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伦站在门厅中,像往常一样目送丈夫上班,但这次她伫立良久,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分别时丈夫说的话,是她不安的原因。
“我也许会离开一段时间。”梅尔说,埃伦同他已结婚快四十年了。“不用担心,过几天我就回来。”
埃伦不解地皱起眉,丈夫吻了她一下,朝车库的方向走去。最近丈夫突然喜欢开玩笑,这也是其中一个吧,埃伦想。大约半年前,丈夫的工作时间就变得不规律起来,每次问他,他总是会用电影中常用的台词逗妻子开心:“我为政府办事。”埃伦当然知道丈夫在为政府办事。他身居高位,是家人的骄傲。可他没告诉家人,他在忙什么。
梅尔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在干什么工作?
小雪没完没了地下着,丈夫开着福特轿车缓缓驶入车道,对妻子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站在门口的埃伦想起了那台神秘的机器。去年夏天快结束时,家里收到了一台小型笔记本电脑。丈夫唯一的兴趣就是摆弄机器,埃伦猜这应该是他邮购的。但梅尔却怔怔地盯着电脑,好像对此一无所知,然后就带着电脑进了书房。
那天之后,梅尔的性格就变了。话越来越少,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但自从得到那台小型笔记本电脑之后,他脸上就经常挂着快活的笑容,似乎从人生所有的苦难中解脱出来了一样。当然,埃伦也问过丈夫那台电脑里有什么,但丈夫却敷衍说:“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这是智力超群的丈夫的口头禅。埃伦想知道的,不是电脑里的内容,而是丈夫表情背后隐藏的秘密,但一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笑脸,埃伦就明白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于是埃伦不再追问。
可疑的电脑放在一个古怪的地方——厨房的抽屉里。现在,惶惶不安的埃伦很想取出电脑打开看看。但她不像丈夫,对电子仪器不在行,很难做到看过之后不留痕迹。
梅尔打开转向灯,绕过远方的十字路口。埃伦正要返回温暖的家中,猛然发现丈夫的车消失的刹那,一辆大篷货车启动了。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货车并没有跟踪丈夫,而是朝她这边开来。埃伦想起了丈夫半开玩笑似的说的一句神秘的话。
“要是有陌生男人闯进家里——”丈夫一边将小型电脑放入厨房的抽屉一边说,“你就第一时间来这里,把这台电脑给煮了。”
“煮电脑?”妻子反问道。
梅尔说:“就是把它放进微波炉,打开开关。”
黑色大篷货车无声无息地靠过来,在前院对面停下。埃伦的不安一点点变为恐怖。她看见陌生的男人跳下大篷货车,不禁双脚发软。没想到,恐怖电影中常见的画面,有一天会变成现实。进入前院的四个男人都戴着墨镜,穿着黑西服。
“早上好!”
打头的男人低声致意,但完全听不出亲切。埃伦畏缩后退,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身子移进屋里。
“不好意思。”男人们对惊惧的埃伦毫不客气,直接跑到玄关,“你是加德纳夫人吗?”
“是。”埃伦答道。
“我是联邦调查局的莫雷尔探员。”男人出示了证件,其他三人也利索地照做,“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可以让我们进屋吗?”
埃伦相信丈夫说过的就是这种情况。
“有什么事?”她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问。
“你丈夫的事。”
“我丈夫?你们知道我丈夫是美国总统的科技顾问吧?”
“嗯。我们知道这是梅尔韦恩·加德纳博士的府上,所以才请求你让我们进去。”
埃伦脑子里想的已经不是质问男人的来意,而是是否遵照丈夫的吩咐去做。近四十年来,丈夫对妻子总是言听计从,自己至少必须报一次恩。
“我们有法院的搜查令,详情我们进屋再说吧。我们可以进来吗?”
