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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很深很深,墨蓝得如同化不开的颜料。秋夜的风很不客气地凉了。铁铲龟缩在一节废弃的车皮里,把身子缩成了一个球。即便如此,还是冷得要死。
他不明白天幕上为什么只有那么可怜的几颗星星。在他的印象里,乡下的夜晚一向是星星满天的,用鱼网一下子就能“捞上”一大把!是的,家乡是个河汊纵横的地方,家家都有打鱼的高手。有一回铁铲就是用“一网就能捞上一大把星星”这样的句子来形容天上的星星如何多,城里来的那个美丽的代课老师把他夸得简直快晕过去了。
铁铲一向认为自己是学文科的材料。
他把屁股底下那块塑料布往身上裹了裹,用来抵御凉意。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位美丽的代课老师,心中便有一股暖暖的感觉升了起来。那位女老师来自北京的一所师专,在铁铲的家乡代了整整一个学期的课。
老师走路的姿势非常独特,像飘似的。她的声音更是好听无比,大家都说像唱歌。她喜欢语文好的学生,所以铁铲便成了她的得意门生。她时常让学生们到他那里去借书,铁铲去的次数最多。
但是铁铲知道,自己所以常去,并不完全是为了去借书。说出来不好意思,他喜欢闻老师身上那股甜甜的香味儿。
望着凄冷的夜空,铁铲的眼角似乎有眼泪溢了出来。妹妹没有找到,却闹出了一条人命——这时候铁铲已经完全清醒完全冷静了,最初那种吓得要死的感觉过去后,出现的是一种更深、更无边际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完了!
他原本是可以扒上一列货车逃离城市的,但由于出现了两个穿制服的铁路警察,他终于没敢上车。接着他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是的,此刻自己恐怕已经成了被追捕的对象。就像电视里的那些故事一样。
说不定哪一秒钟,冰凉的手铐就会卡在自己的腕子上。
他悄悄地哭了,缩在这节破车皮里熬到了天黑。他很奇怪自己,怎么没想起爸爸,没想起妈妈,首先想起的却是那位已经返回北京的女老师。
那是去年冬天到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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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十分遥远了,一个格外动听的声音飘了过来——“同学们,我想知道,在你们心目当中,男孩子最优秀的品质应该是什么?”
那好象是一次上山野游。
回答真是五花八门,有的说“长得高”,有的说“打架不要命”——这属于没有知识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另有一些回答比较有知识,譬如“英俊”,譬如“勇敢”,再譬如“忠诚”……老师的回答是——敢做敢当!此刻,这四个字跳进了铁铲的脑海。
他接受这四个字,他觉得用这四个字来衡量男孩子再准确不过了。
敢做敢当。
说老实话,铁铲此刻作不到这四个字。去自首么?不,他绝对不敢。
看来有些话真是说着容易作到难呀!他仿佛再一次感受到那钢钎打在人头上的感觉,黄六指舞蹈般地扬起双手,朝前踉跄了两步,后背犹如中了枪弹般挺直了……
这个无法抹去的“镜头”令他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很恐怖!
铁铲知道无论谁给自己多少钱,自己也不敢再来这么一下了。这刻骨铭心的“一下”完全是在一种不能自制的状态下打出去的!它带给自己的惩罚几乎比黄六指的死还严厉。
黄六指毕竟死了,死了的人是不会难受的。
事实上,现在回忆起来,铁铲觉得自己早就产生了“干掉这坏蛋”的念头,进城这些日子来,这个念头是一天天加深的——不会错,这坏蛋就是拐卖小虾的人!问题在于,念头归念头,真的把念头变成行动,那的的确确是一刹那之间的事!怎么那么巧呀,偏偏在那一刻看见了一根钢钎!铁铲哆嗦了一下,不知因为天冷,还是因为刹那间袭来的恐惧。无论如何,这么大的一件事,对于一个年仅14岁的孩子来说,都显得太沉重太沉重了!他的手指在衣袋里摸索着,他记得还应该有一块硬糖。
哦,摸到了!他摸出了那块已经变得有些粘的糖块,迅速地剥了剥便塞进了嘴里。
从上午吃了一块方便面到现在,真正是滴水未进了。他咯嘣一声把糖块咬碎了。糖甜得令人口水汹涌,铁铲打算痛快地嚼一嚼,这时,就见一束雪亮的光柱从头顶上划了过去。有人来了!
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鞋踩在碎石子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手电的光柱晃动着,还有砰砰的声音——估计是敲击车皮造成的。
接下来的一句话险些把铁铲吓昏:“嘿,我不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敢杀人。你信么?”铁铲的心呼地沉入了万丈深渊,这不是在说自己么。
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答道:“不要管那么多啦,公安局吩咐下来的事情,执行就是了!”“我绝对不信!”先头那个声音显得挺固执。
木棍子敲在车皮上,他们停在了“一壁之隔”的外边。
又敲了两下,几乎敲在了铁铲的后背上。
“喂,你说!”还是先头那个声音,“假如真是那男孩子作的案,他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小的凶手了吧?”
