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自己推导出的结论,不会错吧?
津田良平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如果推理正确,那么,北斋的目的,确实就是监视鸿山。
“她会不会提前回来啊……”
津田良平随手弹了弹《高井鸿山小传》的封面,按捺不住和人分享的冲动,但是,现在才八点刚过。
“那个人现在应该回公寓了吧?”
津田良平突然灵光一闪,立刻拿过笔记本,确认了电话号码。激动地按下号码,呼叫音空洞地重复着。
突然,耳边传来了悠闲的声音。
“我是塔马双太郎也……”
塔马双太郎仔细听津田良平讲述了调查的经过,一时哑然。片刻沉默之后,电话另一头的塔马,带着求证的口吻复述起来。
“大盐平八郎、梁川星岩、佐久间象山、江川太郎左卫门、九条尚忠.渡边华山,你是说这些大人物,都和高井鸿山十分亲密吗……真不敢相信。”
这一堆人名全是在明治维新前期,留下丰功伟绩的大人物,怎么也不是信浓的一介商人,能够攀交的对象。
“而且,他们中的大半家伙,都被幕府视为危险人物。”塔马双太郎的反应,让津田良平更添热情。
津田良平一手拿着刚完成的笔记,强压兴奋,向塔马双太郎仔细讲解了人物关系。
“也就是说,梁川星岩那家伙是个关键!……鸿山在京都跟他学习,就是一切的发端。还有他返乡之后,听话文禅师授课的经历,也不能被忽视,他就是借此跟佐久间象山有了深交。”
“诗人梁川星岩我自然知道,他还是跟赖山阳齐名的思想家,那时候的诗人,就相当于现在的哲学家呢……”塔马双太郎感慨地点了点头,“可是,这话文是什么来头?没怎么听说过。”
“那家伙是松代地区的僧人,在江户城里也很有名气。被才能眷顾,所作的汉诗,甚至传到了中国。”津田良平认真地做了介绍,“话文禅师门徒上千,在信浓也是知名人士了,连象山、鸿山这两人,都是他的学生,也为他赢得了很多尊敬。”
“既然都是话文的学生,他们会交好也不奇怪。”
“在电话里可能讲不太清楚。就我做好的人物关系图来看,他们的关系还要更加复杂。”
“九条尚忠……说的是那个公卿九条?”
“当然是他咯!……”
“你倒回答得挺干脆。他是和岩仓具视一起,策划皇女和宫下嫁的攘夷派中心人物吧?怎么会和鸿山搭上线?”
“用现在的话说,鸿山家代代都是经营百货的大商贩,在京城和大阪都有分店,像米啦、酒啦,什么都卖。特别是在鸿山祖父那一代,实现大规模地扩张,家里成了巨富。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契机,反正鸿山的祖父,获准出入九条家,地位一步一步攀高,最后成了九条家的指定供应商。所以,鸿山在京都求学的时候,也频繁进出九条家,还依靠这层关系,多次得到了孝明天皇了召见。刚才提到的和宫下嫁,鸿山也作为后援调度了巨额资金。”
“感觉你挖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啊。”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
“我也是看了资料才知道,九条尚忠在宫里,有相当的实力,还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孝明天皇当皇后……”津田良平认真地说,“要不是孝明天皇在明治维新前就过世了,九条的地位,恐怕会超过岩仓具视吧。虽然跟这回的问题无关,大正天皇的皇后也是九条的孙女。”
“嚯,鸿山既是个攘夷论者,又是宫里的指定供应商啊。看来他不是普通的有钱,否则九条也不会看上眼。”
“具体多有钱,咱们是不知道,反正他能一口气借给老家的饭山藩七万两……”
“七万两!……”塔马双太郎咂吧着嘴叹息着。
“换算到现在的话,就是六十亿日元出头,完全估不到他的家底。”
塔马双太郎不由得惊呼一声。
“既然都抱有攘夷思想,那不排除鸿山是自愿加入的。不过,不论谁都不会放过这种大金主,只要能争取到他,什么都成了可能。”
“言下之意,他是被皇室利用了?”