埃伦没有点头,而是将来者关在了门外。因为动作很快,她没来得及看到莫雷尔探员的表情有无变化。埃伦匆忙拧上门锁,朝房间里面跑去。急促的敲门声,估计连后门也听得见。埃伦没时间确认这是不是错觉,也顾不上重新穿好跑掉的鞋,她径直冲进厨房,拉开洗碗池下的抽屉,取出黑色的小笔记本电脑,遵照丈夫的嘱咐,将电脑放进微波炉,将定时旋钮转到最大。转眼间,电脑就迸出噼噼啪啪的火花。埃伦担心电脑和微波炉会一起爆炸,正要离开,一条粗壮的胳膊伸过来,将定时旋钮转回原位。
埃伦惊恐地转过头,发现八个男人全都涌入了厨房,自己几乎就要被挤成肉饼。
“请不要干扰搜查。”莫雷尔探员说,“那样对你丈夫会更不利。”
一个男人打开微波炉,取出里头的电脑。
“梅尔做了什么惹总统不高兴了?”埃伦问。
“他有泄露国家机密的嫌疑。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
“他被捕了吗?”
莫雷尔顿了一下:“是的。现在应该被捕了。”
“可是就算他从我面前消失,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哦?”执法者似乎被勾起了兴趣,“此话怎样?”
“他离家之前说过,‘过几天就能回来’。我丈夫总是说话算数。”埃伦对丈夫深信不疑,“你们可不能小瞧国家科学奖的获得者。”
见面地点定在地图室,这是为了营造友好的氛围,算是对老部下的最后一次关照。同总统办公室和内阁会议室不同,在地图室里可以轻松地交谈。
万斯总统沿着白宫一楼的走廊,来到总统科技顾问等候的房间,打开了门。加德纳博士坐在火炉前的齐本德尔式扶手椅上,手铐被解开了。他即将被移送到联邦调查局本部,却丝毫看不出紧张和动摇。不仅如此,他还彰显出与洛可可风格装饰的房间相匹配的不凡气度。万斯想不通,博士辉煌的人生已经破灭,为何还能如此沉稳。
万斯把特勤局的跟班留在走廊上,自己进入房间与博士单独会面。他斜对着博士坐下,跷起腿,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博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加德纳用一如既往的恭敬语气答道:“我也不知道,总统阁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根据我得到的报告,他们怀疑你泄露了涅墨西斯计划的机密。”
“要把我送上法庭受审?”
“你如果不配合,就只好如此了。”万斯强作忧虑状,想让博士明白,他得到了总统的特别优待。毕竟总统亲自给了他解释的机会。
“我只不过是星期六傍晚去过纽约的百老汇大街而已。仅凭这一点根本构不成证据,到法庭上也判不了罪。”
“不,情况比你想象的更糟。”万斯拿不准该说明到什么程度。除了涅墨西斯计划,万斯还发起了另一项特批接触计划——国家安全局与民间通信业者勾结,未经法院授权,就对美国国内的所有通信进行窃听。加德纳博士的背叛行为多半就是被这一窃听网所发现的。
“他们采用了我不知道的某种方法,找到了什么证据,对吧?”
万斯正要张嘴肯定,博士紧接着又问:“换句话说,您确信掌握了证据?”
万斯不知道博士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强硬。但听他的语气,又不像是犯罪嫌疑人被逼入绝境后恼羞成怒。非要说他有何言外之意的话,那就是警告。万斯惊诧地注视着这位向来举止稳重的绅士,慎重地措辞道:“你似乎在强烈质疑你的犯罪证据。”
加德纳闻言开心地笑了,“不知您是否愿意拨冗听我谈谈我的兴趣呢?”
万斯看了眼手表,他的日程安排得相当满。国务院即将发表《人权白皮书》,担任讲解的顾问官员还在另一个房间等着,总统必须与他商讨如何谴责中国和朝鲜的人权侵害行为。但科技顾问的警告引起了总统的注意。最后,万斯答道:“好,但只给你五分钟。”
“我从小就喜欢摆弄机器。”加德纳开始说,“到如今,我最喜欢干的,就是买来零件自己组装电脑。上周休假时,我又去逛电器商店,购买了CPU和硬盘。这些零件都是店里的新品,我随机选出了一些。”
万斯将一个稍显怪异的词重复了一遍:“随机?”
