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以后的星期天,津田良平和塔马双太郎约好,在银座的RICCAR美术馆前面会合。这里有浮世绘的长期展览,对两人而言是最好找的地方。
“抱歉啊,让你大老远地跑来一趟。”
在附近的咖啡馆落座以后,塔马双太郎先致了歉。原本是说直接在画廊碰头,不过,塔马想事先听一听,发现作品的详细经过,于是,他就把津田良平叫了过来。
“哪儿的话,反倒是我瞒着塔马先生。”
“反正是宇佐美不让你说吧,别在意。”塔马双太郎爽朗地一笑,“还是先说正事吧。”
塔马双太郎始终默默地当着听众。津田良平介报告一个段落,他本想点上一根烟,最终还是忍住了。烟灰缸里早已是烟头成山。
“太有戏剧性了,果然是现实比小说更加神奇啊。”塔马双太郎哼哼着连连摇头,“摩衣子女士也是一个,不知道失败为何物的人。”
“她确实很有远见,普通人光听到后落款有问题,就不会考虑后面的了。”
可以说,这回完全是她的功劳。
“既然是你介绍的研究所,鉴定结果肯定没有问题。”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那儿是使用电脑进行彻底检测,看来确实是天心的笔迹。”
看来,塔马双太郎也没有异议。
“然后,关于西博尔德,有什么进展?”
“还在原地踏步,不管怎么翻找资料,也理不出他和葛饰北斋有什么关系。”
“也是情理之中吧。对西博尔德的研究也够多了,如果有跟葛饰北斋相关的疑点,早就被发现了。北斋不会留下马脚,否则也活不到九十岁。”
“到头来,也只能说‘有可能性’而已啊。”津田良平觉得遗憾。
“看来有必要换一条线路。不从西博尔德本人,改从间宫林藏或者高桥景保入手吧。”
“告发间谍嫌疑的间宫林藏,还有牵连被捕的高桥景保啊,原来如此。”
间宫林藏当然就是发现间宫海峡的著名人物。现代人对他的印象,更多是一个探险家,其实,他曾经受恐惧俄罗斯侵略的幕府命令,出于海防上的需要,对北海道、桦太沿岸进行勘察。勘察过程中,他还自告奋勇,秘密前往西伯利亚考察,是个奋不顾身的爱国者,同时也是忠诚的密探。
另一位高桥景保,则是德川幕府的天文方奉行,司职地图管理。他被西博尔德的热情所感染,糊里糊涂地以伊能忠敬制作的日本地图相赠。之后事情暴露,他也领了死罪。
至于为什么会暴露,说来实在凑巧。为了给不久后的归国做准备,西博尔德先往回送了些行李。哪知运货的船只,遇上暴风雨不幸遭难了。后来收拾残局时,就在他的行李中,发现了那些地图。幕府接到长崎奉行所的报告,立刻展开调查,发现正如间宫先前的陈述,地图是髙桥景保赠送的。
“要说从谁入手,肯定是间宫林藏吧。高桥景保不如说是个直来直去的书呆子,就算事情真的和葛饰北斋有什么瓜葛,他很可能也没有注意到。”
“事情会暴露,应该不是偶然吧?”
“当然。事发半年之前,幕府就从间宫林藏那里得知:西博尔德持有日本地图,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不管怎么说,对方是外国人,一不小心就会弄成国际问题。这下正好遇上船难,他们只需要专心找出地图就行了。”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说,“这种搜查算是援救行动的一环,不会闹出国际纠纷。不过船难本身,就像是精心策划的阴谋,时机实在太巧了。”
“间宫林藏之所以主动告发,历史上的解释是,他不希望恩师伊能忠敬一族受到牵连,才不得已而为之吧。”
“可是,伊能忠敬在文政元年就过世了,西博尔德事件是在文政十一年发生,中间隔了整整十年。只要伊能的后人没有参与,哪有理由波及他们。”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这是历史对间宫林藏的过高评价,也对以说是一种愿望吧。希望他是有仁有义的男子汉,而不是单纯的告密者。”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忽然抬头望着津田良平,问道:“说起来,你对间宫林藏的告密,到底知道多少?”