“这恐怕没错吧。就资料来看,不如说他本身的思想很稳健。”津田良平参照着资料说,“以象山为首,就连梁川星岩都有一种,硬是把他拖上战场的感觉。虽然只是传言,勤王的志士们,也相当依赖他。可以说他越受重视,就越难以脱身。”
“既然他深受儿条影响……那就跟胜海舟一样,是公、武合体论者吧?应该算不上过激派,甚至可以说是亲幕府的。”
“是的,他没想过扳倒幕府,或许这也是他被遗忘的原因吧……”津田良平慨然叹息着说,“到明治维新时,他身边人几乎死光了。象山被暗杀,华山因‘蛮社之狱’而自杀,大盐平八郎也因为在起义失败后,被批为大恶人而自杀。老师梁川星岩刚刚得到维新指导者的地位,就死于霍乱了,九条也随着孝明天皇驾崩失去权势。最后就只有胜海舟保住了性命,不过,他本人也对新政府深感绝望……”
“可是……听你这么一说,亏得鸿山能够活下来,要知道,梁川星岩的直系学生,没有几个能逃过‘安政大狱’的灾难啊。”塔马双太郎很感慨地点着头说,“虽然梁川星岩早一步染病死了,其实幕府的头号目标就是他。什么吉田松阴、桥本左内,跟梁川星岩比起来,根本全都是小人物。因为他病死得很是时候,还有评价说‘星岩擅诗(死)’呢。”
事实上,就在梁川星岩病逝的两天之后,安政大狱就爆发了,第一个牺牲者梅山云浜被逮捕。云浜和梁川星岩、赖三树三郎、池内大学,都是攘夷派的大人物,被幕府视作眼中钉,并称“恶谋四天王”。假如梁川星岩能够多活几天,就该轮到他被逮捕了。
“确实。鸿山之所以结束在京都的游学,改走江户,就是因为梁川星岩去了那里,完全是追随者的行动。据说象山会当梁川星岩的弟子,也是因为鸿山介绍……”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始终监视星岩行动的幕府,不会不知道鸿山。可能是正尚权的九条,暗中动手保全了鸿山。不过,对付有钱人嘛,逮捕总不如善加利用。实际上,鸿山确实在庆应年间向幕府进呈了一万两献金,从这层意思上说,幕府算是押对宝了。”
“鸿山和大盐平八郎的交情,也是通过梁川星岩吗?”津田良平好奇地问道。
“是的。年龄上,平八郎要大上一轮,不过,他们两个似乎很有共同语言,称得上挚友了。可能是鸿山去大阪办事的时候,遇到大盐平八郎的吧。平八郎在天保八年的那场叛乱爆发之前,还给返回小布施的鸿山写了信,有说法认为:那是表决心的信,所以,他们的关系应该相当亲密吧。”
“嚯,向鸿山表明武装起义的决心啊。”津田良平感慨地长叹一声。
“可是没有证据,因为信被烧了。”塔马双太郎遗憾地说,“不过鸿山这人基本都会把收到的信件保存起来,会专门烧掉恐怕有相应的理由吧……”
“那时候,幕府也没有对鸿山出手啊。”
“就连鸿山自己也觉得奇怪。要知道这是前与力引起的叛乱,称得上自德川幕府开天辟地以来的大事件。鸿山肯定也做好了觉悟。”
“那就不是运气好的问题了。”津田良平蹙眉说道,“两年之后‘蛮社之狱’爆发的时候,也有人拿他和大盐平八郎的关系说事,连江川太郎左卫门都差点儿被逮捕了,就鸿山什么事也没有,简直不自然嘛。”
塔马双太郎也嘟囔起来,继而低声问道:“然后呢,你的意见如何?”