“嗯,然后我回家组装了新机器,安装操作系统,安装了最新补丁,还装了杀毒软件,做了病毒扫描。当然,没查出任何病毒,因为机器是全新的,还没接入过外部网络。”博士竖起食指,提醒总统注意,“重要的是接下来的部分。我将以前在别的电脑上生成的短文输入这台电脑,那是一篇用市场上出售的翻译软件生成的日语文章。因为我有急事要联系日本人,于是制作了这篇译文,用作诱饵。后来我才知道对方会说英文,自己做了无用功。”
博士刚才是在承认自己的罪行吗?万斯想着,继续听下去。
“我在路由器上做了手脚,安装了报警系统,对通信进行监视。接着,我将新电脑连入网络,但既没有浏览网站,也没有发送电子邮件,而是就那么放了一段时间,然后切断了网络。但令人惊讶的是,不知为何,机器竟然进行了自动通信,并将日语消息发送了出去。我检查了报警系统,没有发现电脑遭到‘零日’漏洞攻击的迹象。”
加德纳抬头瞥了眼总统的反应。虽然万斯对数码技术知之甚少,不怎么理解博士的话,但他注意到了博士陈述的一个事实,他没收发任何电子邮件。那么国家安全局是怎么搞到证据的呢?
“总而言之,事情是这样:我将略有瑕疵的一段文字输入新电脑,连上网,但没有浏览网站,也没有进行任何通信,这台电脑没有遭到任何针对未知漏洞的攻击。如果从我的电脑中找到了什么证据,那从技术上讲只有一种可能,即全世界通用的美国产操作系统中,暗藏了可供美国情报机构入侵的后门。”
万斯心生戒备,努力控制身体的颤抖,保持认真聆听的姿势,眉毛没皱一下,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情感。
“如果被起诉,我会在法庭上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还会向法庭出示我操作电脑的全程录像。”
万斯拿不准博士这番技术上的考证是否准确,但从博士悠然自得的神态判断,也可能是在故弄玄虚。万斯谨慎地权衡各种风险。虽然也可以将博士送上非公开的军事法庭,但很难判他终身监禁。与其这样,还不如将他从涅墨西斯计划和政权中枢赶出去,那样就能立刻解除威胁。这不就足够了吗?
“应该是哪里搞错了吧。”万斯说,“我也觉得没有足够的证据逮捕博士。”
“我可以相信您的话吗?”
“当然可以。我会让司法部长出面取消起诉。机密泄露不是博士的责任,我可以保证。”
见博士仍不相信,万斯站起来,身子探进走廊,叫来艾卡思幕僚长,命其撤销起诉。艾卡思和等候在外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都面露疑惑。万斯当着他们的面关上门,返回火炉前。
“博士,你马上就可以重获自由回家了。”
“谢谢您的好意。”国家科学奖的获得者微笑道,“我妻子一定很担心。”
“只有一点,你不能再担任我的顾问了。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嗯,没问题。”
交易完毕。万斯又跷起了腿,让自己平静下来。愤怒被熟练地压制下去,但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感慨万千:“博士,可以闲聊两句吗?”
加德纳警惕地点点头:“可以。”
“这只是一种假设。”万斯强调,不涉及任何真实的东西,纯粹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假设有这么一位科学家,他经过了彻底的身份审查,年龄六十多,性格温厚,成绩斐然,被所有人尊敬。但他的生活相当朴素,与其地位极不相称。他不求名,不贪财,最看重的就是家庭,堪称市民的楷模。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为何却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既不是因为被金钱所诱惑,也不是因为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甘冒如此风险?”
“也许是为了谋求高额的回报吧?”