“听说主因是他和高桥景保的不合。景保擅自把间宫林藏的桦太旅行记录拿给西博尔德,气得间宫火冒三丈。”
西博尔德想要间宫的日记是事实,在他所著的《江户参府纪行》里也写到,高桥景保答应帮助他弄到日记。
“那好,间宫林藏到底又是什么时候、从什么人那儿听说,地图和日记被交给了西博尔德?”
“从谁那儿……高桥景保把地图拿给西博尔德之后,跟间宫知会过吧?”
“怎么会。高桥景保在把地图送给西博尔德的时候,就跟他交代过:这是贵重物品,让他一定严守秘密。就算两个人关系再好,高桥景保也不可能跟现役密探的间宫林藏,透露这种重要的事情。而且,如果依照间宫的性格,听景保一说,绝对会立刻上报。他原本就是把国家安全放在第一位的男人,要是知道连自己的日记也给人了,更不会有半点迟疑。放长线钓大鱼,会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他不可能将近两年放着不管。间宫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没有上报,只有这一种解释。”
原来如此,津田良平也觉得此言在理。高桥景保把地图交给西博尔德,是在文政九年五月,间宫林藏的告发,是在文政十一年三月,中间确实隔得太长。
“看来你也不知道,西博尔德给间宫林藏写过信吧?”塔马双太郎笑着说道。
津田良平坦率地承认:自己并不知情,他光调查西博尔德就竭尽全力了。
“也不怪你,出处是一本名叫《高桥景保研究》的大部头资料,如果没有特别的兴趣,不会有人去翻它……书里详细介绍了,间宫林藏这件事情的经过。说是西博尔德运了些东西给高桥景保,还托他以西博尔德的名义,给间宫林藏写封信。高桥景保遵照原意,写好信送给间宫林藏,接到信的间宫大吃一惊,赶紧报告了幕府。信是当着上司的面拆封的,内容无非是称赞间宫林藏业绩的无聊恭维。但西博尔德和高桥景保有信件往来,这件事本身就大大冲击了幕府,也成了西博尔德事件的发端。根据书里的说法,间宫林藏的告密,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他是怕收到外国人的信件会引火烧身,所以直接上报求个平安。”
津田良平点了点头,这样一说,确实合情合理。间宫林藏并不是担心伊能忠敬,也不是因为日记的事情,跟高桥景保闹不痛快,只是想撇清和外国人的关系。至于情报,也是西博尔德主动提供的。
“可是……你不觉得,即便这样还是很奇怪吗?”
“还有什么内情吗?”津田良平苦笑着问。
“如果书里所说是真的,高桥景保这个人就太愚钝了。按照刚才的说明,间宫林藏绝对做梦也没有想过,是高桥景保把地图给了西博尔德,景保当然也不会自己说漏嘴,那就要说以西博尔德名义,写给间宫林藏的信了。在那种情况下,高桥景保真的可以,完全照西博尔德的意思写,一点儿不做修改吗?这是第一个疑问。
“然后,就算内容只是无聊的恭维,所谓‘称赞间宫林藏的业绩’,换句话说,西博尔德已经知道他的桦太探险。顺着这条线索,很可能发现赠送地图的事,危险性太高。小孩子都知道,应该把这种信毁尸灭迹,怎么会简简单单送过去。就算景保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吧……”
“那该怎么解释?”津田良平好奇地抬起头来。
“恐怕高桥景保被人暗算了。”塔马双太郎恶狠狠地一挥手说,“稍早的时候,间宫林藏应该就得到了情报,他是故意在景保面前,做出对西博尔德很感兴趣的样子吧,就是所谓钓鱼侦查。于是,高桥景保便很放心地告诉两博尔德,间宫林藏也是同伴,结果才会寄了那种信。间宫等的就是这个,立刻当作证据提交。恐怕这就是最接近真相的经过吧。”
津田良平不禁沉思起来。
“间宫林藏的告发,并不是因为密探职责,而是伊能忠敬的地图,和他自己的日记被擅自给人,所以,他才会自告奋勇,进行钓鱼侦查。在刚得知消息的时候,他肯定气得发狂吧,对景保的愤怒也整个爆发。浅显的历史书里,一般都说间宫林藏和高桥景保一起,跟西博尔德建立了深厚情谊,最后却背叛了他们二人。其实这是误读,可以断言,间宫完全跟后来的事件无关。”
“为什么?”津田良平惊讶地问。
“如果他有意下套,别的方法多得是,没必要连间宫海峡的事情,都亲切地告诉西博尔德,这可是国家机密。那时候,全世界都在寻求极东海路的情报,高桥景保只是一个做学问的,可能不明白其中利害,但是,间宫林藏比谁都清楚,他不可能留时间给西博尔德慢慢研究。如果是间宫设汁收拾西博尔德,直接在江户就把他逮捕了。”
“这样啊……是有道理。”津田良平敬佩地点了点头。
“幕府最开始,也没有想把西博尔德怎么样,只是后来事态急转直下,幕府从间宫林藏那儿,听说了地图的事,这才开始找机会,监视西博尔德和高桥景保。这是我的看法。”
“那么……是谁给了间宫情报?”
