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无为的一个星期过去了。关于鸟居耀藏的调查毫无进展,唯一的收获是:弄清楚了仅用一天就被镇压的大盐平八郎之乱的爆发,确实跟鸟居耀藏和老中水野忠邦密切相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只是津田良平过去,对耀藏没有多大兴趣而已。
在历史学家看来,天保八年(1837年)的大盐平八郎之乱,至今仍然是疑云重重。平八郎向来谨慎严密、头脑清晰,由他领导的这场起义,却太过幼稚鲁莽。虽然起义的失败,可以简单归结为门徒告密,但是,即便计划没有暴露,最终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要知道受大盐煸动,参加起义的人数仅有三百,而且,九成以上的参与者,都是手无寸铁的商人、农民。
说到底,大盐平八郎是对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深感绝望,只求能作为一名武士死去吧,结局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这就和三岛由纪夫发动的事件非常相似,只是大盐平八郎有明确希望推翻的目标,这一点上比三岛实际。
大盐平八郎起义的目标,是推翻当时的大阪町奉行迹部山城守。迹部是个典型的权利主义者,同时也是水野忠邦的亲弟弟。
在天保元年辞职前,大盐平八郎在町奉行高井山城守手下做事,被评为一代名与力。他对待行贿或者任何不正当行为从不手软,是个连同僚也照样告发的洁癖家。虽然与力同僚把他当作死脑筋,对他敬而远之。
不过,大盐平八郎在老百姓当中很有人望。他的活跃,也要归功于高井山城守的理解和庇护,所以在高并退职的同时,大盐也把与力职位让给了儿子,仅仅三十八岁就辞官隐居。因为他很清楚,在继任的迹部手下,不会有正经工作的机会。闭门不出的大盐平八郎,在自己家里开设私塾,讲授阳明学,高井鸿山和他的结识,就在这一时期。
只是这样的话,并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天保四年到八年间,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席卷日本。百姓所受的压迫和痛苦与日激增,遍地穷困,让大盐平八郎再也看不下去,于是向迹部进言,要求出台救济政策。无奈隐居前与力的谏言被简单抹杀,更有甚者,迹部竟然开始把大阪的大米,往江户送了过去。对他而言,大阪只是升官发财的踏脚石,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江户。大盐平八郎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以惩治在饥荒肆虐时,中饱私囊的富商,以及罢免町奉行迹部为目的,他发出了檄文。结局却是凄惨的。
起义半日内就被平息,艰难逃脱的大盐父子,也在一个月后被发现自杀身亡。之后他们的尸体被施以磔刑以儆效尤,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搜查工作当然是由大阪奉行所负责,但前与力的谋反,可谓闻所未闻,大受冲击的幕府也派出目付(监督官)加入调查。虽然目付的俸禄只是区区的千石级,但都由旗本、将军家臣担任,而且总共仅十人,目付手握的权利极大。用军队打比方,目付就好比宪兵队长,下面还有徒目付、小人目付,时刻监视着下级武士。
负责大盐平八郎事件善后的目付就是鸟居耀藏。
鸟居耀藏摆出彻底拥护迹部山城守的姿态,完全不考虑大盐平八郎的义愤,直接将其定性为“天下大恶人”。在耀藏看来,大盐平八郎身为前与力,却不分立场,成了暴动的主谋,简直罪无可恕。老中水野忠邦对此很是感激,这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亲弟弟惹祸上身,他身为老中的立场也不好办。忠邦从此记住了耀藏,最终把他收为心腹。假如没有大盐之乱,这两只妖怪就不会有联系。正是由于他们两个人的结盟,才会掀起“蛮社之狱”、“天保改革”、“高岛秋帆投狱事件”这一系列让幕末,动荡不堪的纷乱,进而诱发维新的惊涛骇浪。
从这层意义上说,大盐平八郎的计划,最终也算是成功了。
津田良平手里拿着资料,行走在午后的街道上。
这段时间,津田良平和冻冴子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说白了是他藏着心事,不敢让冻冴子知道。现在就连吃饭,他也会想着摩衣子出神。津田良平忍不住自我厌恶,同时又把心虚发泄在冻冴子身上。一旦冻冴子对小布施之行刨根问底,他就会不耐烦地厉声打断。
“真是过分啊。”