“可是,根据当局的调查,他的财产丝毫没有增加。他没有获取其他的利益,比如美食、美酒或美女,更没有因此而得到特权地位。他出卖国家却没有获得半点利益。”
“总统阁下,您不太了解科学家这一人群吧。我们可是欲望特别强烈的人哦。”
加德纳从正面注视着万斯。总统意识到科技顾问的容貌开始变化。
“我们对智慧有着本能的欲望,强烈程度远超普通人的食欲或性欲。我们生来就渴望知识。”说到这里,老科学的目光突然阴鸷起来,充满野蛮和饥渴,万斯不由得心头一震。博士抛弃了温厚笃实的面具,露出了自己身为梅尔韦恩·加德纳的本性。可是,博士同汲汲于富贵的人不同,他并不虚伪矫饰。科学家脸上的欲望露骨而又强烈。
“素数背后的真相、概括宇宙的理论、生命诞生的秘密——我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渴望了解。不不,我最想了解的还不是这些。我最想了解的是人。智人是否具备理解宇宙的智力,抑或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宇宙?在与自然之间的智力交锋中,我们何时才能取胜?”
“博士,你已经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吗?”
“嗯,我偶然得到一台电脑。用这台电脑通信后,网络另一头的人回答了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恶作剧,但很快我就领略到了令人恐惧的智慧之光,从此深信不疑。部分物理学者所倡导的‘强人择原理’只不过是妄自尊大的痴话。正确认识宇宙的主体不是我们。我们之外还有更高等的存在。”
“莫非同你通信的就是奴斯?”万斯说出了自己下令抹杀的生物的代号。
加德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请总统阁下允许我履行作为科技顾问的最后一项工作。大概五十年前,杜鲁门总统曾经问过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个问题:‘如果外星人来到地球,该如何应对?’爱因斯坦的回答是:‘绝对不能发动进攻。’即便对超越人类的智慧生命发动战争,我们也没有取胜的可能。”
万斯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轻视了非洲大陆中央突然出现的生物学上的威胁。然后,就像之前感受到不安时一样,他挺起胸,低头俯视对方。“博士的意思是,涅墨西斯计划是个错误?”
“对,杀死在这个地球上刚诞生的新智慧生物,你的这一决断完全是错误的。涅墨西斯计划应该立即中止。”
博士是第一个在万斯就任总统后,当面指责他错误的人。总统冷冷地说:“难道博士想救奴斯,即使叛国也在所不惜?”
对总统的不信任与不宽容,博士只能报以绝望的叹息,摇头道:“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这个国家,也是为了全人类。如果我们向奴斯开战,对方为了种族延续,必定全力反击,将我们彻底打垮。”
“我们会灭绝?”
“这要看奴斯有多残忍。”
为了驱散沉重的空气,万斯换上轻松的口吻说:“如果他同我们一样有道德,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加德纳注视着最高权力者,打心底感到轻蔑,但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忧郁的神色,说:“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既然奴斯是进化后的人类,应该不会立刻就消灭我们吧。他需要继承人类积累的知识和技术;为了增加个体数,他还需要找到生殖的对象。当然,前提是双方可以交配。可是,涅墨西斯计划招致了严重的危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智慧生物,如果意识到有别的生物想杀他,他会怎么办?”
“无法想象。”
“不,很容易想象。请您想一想人类的孩子。对幼童来说,唯一的世界就是家庭,如果他知道这个家庭中有人要虐待他,他会怎样?将一个无力而幼小的生命抛入没有保护者、充满暴力的环境中,他会怎样?”