“葛饰北斋……你觉得如何?”
津田良平顿时哑然。
“虽然不清楚,情报是葛饰北斋刻意调查到的,还是无意中听说的。他一看这件事,跟同事间宫有牵扯,出于担心,就告诉了本人吧。”
塔马双太郎认真地分析起来。
“可是……”津田良平犹豫起来,“葛饰北斋和西博尔德的关系,还不至于亲密到能够掌握这么重要的情报吧,就连同是密探的间宫林藏,都不知道这件事呢。”津田疑惑地歪着头。
“葛饰北斋跟西博尔德亲不亲近我不知道……”塔马双太郎摇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坚定地说,“不过,他跟荷兰人是早就混熟了。”
“对啊!……他卖过手绘给荷兰船长。”津田良平终于点了点头。
那是在宽政十年,距离西博尔德来访江户,还有将近三十年,荷兰商船船长亨米和医官吕克,携带亲笔信来访江户。
荷兰商船船长亨米和医官吕克当时委托葛饰北斋,让他创作手绘,当作日本土产,内容是分别描绘日本男女从降生到死亡,整个过程的成对卷轴,一套两支共一百五十两。船长和医官一人一套,所以是合计四卷、价值三百两的大生意。
葛饰北斋接下了荷兰商船船长亨米和医官吕克的委托,并在他们滞留期间,顺利完成了画作。于是他带着成品,去了二人投宿的地方。
荷兰商船船长亨米二话不说,当场就付了一百五十两的白银;医官吕克却反悔说,只给北斋一半报酬。至于理由,倒不是因为对画不满意,而是他的薪水不及船长。北斋愤慨不已,斥责他最初就该说清楚。就算外观没有区别,也能在颜料材质上降些格,把普通人不会注意的地方,做得粗糙一些,有的是办法压缩到七十五两。医师没有料到,北斋会暴跳如雷,就跟他商量用七十五两买其中一卷。结果北斋一口回绝,说这是配成对才有意义的作品,收起卷轴,头也不回地走了。
葛饰北斋回家跟妻子一说,简直把她惊呆了。也只有外国人,才会对日本男女的一生感兴趣,这种主题的画,拿回家也寻不到买主,就算半价也是笔大钱。妻子质问他为什么不卖,北斋问答说我清楚得很,卖了确实没有损失,但首先提出无理要求的是对方,答应他就是对全体日本人的侮辱。而且,同样的东西卖了半价,也是对船长的不尊重。北斋的力辩得到了妻子的理解。
之后,船长听医师说起这件事,被北斋的高洁言行打动,把剩下两卷也买走了。
“故事听听就行,具体几分真、几分假也说不清楚。要知道,当时的三百两白银放到现在,都快折合五千万日元了了,就算只是半价,就算葛饰北斋再不缺钱,也没有办法简单拒绝吧。”津田良平摇着脑袋苦笑着说,“不过,从这则故事里,至少可以确定一点,北斋在遇到西博尔德之前,就跟荷兰人有过接触。”
“说到宽政十年,正好是北斋对使用透视法和阴影法的西方版画,兴趣最浓的时期,肯定会积极寻求跟荷兰人的交流吧。”
“那就是说……葛饰北斋和荷兰人建立了关系网。”津田良平吃惊地说。
“应该是,柳亭种彦也在日记里,感谢葛饰北斋教他用荷兰算盘。”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听名字应该是计算器之类吧,没有非常亲密的关系,恐怕很难弄到。”
这是文化七年的插曲,是在卖画给船长的十三年之后。渡海来到长崎出岛的荷兰人,在被放置两年之后,终于获得允许前往江户,葛饰北斋在这一时期,和他们有接触也不奇怪。
实际上,荷兰人在进入江户的时候,经常投宿的日本桥地区的长崎屋,就和葛饰北斋很有渊源,在他创作的绘本里,就出现过长崎屋的外观。
“葛饰北斋对西洋画作那么痴迷,但是,关键的资料又是从哪儿来的?只要他能跟荷兰人建立深厚关系……”
塔马双太郎对津田良平的猜测表示肯定。
“其实,也不见得必须跟荷兰人有直接联系,只要拜托长崎屋,稀奇玩意儿或者情报,都有可能到手。”塔马双太郎如此推测着,“长崎屋见葛饰北斋的作品受外国人欢迎,说不定还会主动跟他攀交情呢。直接把北斋介绍给荷兰人,就等于同时卖了双方人情,绝对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津田良平听得目瞪口呆。
