防车的水柱也压之不下,十分凶险,刹那间却被当头大挫,陆见其衰,直到完全抬不起头来。那滚滚焦尘与水汽交缠着升腾到空气中,形成一幕幕混沌的奇景。
我目瞪口呆看了半天,喃喃地说:“原来狐狸精还会招雨。”
这话马上被否定了,否定者不是别人,正是南美。她脸有狂喜之色,耸耸身子,一寸寸拔高,长大,回复到原先的成人身形,义正词严地声明道:“我不是龙王,下雨不关我什么事。”我指指天:“那这怎么解释?昨天天气预报明明说了,这一个礼拜都是大晴天,不要说下雨,连云都看不到几片。”她嘻嘻一笑,转过头看着历历,用一种甜死人的声音问:“历历小朋友,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下雨啊?”
听到她这样问,我忽然想起数年前诺曼事件结束的时候,南美曾对历历所下的那个结论:“历历资质特别,将是十分出色的法术修行者。”这几年南美始终不间断地到我家来拜访,我偶尔会怀疑,也许她是为了历历而来?这时候南美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心里顿时一紧。
刚被南美从楼上抱下来的时候,历历一定还没有从受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神气中有点呆呆的,被我抱住一阵猛摇,都没什么反应。直到蓝蓝杀到,气壮山河地发表了一通告全体家电与狐狸书,他才像是醒过来了,摸着冰箱啾啾它们外壳上的烧伤,心疼得嗷嗷叫。
等大家要去大闹火场,奋勇救人,他又跑回来拉住他妈妈。这时听南美这么一问,他想了想,稚声稚气地说:“我不知道啊,我又不是讲天气预报的阿姨。”南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历历转过头去继续安慰家电们,顺口冒出一句,“我就是想了想,要下场大雨就好了,结果真的下了。”
说时迟,那时快,南美一听到这句话,猛地一个狐扑,冲到历历面前,大叫一声:“我赢了!我赢了!”她揪住蓝蓝一阵乱摇,兴奋得像刚出炉的爆米花一样胡蹦乱跳,要不是蓝蓝使出一招大开碑手把她甩开,说不定当场就要被摇到散架。我们两个一头雾水,同时问道:“什么赢了?你说什么呀?”她却又不理我们,径直走过去蹲在历历面前,眉开眼笑,把我家五岁童男的脸摸了又摸,喃喃地说:“好材料啊,比猪哥强多了。不错,实在不错。”
听她的口气,我们的儿子就像是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腩,切成一寸见方的肉块,用黄酒、酱油、大料和蒜头码上,入坛用文火慢炖,就是传世名菜东坡肉,可以大快朵颐。我赶紧喝问道:“干啥干啥?”
南美笑嘻嘻地扫了我一眼:“我告诉过你,历历是潜力最强的法术修行者之一,这几年我看你们这么糟蹋他,还以为他终身不出头了。嘿嘿,还好还好,这场火烧得好。”这话说的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啊,我刚要进行谴责,她却对蓝蓝招呼道:“别上楼去了,上面根本没人了。我刚才是诓你们的,不过想骗得历历发威,哈哈。”这狐狸精姿态曼妙地在空中转了个圈,“刷”的一声不见了。空中袅袅传来她娇滴滴的声音,仿佛是在和谁讲电话:“猪哥,我赢了!历历今天发威了,你快去卖血吧,哈哈!”
这场景活像里,搭救完唐僧师徒,各路主公们便是这样潇洒地飘然而去。我一见之下心潮澎湃,恨不得烧上两柱香磕几个头,以示感激之情。不过,这时候忽然又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嚣声,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消防车开到了教学楼前面,消防员终于架起云梯爬到楼上,过了片刻,向下面大声喊道:“屋内没有人。”楼下黑压压的人群中立刻传来“咕咚咕咚”的晕厥倒地的声音。许多邻居和路人,提着水桶脸盆,纷纷跑来救火,电视台的采访车杀到,报纸传媒也赶到了。
电视台的摄影师和现场记者一下得车来,赶紧各自抢位,霸占有利地形,对着还冒着余焰和焦尘的教学楼大拍特拍,有人手拿话筒四处询问:“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神情中带着一种嗜血的渴望。
有一队人马逼近了我们所处的地方,看他们所持的器械,乃是某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那位穿着九寸高跟鞋,嘴唇红得滴滴见血的女主持人尖叫一声,非常快活地喊道:“各位观众,各位观众,我们在花非非小学火灾的现场见到了幸存的……”伸出头来瞟了我们一眼,有点儿迟疑地说,“人和许多家电。”
我一惊,这才发现大雨也把我们藏身的烟雾全部冲没了。我们顿时显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糟糕,曝光了,曝光了啊。
随着她的话,摄像机向我们这一堆人和家电转了过来。这不是直播节目吧?在一栋失火的小学教学楼前出现这么多非常理的东西,一定会有麻烦上身的。不容多想,我上前一手遮住镜头,对记者下逐客令:“小姐,这里有小孩子,请不要随便乱拍。”
她大约没想到我会出来阻拦,一张脸顿时垮下来,凶巴巴地问我:“你是谁?请不要干扰我们工作!”一句话没说完,蓝蓝直冲出来,神情暴躁,一把就向人家胸部推过去,我看在眼里,异常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