博士说的没错,万斯很容易想象到答案。童年时如巨人般耸立的父亲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中。总统顿时怒不可遏,“谁说在那样的环境中,就培养不出正常的人类?这是科学家不应有的偏见吧。”
“我讨论的是风险。大多数人都会克服环境问题,过上正常的市民生活。还有人将愤怒转化为动力,最终出人头地。但也有一部分人,将对外界的愤怒与天生的暴力倾向相结合,最终走上暴力犯罪的道路,比如在职场上拿枪乱射的家伙。他们想毁灭自己和这个世界。而现在,涅墨西斯计划将恐惧、不安和愤怒植入了奴斯内心,破坏了他的自尊,让他认定自己被这个世界憎恶。如果继续推进这个计划,那奴斯就会沦为只有高度智力,灵魂却荒废的生物。”老科学家注视着总统,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怕的不是智力,更不是武力。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是利用智力和武力的人。”
开着奥迪行驶四十分钟后,鲁本斯抵达了马里兰州米德堡的国家安全局总部。他将车开进可以停放一万七千辆车的大型停车场的一角,那座堪称密码城象征的总部大楼便映入眼帘。整个大楼主体上覆盖着黑玻璃,透露着神秘和威严。这层黑玻璃以及大楼主体上安装的防护层,不仅可以防范外部偷窥,还可以阻断建筑内部发出的电波和声波。
鲁本斯来到访客管理中心,经过严格的身份检查,领取了代表重要访客的优先徽章。这时,等在一旁的微胖男子走上前来,“你是鲁本斯先生吧?我是集团的洛根。”
是国家安全局总部的特工。集团的正式名称是“地球规模诸问题·武器系统局”。洛根的胸口佩戴着蓝色身份卡,表明他有权阅读最高机密密码。“请进。”他打开一扇旋转门,引导鲁本斯入内。他们的目的地是第一业务大楼。走廊里到处张贴着保密须知。
“好像出大事了。”洛根边走边说。
他说的是加德纳博士的事。国家安全局真是什么都知道。“你听说过撤销起诉的原委吗?”
“我们也不清楚。”
多半是博士觉察到自己正遭到调查,想办法“起死回生”了,但具体用了什么手段还不得而知。审问都没进行就把博士释放了。博士从何时开始跟奴斯通信,他向对方泄露了什么情报,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无从知晓。除了实际业务方面的问题,博士公然反对涅墨西斯计划这件事,本身带给鲁本斯内心的触动更大。莫非博士认为那个计划是错误的?
洛根在走廊里停下,敲了敲门。大门敞开着,房间里摆放着一张会议桌,桌边坐着三名特工,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不等,脖子上全都挂着蓝色身份卡,但没有一个人穿西装。双方自我介绍后便直奔主题。
最先开口的,是名叫杰根斯的年长特工:“从梅尔韦恩·加德纳家中没收的小型电脑产自台湾,去年夏天在东京的电器店出售。无法确定购买者。”
鲁本斯问:“电脑里有什么东西?”
“电脑遭到电磁波破坏,硬盘数据大部分丢失。”
“很难复原吗?我们想掌握通信记录。”
“数据已经丢失了。”
鲁本斯大失所望。加德纳博士和奴斯之间通信的内容将永远成谜。
“不过,”杰根斯继续道,“通过物理实验室的不懈努力,提取出了总计15MB的碎片信息。”
“哦?有什么内容?”
“我们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杰根斯说完,就将发言权交给了身旁的部下。
名叫杜根的三十多岁特工接着介绍:“在15MB的信息中,有3MB是操作系统的代码。但这一操作系统与既有的所有操作系统都不一样。”
“怎么说?”
“这台电脑中安装的是自制的操作系统。多半是为了防范电脑遭到外部入侵,从零开始编写了系统代码。我们之所以无法入侵刚果和日本使用的电脑,原因即在于此。”
“找不到漏洞吗?”
“找不到,这个系统非常坚固。这台小型电脑很可能经过改造,专门用于通信。”
截获了通信却破解不了密码,想入侵通信装置却不得其门而入。鲁本斯很想问问世界最大的情报机构对此有何感想。
“这么说,只剩下通过电信运营商切断双方的通信线路了?”
“这也是个办法。不过如果对方准备了备用IP地址,就封堵不住了。”
看来他们已经用过这一招了。
“还查到什么信息?”