津田良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束手无策。那幅很可能是葛饰北斋真迹的新发现,他到底没能向冻冴子汇报。因为一细讲发现过程,就势必会暴露其背后摩衣子的存在。
就算再怎么强调,自己和摩衣子之间没什么,让冻冴子知道,两人独处了好些天,肯定不会有好脸色。而且,冻冴子多半会凭女人的直觉,察觉自己对摩衣子的痴迷吧。这样一想,就更不好提起旅行的事。
“也没有办法跟塔马双太郎先生讲啊。”
这是宇佐美一成的指示,要求他在笔迹鉴定出结果之前保密。
宇佐美一成似乎真的很担心,如果经塔马双太郎之口,让《美术现代》的主编杉原允听了去,持有作品的那个大阪画商,可能也会知道这边的动作。如果被他知道,做了笔迹鉴定,而之后执印画廊又出面洽谈购买,再迟钝的人也会懂得,自己拿着的是真东西,肯定会漫天要价。所以,宇佐美要求对鉴定守口如瓶,在暧昧的状态下展开交涉。难得对方也在担心,手里的是不是假货,绝对不能浪费机会。
津田良平也能够理解宇佐美一成的想法,不过,就连塔马双太郎也不能告诉,实在让他憋得慌。
“就好像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利用塔马先生一样……”这让津田良平满心郁结,仿佛连风也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津田良平在寒风中步行五分钟,登上了“窑”的台阶。这是市内一间开在酒店里的咖啡馆,津田良平是它的常客。
“窑”的铺面很大,座位也很多。店里不放背景音乐,坐在里面能够专心致志地想事情。加上远离闹市区,也很少碰到同事或者友人。
津田良平在靠里面的一角落座,从包里取出资料翻看,心头的焦躁终于有所缓解。
资料的标题是“北斋改名表”。这是国府洋介的机打原稿的一部分,简洁归纳了北斋改名的推移。虽然和“北斋密探说”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这种独特的尝试很有意思。
津田良平之前就读过好几遍,这会儿又拿出来温习。国府洋介的归纳,比任何研究书都得要领,最适合帮助记忆北斋复杂的画号。
有了这张表,北斋奇怪的改号便一清二楚。至今的研究,都认为北斋改号逾三十次,其实这样一分类,就只有六次,充其量不过在基本画号上,添加各种各样的副号。右侧的大号字就是基本画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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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府洋介还从独特的视角,对画号进行了分析,区别出不同类型。
群马亭和葛饰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其实都是地名,是同一种模式。北斋和戴斗、辰政、卍都是取自北斗星的画号,属于信仰类,于是都归为宗教。这样一分析,北斋在各个时期,以什么画号为主,也就一目了然。从“名”改为“地方”仅有一例,无疑是一时敷衍的改名。
另外,这张改名表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就是他对“北斋”的执着。国府应该也有察觉,所以唯独“北斋”才用了粗体。一数竟然有十一处,超过表中罗列画号的半数。
之前塔马双太郎也指出过,这等宝贝的画号,不可能随便让给弟子。说不定国府洋介那家伙,就是在整理画号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北斋的人生之谜……
津田良平看着图表,思绪万千,甚至再度体会到国府洋介的那份狂热。
“老……师!……”随着声音,后背被轻轻一拍。津田良平仰起头来。
“畜生,我还以为是谁呢。”
两名女孩子笑嘻嘻地站在津田良平的身旁。看她们红扑扑的脸蛋,怕是顶着寒风一路跑来。两人虽然穿着学校指定的大衣,下摆露出的裙角,却并非校服的藏青色,里面多半是便装吧。
她们都是津田的学生:扎着两只小辫,稍微显胖的双眼皮女生,名叫斋藤初穗;高个成熟的漂亮姑娘,名叫中泽爱子。两人在学校里总是一起行动,性格开朗成绩也好,同学都亲昵地管她们叫阿初和小空,老师也很喜欢她们两个。
“阿初”是取名字的首字,“小空”则是因为她长得很高,中学女生就有一米七的个子,看着她简直就跟仰望天空一样。
“是一起去看电影吗?”这间咖啡馆类似甜品店,中学生也能出入。
“怎么会,我们刚从补习班回来呢。”
“也对,就快考试了。”
阿初淘气地吐了吐舌头,小空也笑着用胳膊肘捅捅她。
“机会难得,不如请你们喝杯果汁吧。”津田良平笑着说。
阿初娇呼道:“哇噢!……真的?”