这就跟现代酒店里,设置商品卖场是一个道理。当时的荷兰人,就算到了江户,也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逛大街,可是,他们却带了大量江户土产回国。其中当然有幕府赠送的,但像西博尔德,就有数量相当可观的浮世绘。那些不是幕府的赠品,而是他自掏腰包,不过,是在哪儿买到的,现在就不知道了,他在江户期间的日记,也丝毫没有提到浮世绘。
不过,如果是长崎屋里,有经营浮世绘的小店(当然不是现在的形态,而是算好使节抵达的时间,准备好他们会感兴趣的东西),那么,这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畜生,完全正确!……”塔马双太郎笑着点了点头,肯定了津田良平的解释,“幕府对外国人的防备,都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不监视他们长期留宿的长崎屋,这才不叫自然。如果是葛饰北斋的话,很久之前就在长崎屋里进出,让他负责监视,无疑最合适,脑袋能转过弯的政治家,立刻就会想到这一点。对葛饰北斋来说,这也是获得西洋画情报的捷径,不会有抵抗。他就是在频繁往来长崎屋的过程中,得到了西博尔德和高桥景保的情报。一般来说,这种事情应该直接上报,不过,葛饰北斋担心,日记会对间宫有影响,都是密探同伴嘛,所以,哲时只告诉了间宫林藏一个人。”
“很完美,这样,西博尔德事件当中,所有说不通的地方,就都可以解释了。”津田良平手舞足蹈地欢叫着,“然后,间宫就展开了钓鱼侦查。”
“冷静思考,就只能得出这种结论。多亏西博尔德事件,北斋密探说的可信度更高了。”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
津田良平表示不解。
“高井鸿山事件你也导出了:背后绝对有密探活动的结论,现在,西博尔德事件也有密探暗中活跃,这个可能性非常高,而两位主角都跟葛捂北斋有关系。”塔马双太郎一脸认真地说道,“你觉得世上会有,这么惊人的巧合?单纯是巧合的概率,远远低于他就是密探的概率;不如说,如果只是偶然,北斋没有遭到幕府的搜查才是奇迹。”
“确实如此!……”津田良平难掩兴奋。这是比证据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就好比在连续杀人事件的现场,两次目击到同一个人,足够当作间接证据了。
“那就是说……”津田良平激动地问。
“葛饰北斋比想象中,更早就开始执行密探任务了。”
“幕府会产生出利用葛饰北斋的念头,应该是在宽政十年,他首次遇到荷兰船长前后吧。”塔马双太郎认真地问道,“在那段时间,北斋的生活,有什么剧烈变化吗?”
津田良平拼命地回忆着年谱:“亨和元年……是在三年之后吧?”
“对,宽政只到十二年。有什么线索吗?”
“被认为是北斋父亲的仏清去世了。之前我就很在意仏清的存在……”津田良平摸着脑袋回忆着,突然灵光一闪,他的头猛地一抖,抬了起来,惊叫着,“对啊!……就是以他的死为分界,之后北斋才展开了旅行。”
“仏清啊……倒是个大冷门。”塔马双太郎略微显得紧张,“说来仏清本身也有嫌疑。佛像工艺师的职业跟画师一样,即便周游全国,也不会引起怀疑。换句话说,仏清很可能就是密探,在他死后,这项工作由葛饰北斋给继承了下来……”
“讲得通,有足够的可能性。”
通往下一步的线索解开了,当初津田良平对仏清的疑惑,果然应验了,这比什么都让他高兴。
两个人互相注视着,哈哈一笑,都激动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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