杰根斯意味深长地笑了,“剩下的12MB信息由菲什解说。”
受上司委托,戴着厚镜片眼镜的二十多岁特工说道:“从可疑电脑中提取的12MB信息都拷贝到了这张盘上。”
菲什将一张光盘放在桌上,光盘表面印有机密分类代码:VRK。
“那是‘仅限内部使用’的意思。”菲什用神经兮兮的口吻说。这个学生模样的男人似乎是数学家。“要看看内容吗?不过你看了也不明白。”
“是什么内容?”
“随机数。”
“啊?”鲁本斯不禁叫了起来。
“疑似随机数,但不知是用什么算法生成的。”
出人意料的成果。鲁本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光盘,就像收到了超乎期待的圣诞礼物的孩子。
“这就是解读密码的钥匙?”
“是。对方就是用这组随机数进行加密解密的。我们立即着手破解过去截获的所有通信。”
“破解出什么没有?”
“一无所获。”
鲁本斯并不失望。相反,他十分清楚国家安全局的意图。“那么,用这组随机数可以破解未来的通信?”
“可以。”
“也就是伏击。”杰根斯说,“刚果和日本之间的通信还是不切断为好。继续窃听下去,可能就会截获有意义的情报,例如敌人现在的位置。”
12MB的信息量可以印成几十本书。鲁本斯不禁心生期待,说不定自己会重新掌握正趋失控的计划。
“那就这么办。非常感谢你们的协助。”
“不客气。”杰根斯微笑道,“我还要报告一件事。昨天凌晨六点左右,日本和刚果之间的密码通信史无前例地增多了。”
鲁本斯算了下时差,那时正是刚果东部的三组武装分子追踪奴斯等人的时间段。
“敌人的中枢是在日本,这没错吧?”
“我们也这么认为。日本有一个指挥部,向刚果的奈杰尔·皮尔斯发出指令。”
在日本掌控营救奴斯行动的,是古贺研人吧?根据中情局的情报,还存在一个可疑人物,但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时,鲁本斯想起了一直萦绕在脑里的问题:“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们。”
“什么问题?”
“超级电脑的开发状况如何?”
“‘蓝色基因’已经开发完毕。”杜根说,“我们已经在超级电脑的开发竞争中战胜了日本。”
“听说,那台机器是为了预测蛋白质的三维结构而制造的?”
“是为了能获得与其相当的计算能力。只要能掌握蛋白质的正确形状,就几乎能独占医疗品的专利,从而巩固美国的优势地位。”杜根答道,但随即耸了耸肩,“不过,生物结构的复杂性超乎想象。即便拥有‘蓝色基因’的计算能力,也可能无济于事。”
“那么现在还不能确定受体的正确形状?”
“嗯,计算能力不足。只能期待将来在算法方面取得重大突破,但现在还做不到。需要二三十年的不懈努力。”
既然古贺研人着手开发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药物,那他应该有相当的把握。他无疑得到了奴斯的帮助。鲁本斯这么想是有理由的,那就是日本警察提供的报告。在警察就其父的犯罪行为搜查古贺研人的住所时,他问了警察一个问题:“父亲窃取的是实验数据,不是软件吧?”