“把外套脱了也没关系,我不会跟班主任告状的。”
“老师真是善解人意。”
按照规定,即便在休息日,学生也得穿校服。
两个小女孩儿在津田良平的对面坐下,依言脱了外套。虽然确实穿着便装,却意外的朴素。两人都是一身灰色,反倒是藏青的校服更显花哨。
中泽爱子扫了一眼桌面的资料,说道:“原来老师也要做功课啊。”
“这是当然,不想被落下,就得不停地吸取新知识。”
“可是,历史讲的都是已经过去的东西呀,没什么必要吸取新知识吧。”斋藤初穗唱起了反调。
“你说的那是教科书……”津田良平轻轻摇头笑了笑,“唉,不说了!……”
教科书上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历史的轮廓而已,不对,应该说是广袤汪洋的一根航线图。顺着它确实能够抵达目的地,但是,此外还有无限多的路线。根据使舵方式不同,海浪的高低或途径岛屿的数量,也会截然不同。即便到了现在,在一亿人眼中,就有一亿种昭和史。
不过,跟这两个孩子谈大道理也没有意义,她们还正为了记下历史的轮廓,拼命努力。如果告诉她们,历史是运动的,也是不停更新的,只会让她们无所适从吧。
“问一下哦……老师你最喜欢的外国人是谁呀?”
中泽爱子突如其来的问题,惹得斋藤初穗逮住她的手就是一掐。
“外国人?哪种的?”津田良平顿时一惊。
“来过日本的外国人。”中泽爱子又做补充,这一回斋藤初穗也表示认输了。
“我们两个人在画漫画噢……是瞄准《凡尔赛玫瑰》式的历史故事。”“现在只决定主人公,是个来到日本的外国人,可是,不知道该选什么人来画好。”
津田良平闻言一呆。距离考试没几天了,虽然她俩的成绩不用担心,可是这也太从容了。
“老师有没有帅气的人选?”
“你们的主角有什么设定?”
“要有恋情,要跟历史事件关系密切,要适当的有名,要年轻……还有什么来着?”
津田良平不禁苦笑道:“真是贪心啊,我一下子也想不出,这么合适的外国人。”
“那么,就把‘历史事件’这一条去掉好了,我们来编造……”
“还真是乱来。随便哪个时代都行是吧?……那就让我想一想。”
津田良平稍稍认真地思索起来。这就跟接受测试一样,也挺有趣。
“如果优先考虑恋爱,那就拉夫卡迪奥·赫恩或者西博尔德吧,这两个人都跟日本女性,有着轰轰烈烈的恋情。”
“赫恩是谁?”
“哟,这都不知道,还想拿外国人当主人公?就是小泉八云那家伙啦。《怪谈》这部小说,总该听过吧?”
一说是小泉八云,到底算是知道了。
“这么说,如果想跟历史事件扯上一点关系,那西博尔德绝对合适。他不仅有个日德混血的女儿,舞台也在风景如画的长崎。而且还有所谓‘西博尔德事件’,被幕府当作间谍驱逐出境,戏剧性也足够了。”
“驱逐!这个好!……”二人连连点头,看来主角已经敲定了。
“我记得他是个医生吧?”
“畜生!……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讲啊,我都有些不安了。上课的时候可是教过的哦。”
津田良平嘴上说笑,心里却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情来。
在小布施制作的鸿山人际关系图,也跟西博尔德相连,从高野长英就会理所当然地联想到他,不过,津田良平却完全忘记了,西博尔德其实也跟北斋牵得上线。他在江户进出时,跟葛饰北斋有过接触,希望北斋画些日本风俗类的作品,好拿回荷兰当土产。现在那些画,也以西博尔德所藏的名义,在荷兰保存着。
换作是在从前,津田良平肯定不会起疑,但现在不一样,北斋有从事海防侦察任务的嫌疑,而西博尔德被当作间谍的理由,就是试图擅自把日本地图,带到国外去。难道会是单纯的偶然吗?
而且就现在看来,间谍嫌疑有很浓的捏造味道。西博尔德在长崎开设的鸣淹塾十分兴隆,不过,比起那些心怀不安的国学者或者老中医,更属幕府重臣,对西学的勃兴抱着畏惧。恰好就在这时,捅出了间谍问题。这得是概率多小的巧合,不如说没有意识到,背后有人操纵才是奇怪。再加上……
看来葛饰北斋果然有很大的密探嫌疑。
“为什么大事件周围,总有葛饰北斋?”津田良平只想切实地听一听塔马双太郎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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