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穿过已经敲破许久的玻璃橱窗,踏进店子里,在四周翻找想要的东西。
在“大关机”后不久,像这些名牌店都成了抢掠的对象。店里可见的柜子都空了,皮革包包、金表、宝石饰物等早就给抢光了。
老马失笑。那时抢到名贵东西的人一定很高兴吧?没想过拿到手的,如今都已经变成既没有用途又吃不进肚子的垃圾。
当然没想过。谁能想象一个城市会就这么样死掉吗?
老马在店里找,他知道他要的东西应该还在的。
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整排墨水笔。因为是店里最平价、没有任何宝石装饰的型号,所以没有人碰。说是“平价”,但以老马从前那份微薄的人工(再加上赡养费负担),想也没想过买,现在一手就抓几支塞进口袋里,他不否认是有一丝快感。顺道也把放在柜子旁的墨水瓶拿走。
老马踏出店子,灿烂的阳光洒在空寂无人的遮打道上。老马拉高口罩,背着大背囊走在马路中央。
虽然知道背后有多惨烈的原因,已经死了多少人,老马还是无可自已地享受这宁静的时刻。
走到从前立法会的古老石柱旁,他坐在石阶上,掏出一管笔来打开,将18K金的笔嘴伸入瓶里吸墨。一切动作都很慢。这种快要失传的事情本来就应该慢慢做的,到了这个“后关机时代”更没有急的理由。
“大关机”这个名词最初就是老马发明的,结果真的在港岛各处传开来了,他颇沾沾自喜。
老马从背囊掏出其中一本皮革面的记事本,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几十页。
他把笔尖沾上去时微笑。德国造的笔,意大利做的笔记本。好奢侈啊。
写下的日期是201X年8月31号。
“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确定:真的有病毒在散布吗?”老马是个记者。或者应该说,以前是个记者——当他的报馆还存在的时候。
但老马心里想法却正好相反:我现在才是个记者。
老马本来就处于被淘汰的边缘。在一个免费报纸和网上新闻已经占去80%市场、所有文字报道不能长过三百字的时代,像老马这种人已经变成古董——虽然他实际才五十一岁。公司里的年轻同事都在背后讥笑他。同代的行家不是升上了管理层就是转了行。
“大关机”之后,他纯粹只是觉得应该做个记录,而开始把所见所闻写下来,不久却好像中了邪一样,一切都不放过,而且不只是写报道,还写分析:为什么一切会停顿、整个政府高层和驻港解放军何时消失、封锁香港的理由……他把神秘坠落飞机的奇怪外形素描在笔记本上;记载了在北角目睹的屠杀和抢掠;甚至连主要几区的武装势力分布图都弄好了。
虽然没有一个读者,老马却带着没法扑熄的狂热,写满背囊里一本接一本的笔记。
意想不到的是,这“工作”竟然还能够救活自己。
老马去找过不同的势力老大访问。那些杀人烧尸都不皱眉的家伙,居然都很欢迎他。他们好像都憋了很久,急不及待地向老马倾诉这个多月来的经历,要求他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还送给老马粮水和各种必需品作答谢。
另外有几次在街上碰上危险的人马,他拿出笔记来,表明自己“记录者”这个身份之后,对方竟都很神奇地把他放走——并且吩咐老马要把他们写进去。
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纸和笔,老马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关于这点他自己在笔记里这样分析:“大概到了这种境地,不管多强悍的人都无法保证活多长,所以特别希望能够留下一些纪录吧?”老马不禁想起以前的年轻同事——哼,换成你们,拿着笔也忘记怎样写字了。你们就继续抱着已经变成废物的电脑吧。
至于前妻,老马一次也没想过要去找她看看——那八婆,最好现在已经饿死了!
后来“超级病毒”的传言开始扬开了,老马就更沉迷于调查这事情。
到现在他还没有亲眼见过一个因为病毒而死的人,因为病毒的传言而被杀的人却看过无数。这更促使他去找这事的真相:病毒是真的吗?
老马用钢笔在纸上疾书。
“我已经见过那张印着‘生物性危害’标志的招纸——是一个蛊惑仔偷偷给我看的。这是非常致命的秘密:他手上有这东西,就已经有接触过病毒容器的嫌疑,人们会毫不犹豫把他杀死烧掉;而我跟他有接触,也可能同一命运……这就是事情的可怕处:杀人的不是病毒本身,而是对病毒的恐慌……”这时一个阴影从后投落在笔记本上。
老马抬头,看见一个大概二十后半的年轻男人正站在他后面偷看。样子似乎不怎么凶狠,但衣服许多处都有血。背后斜斜背着一把很夸张的大刀。手上拿着警察左轮手枪。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男人说:“可以告诉我吗?”老马在口罩底下的嘴巴笑了。
在他眼中,面前的不是个危险的男人。
而是他第一个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