这一台词暗示的是,古贺诚治留给了儿子某种软件。莫非是进行电脑辅助药物设计的软件?如果这种软件与开发治疗现代医学无能为力的疾病的药物有关,那奴斯的智力水平就已经远超先前的设想。尽管他只有三岁,其智力已超过人类认识的极限。
可是,真会有这样的事情吗?对这一无法理解的生命,鲁本斯开始感到本能的恐惧,但与此同时,他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仿佛自己忽略了什么重大的问题。
“你怎么了?”杜根问沉默不语的鲁本斯,“假如还有问题,我也会回答。”
“我正在整理思绪,能否稍等片刻?”鲁本斯微笑作答,全力思考是什么令他不安。
袭击孩子的绝症、特效药的开发——关于这些事情,他已经思考得相当透彻。这是为了让儿子患此病的佣兵乔纳森·耶格反叛的计谋。可是,鲁本斯转念一想,治疗绝症对奴斯来说应该也相当困难吧。与其如此,为何他不用更简单的办法呢?比如,用金钱收买佣兵。难道还有别的理由,迫使他必须采用开发治疗绝症的药物这种方法?想到这里,一个念头蹿入脑中,令鲁本斯的心脏几乎停跳。
“抱歉。”鲁本斯佯装镇静,起身询问厕所的位置,然后离开会议室,来到无人的走廊。
进入厕所的隔间中,鲁本斯呆立在马桶旁边,对突然面对的伦理问题展开深思。
如果继续推进涅墨西斯计划的紧急处置措施,将古贺研人逮捕,他所做的新药开发就会陷入停滞,结果等于间接剥夺了身患绝症的孩子的性命。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预估患者数,全世界有十万人。这个数字与万斯政府在伊拉克战争中杀死的人相同。
你想怎么办啊?鲁本斯在心底自问。奴斯在不违背道德的前提下,将十万名人质攥在了手中,然后开始试探鲁本斯的良心,看鲁本斯会不会阻止古贺研人的善行,对为疾病所折磨的孩子见死不救?
鲁本斯这辈子第一次遇到如此精于算计的头脑。即便鲁本斯绞尽脑汁布局,奴斯也会以超乎常人想象的妙计破解。何况,鲁本斯所有能采用的对策,都在涅墨西斯计划开始前准备好了。鲁本斯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处在不利的位置,他的焦虑正一点点带着他滑向危险的深渊。
难道不应该抹杀奴斯?这样的智慧生命,如果放任不管,实在太危险。
刚果的乔纳森·耶格也意识到了吧?奴斯正在利用他保护幼子的动物本能。
鲁本斯走出隔间,在盥洗台洗脸,清醒大脑。在日本进行的以古贺研人为目标的反情报活动,鲁本斯无权制止。即使向监督官埃尔德里奇建言,那个典型的官僚也听不进去。就算埃尔德里奇牺牲十万名儿童,也不会惹总统不高兴吧。现政府的阁僚在赞成进攻伊拉克时就是这样,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权益,死多少人都不在乎。
鲁本斯作出结论,如今只有一种办法可以保护患病的孩子,那就是达成涅墨西斯计划本来的目的。如果抹杀奴斯,消除对美国的威胁,就不用逮捕那名日本研究生。
鲁本斯回到会议室,杰根斯正拿着装有保密终端的话筒。这是一部可以将通话内容实时加密的数码保密电话机。
“有人找你。”
“不好意思。”鲁本斯接过话筒,是行动指挥部的国防情报局特工艾弗里打来的。
“我们联系不上埃尔德里奇先生,他在你那边吗?”
这是事先约定的原始暗语通信。万一被奴斯窃听,他也不可能知道其含义。
“不在。”鲁本斯答道。
“他是去看电影了?”艾弗里漫不经心地问。
涅墨西斯计划的紧急处置措施已进入第二阶段。如果埃尔德里奇“去博物馆了”就表示出现了问题,如果“去看电影了”就表示准备已经完成。
“有提案需要获得监督官的认可。”艾弗里继续用暗语说。
“如果不紧急的话,你们直接实施就行。”
“明白。那就这么办。”艾弗里说着便挂断了电话。
简短的对话过后,驻肯尼亚的美国空军便展开了第二次扫荡。因为没有使用之前的通信系统,被奴斯察觉的可能性非常低。这一次,应该会歼灭奴斯、人类学家和佣兵那伙人吧。
雨林内逐渐腐朽的男尸浮现在脑海中。鲁本斯竭力唤起心底的愧疚。不能对杀人这项工作安之若素。不能成为格雷戈里·万斯那样的人。可他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他的心底仍然毫无罪恶感。他只能安慰自己,为了拯救十万名患病的儿童,只能这么做。被救的儿童中也包括贾斯汀·耶格,他的父亲乔纳森·耶格将用自己的命来换儿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