“我的意见……鸿山上了幕府的黑名单,自然就涉及密探活动。北斋有意识地和鸿山相遇,是在天保五、六年的样子,梁川星岩在神田的玉池旁边,开设‘玉池吟社’,刚好也是天保五年,鸿山自然也出入那里。就是这一时期,原本作为诗人,进行活动的梁川星岩,开始转向攘夷思想,幕府肯定会提心吊胆。于是北斋有了任务,他被命若无其事地,接近鸿山,借机搜集梁川星岩的情报和监视鸿山。”津田良平认真地分析着,“不过,还没两年鸿山就返乡了,在北斋看来,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吧。然后就是大盐平八郎之乱、蛮社之狱,跟鸿山关系不浅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了。再之后,幕府得知鸿山周围有不稳定因素,于是判断:有必要对重返小布施的鸿山,实施彻底监视……”
津田良平滔滔不绝地说着,感觉自己对这段谜案的分析,已经渐渐成熟和日趋周全了。
“这样解释的话,北斋的奇怪举动,就能够很好地解释了。天保五年到十年间,北斋的行动全是矛盾。比如他在浦贺的隐居,其实我觉得,这时候,他才应该投靠鸿山。比起浦贺,深山里的信浓,肯定更适合藏身嘛。如果北斋真相信鸿山是受菩萨指引,来到自己身边的知己,就应该毫不迟疑地,直奔小布施才对,可是,北斋就像完全忘了鸿山的存在一样,逃去了浦贺。”津田良平摇着头苦笑道,“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不找鸿山,就说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么亲密。可是,这样一来,就没有办法解释:弘化年间北斋在小布施的长期滞留,简直完全自相矛盾。说到底,北斋并不是自发、自愿的,而是接受指示才去了小布施,这样就解释通了。”
津田良平一吐为快。
“我并不是想反对你的意见……”塔马双太郎稍稍斟酌着说法,“你的理论说穿了,只是建筑在北斋密探说的假设之上。情况确实跟你分析的一样,可是,就算北斋的行动有疑点,你还是没有提供证据。我承认有密探跟踪鸿山的可能性,但并不意味着密探就是北斋哟。”
“还是不行吗……”津田良平感到颇为失望。
“话是这么说……”塔马双太郎犹豫着说道,“我认为你着眼于鸿山是不错的。托福,我也弄清了北斋背后的势力。”
“真的吗!……”津田良平十分欣喜。
“嗯,可以断言。按照你整理出来的鸿山人脉,偌大的江户,只能找出唯一一个,绝对敌对的人物。”
津田良平感到胸口顿时一阵骚动。
“是妖怪!把大盐平八郎定性成,动摇幕藩体制的大罪人,在蛮社之狱告发华山、长英、江川,极度厌恶梁川星岩、象山、海舟这帮幕府批判者,并且在天保年间,集权利于一身的恶魔化身。”
津田良平听说以后,惊讶得几乎窒息。
鸟居耀藏,名副其实的恶之化身。他作为老中水野忠邦的亲信,官至南町奉行,兼任勘定奉行,一手掌控司法和经济。恶名昭彰的天保改革,正是经耀藏之手推行,旨在彻底封锁百姓的生活。
此外,耀藏之父,儒学者林述斋,为幕府教育机关“昌平黉”校长。由于这层关系,他从内心深处憎恶洋学者,执拗地重复镇压,不愧为恐怖政治的代表者。又因为他能把作怪坚持到底,世人就取耀藏的“耀”和作怪的“怪”合称“妖怪”,以示憎恶。
“怎么了?”塔马双太郎迟迟听不到津田良平吱声,不免有些忐忑。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股寒意……”津田良平感慨地说,“妖怪啊,真是无懈可击的对手呢。真没想到,会在这儿出现鸟居耀藏的名字。”
“我也直发抖呢,只是电话里看不到我紧张而已。”
“您真相信吗?妖怪是北斋的幕后主使……”
“那我问你,你觉得还有什么人,能命令葛饰北斋这样的人?确实,北斋是个毫无权位的小镇画师,可是,他在当时,有着压倒性的人气,是个超级名人,而且,用钱上也不存在问题。”塔马双太郎解释说,“这等人物会因为小角色的要求,就简单地接受间谍这种肮脏的工作吗?只能是鸟居耀藏级别的对象,才有可能做到。或许北斋并不是直接得到鸟居耀藏的指示,不过,下达任务的肯定是他的亲信。”
津田良平擦着汗点了点头。
“北斋和鸟居耀藏啊……光是想一想都厉害,哪一方都有十足的魄力。”
“再加上……如果就像你所说,北斋是在监视鸿山的话,他的职责范围也显而易见了。”
“职责?……”塔马双太郎吃惊地张大两眼。“你是说北斋负责哪一块吗?”
“肯定是海防问题吧。以江川打头,华山、象山都很重视海防问题,防范外敌也关系到攘夷。鸿山有这种征兆吗?”