苍老的声音说了半个字便打了个大哈欠,声音拖得老长:“啊……去去去,上去看看,就你的想法稀奇!”
“我还是不信,绝对不信!”
先头这人说着便开始往车箱上爬。铁铲甚至能感觉出那是一双钉了鞋掌的牛皮鞋,因为它登在车板上的感觉十分有力。男孩子感觉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呼吸也凝固了,全世界都凝固了。
他抱紧脑袋用尽最后的力量缩紧身体,仿佛那力量用得越大身子便缩得越小。手电的光柱在头顶上没有规律地晃动着,他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喘气声。
“没有!”
“看仔细些。”是那个苍老的声音,“上次满满一车皮焦炭,转眼之间就被偷光了!”
“两回事,这是两回事。”爬上车的人跳回地上,两人继续朝前走去,“我不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敢杀人,坚决不信!”
苍老的声音又打了个哈欠,道:“信不信反正也杀了,说不定有多大的仇恨呢!”浑身冷汗的铁铲慢慢松开了身子,就如同舒展开的蚂蟥。嘴里的糖已经化成了水。糖一点儿也不甜了,竟有一丝丝的苦。
仇恨,是的!那坏蛋拐卖了我的小虾呀!
凉凉的两行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流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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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捧着你的脸,帮你把眼泪擦干。
轻轻地拉着你的手,从此你不再孤单。
……
依然是那甜甜的声音,美丽的女老师把这首《让世界充满爱》教给了孩子们。铁铲记得很清楚,当老师把这歌词写在黑板上的时候,他竟涌出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感动。
那一刻,他真的觉得爱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字。记得好朋友四拐假惺惺地问:“老师,让世界充满爱,是不是充满爱情!”
全班都乐翻了。
铁铲知道四拐是成心的,他知道这里的爱不是指爱情。
那家伙什么都懂!但是铁铲挺喜欢听他这样问。
爱是令人感动的,它因了某种非常特殊的情景而变得触手可摸。而现在铁铲觉得,恨也一样,会因为一个突然的事情变得触手可摸。
比如你丢掉了亲妹妹!
那个远去的苍老的声音说的不错,他铁铲是带着恨进城的。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朦胧的目标——六指裁缝!
当时的确是朦胧的,一来他拿不准是不是那个六指裁缝,二来他不知道目标在哪里。而这一切竟如神助般在他差不多要放弃的时候,由朦胧变得清晰了。
起作用的是火车站守自行车的一个老奶奶,另一个起作用的便是给他硬糖块儿的胡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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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是一周前吧,是的,一周前!天阴阴的那个下午。铁铲想起来了——
那是铁铲进城的第三天,疲惫无助的他决定放弃了。三天来的辛苦,使他对这梦幻天堂般的城市差不多绝望了。他觉得自己真的像在捞一条小虾——在大海里捞一条小虾!
这真比大海捞针还难呀!针和小虾不同,小虾是活的。
铁铲猜不出这城市有多少盏灯,妹妹小虾会在哪盏灯下呢?那个下午天很阴,仿佛黄昏就要降临了。无疑的,铁铲直到那天依然对城市的夜充满离奇的幻想,充满好感。
他很依恋地往火车站走,琢磨着是逃票乘车,还是咬咬牙买上一张车票。钱多少还有一点儿。
凄冷的车站一下子像开闸放水般涌出了许多人,阴阴的天也似乎也变得热闹了。铁铲看着乘客们蚂蚁般地四散开去,竟幻想着这些人里是不是应该有妹妹小虾。
由春末到秋末,妹妹已经失去半年了。
他望着散去的人流,觉得自己就这样离去非常的不甘心。但是不甘心又怎么样呢?城市太无边啦!咣当,倒退着走的他撞翻了一条长板凳,自己也四仰八叉地倒下去。一个老奶奶颠颠地奔了过来,开水烫着似地大呼小叫。
这老奶奶无疑是天大的好人,她没去管翻倒的长板凳,而是拉起铁铲胡乱地一通拍打:“看看嘛,看看嘛,摔了一身泥糊糊!这是哪个不要脸的,红薯吃不下也不好乱扔嘛!小坏蛋,你没长眼睛呀!”最后这句话自然是在骂铁铲。
一老一小收拾了板凳,又一一地找回了落了满地的铁牌牌,这时铁铲才明白老奶奶在这里看守自行车。
十分钟后,老奶奶听完了铁铲家的全部遭遇。
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人贩子,并且不住地用袖口擦眼。忽然,哇呀一声老奶奶老眼睁圆了:“哈,你说六指!六指裁缝!我的天呀,他是不是姓黄!细瘦细瘦的像条瘦狗!”铁铲点点头,又更用力地点点头。除了姓黄这一点他说不准,其他方面老奶奶都说对了!“你呀小坏蛋,去铜锣街找卖山货的胡伯,找他好啦!没有错的,黄六指——没错的啦!去找胡伯想办法!”
这就是那个阴阴的下午发生的一切,事情就是从这一天出现了转折,出现了无法预知的改变,直到今天下午那致命的一下子……
找到铜锣街的时候,胡伯的山货铺子已经要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