津田良平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岂止是有!……鸿山一再向幕府进言海防问题,刚才提到的一万两献金,就是为了修建炮台,防范外敌的费用。完全被说中了。”
“果不其然。如果我的推测正确……”津田良平犹豫着低声嘟囔,“选择北斋去监视鸿山,绝对不是偶然,北斋从更早之前,就在进行海防方面的探索任务。”
“怎么说?”塔马双太郎好奇地睁大两眼。
“你好好想一想,他旅游过的地方,几乎都在海岸呢。而且浦贺、房总、三重,还是当时日本海上防卫的重要据点。然后,再配合北斋的才能,答案就非常明显了。”
津田良平不吭声。
“那时候的画师,就相当于摄影师,尤其津田良平还非常擅长画鸟瞰图,还留有在一张纸上,画下整个‘关东一元’的作品。”塔马双太郎激动地挥舞双手,大声分析着,“我问你,假设幕府对国防抱有危机感,打算在海岸上设置炮台,那首先有什么事情不得不做?”
“当然是事先进行场地调查吧。”津田良平惊问道。
“没错!……”塔马双太郎大手一挥,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不过,也不可能让相关人员,都一窝蜂地全跑过去,这时候,北斋的才能就派上用场了。他擅长写生,又有媲美照相机的精准观察力。于是,政府就让北斋从各种角度,画好地形图,带回去当作判断依据。这种任务,正好能让葛饰北斋那家伙大展拳脚,他的透视技法登峰造极,简直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情而生的画师。”
津田良平顿时瞠目结舌。在没有照相机的时代,能完成这种任务的只有画师。而北斋又是其中,以高超风景画闻名的好手。如果换自己站在幕府的立场,也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点名北斋。
“往设置炮台的候选地派遣画师,是绝对说得通的,要知道:负责评估的上层人士,没有几个去过实地,单靠口头说明也很难判断。另外,你也明白吧?走这一趟,其实就是密探行动,因为是国家机密嘛。”塔马双太郎小声说道,“就算北斋接受任务,前往各地,也绝对不能说漏嘴。如果是抓人把柄,或者动刀动剑的密探,就太不符合北斋的形象了,不过,画画就只是本职工作的延长,想必北斋自己也没什么抵触吧。”
“原来如此,完全在理。”津田良平不禁折服地点了点头。塔马双太郎果然厉害,津田完全被折服了。
“咦……也不对啊,这样一来,鸿山他们和北斋的目的,岂不是相同吗?既然都是为了保卫国家,寻找建造炮台的场地,那又为什么单方面地,对提倡攘夷运动的鸿山他们,实施监视镇压?这解释不通啊。攘夷的目的不也是防患外敌吗?不如说是志同道合才对,怎么变成了对着干呢。”
“所以才要说到妖怪。鸟居耀藏本身也重视海防,天保十年,还在幕府外围打转的耀藏,就向老中强调海防的重要性,并且展开了关于浦贺和房总半岛沿岸的调查。如果就由着他去做,也没有后来那些事儿了。可是,幕府为了保险起见,又委派江川太郎左卫门进行相同的调查。结果呢,最后交上去的报告书,江川那份明显优秀得多。耀藏觉得自己的功劳,全都被江川太郎给抢走了,气得是恼羞成怒,后来兴起蛮社之狱,也是因为对江川怀恨在心。”
塔马双太郎一本正经地介绍着情况,津川良平洗耳恭听,脑中不断回溯着这些历史。
“给江川提供参考资料,又教他测量法的正是以华山、长英为中心的‘尚齿会’成员。于是,耀藏往华山身边安插间谍,靠些鸡毛蒜皮的小毛病,把他们告发了。不过,江川太郎左卫门可是既有地位,还是个炮术专家,幕府也觉得往后还缺不了他,结果给判了无罪。旧仇加新恨,觉得大受屈辱的鸟居耀藏,从此就对西洋科学恨之入骨。”
“同样是提倡海防,不料却分成了两派啊,那就说得通了。”津川良平点了点头,颇为感慨地说道,“然后……浦贺和房总半岛,既是海防考察对象,又是北斋的旅游目的地,真是一致得叫人心里发毛啊。”
“是吧?只要跟鸟居耀藏联系起来,北斋的奇怪行动,就全部顺理成章了。”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证据了啊。”
所谓“鸟居耀藏的暗中活动”,还只是毫无依据的假说而已。虽然“密探说”迅速呈现出具体样貌,另一面却仿佛迸一步沉入了深渊。
“没法说……不过,有了调查方向,就有了希望。你确实距离北斋越来越近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得到了塔马双太郎的肯定,让津田良平顿时充满了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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