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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斯利送我到那座原石砌就的教堂门前台阶上时,时间尚早,教友们却已陆续到达。我在阳光下眯起眼,看着教友们从车子中钻出来,一边叮嘱着孩子,一边关上车门,沿着狭窄的街道走来。我沿着石板人行道向左转向公墓,背后有好奇的目光在注视我。
这个早晨很冷,阳光刺眼,但没有暖意,照在身上像一床冰冷的被单。我将生锈的铁门推开,这道大门其实没什么作用,只是充充门面罢了。它既不能防止任何人出去,当然也不会禁止任何人进来。洁亮的花岗石新墓碑闪着寒光,旧的则向各方倾斜,像是墓穴说话时口中的无血舌头。在我们回想起他们时,死者也会说话。我走向角落埃米莉的墓碑时,薄霜在我的鞋下嘎吱碎裂。她的坟墓因被重新开棺、再度掩埋,成为一道红色的粘土疤痕,我再次望着那可爱的小天使纪念碑和令人伤感的墓志铭,悲从中来。
艾米莉·迪金森这句诗如今对我而言有了不同的含义。我以全新的视角来解读,对挑选这句诗的女人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依我看,这里最醒目的是“我们。”我的。埃米莉没有自己的生活,她只是一个自我迷恋且神志失常,对自我永不满足的女人的俘虏。
对德内莎而言,埃米莉只是一颗棋子,我们也是。我们是她的玩偶,任她着装、拥抱或肢解。我想起她的房内摆设,全是毛茸茸、有流苏花边、很女孩子气的装饰品。德内莎是一个渴望引起大家关注的小女孩,随着年岁增长,她学会了如何引人注意。与她接触过的生命都被她毁了,而她在外界温暖的关怀中饮泣。每个人提起这个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女性时都说:可怜,可怜的德内莎。
埃米莉墓地上的红土凝结了一道道细长的冰柱,我不知道这种现象该如何解释。我的推论是,当湿气在没有渗透性的粘土中冻结时,它会像冰一样膨胀,但因无处扩张,只能向上发展。这看起来像是她的灵魂正试图升空时被寒气冻结,像纯洁的水晶一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波伤感袭来,我意识到我喜欢这个死后才认识的女孩,她有可能是露西,或者说露西有可能是她。她们两人的母亲都未能善尽母职,使得她们一个已回归天国,另一个目前仍幸存于人世。我跪下祈祷完毕,深吸了一口气,折返教堂。
教堂里风琴声飘扬,我迟到了,教友们正唱着第一首圣诗。我坐在后排以避免引人注目,但还是招来了关注,人们纷纷转头。陌生人上这座教堂很容易被认出来,因为少有生面孔出现。礼拜仪式继续进行,祈祷之后我为自己祈福,同一排的一个小男孩在他姐姐去拿教刊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克罗牧师鼻子尖挺,身着黑袍,看起来人如其名,宣道时他那比着手势的双臂,就像双翅,讲到激烈动情处,仿佛他也会展翅飞翔。如珠宝般灿烂夺目的彩色玻璃上描绘着耶稣的神迹,有云母斑纹的原石仿佛洒满了金粉。
领圣体时,众人高唱着《我正如此》。我观察着周围的人,打算仿效他们的做法。可他们没有排队前去领圣餐,而是由接待员沿着走道默默发送葡萄汁与小面包。我依照他人照单全收。唱完赞美歌与祝祷歌,就散会了。我从容不迫地等着,直到牧师站在门口送走所有教友,才叫了他的名字。
“感谢你寓意深远的布道,克罗牧师,”我说,“我一向喜欢‘纠缠不休的邻人’这个故事。”
“我们可以从中得到许多启示,我常跟孩子们讲这则故事。”他握着我的手说。
“每个人都获益无穷。”我附和道。
“真高兴你能和我们一起做礼拜。你一定就是那位联邦调查局法医,我在前几天的电视新闻里看到过你。”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说,“你能否告诉我罗伯·卡塞是哪一位?希望他还没走。”
“哦,没有。”牧师说,这正如我所料。“罗伯帮我们准备圣餐,这时或许在收拾东西。”他望向圣坛。
“你介意我去找他吗?”我问。
“当然不。对了,”他目光哀戚,“真感谢你所付出的努力。我们都不会和以前一样了。”他摇头,“她那可怜的母亲。有些人如果经历了那种遭遇,可能都不再信上帝了,可是德内莎不这样,她每个星期都来,是我认识的最虔诚的教徒之一。”
“她今天早晨来了吗?”我问着,汗毛直竖。
“像以往一样在唱诗班。”
我没有看到她。来做礼拜的教友至少有两百人,而唱诗班在我后方的楼台上。
罗伯·卡塞二世年逾五旬,身体硬朗,穿着廉价的蓝色条纹西装,沿着一排排座位收圣餐。我向他自我介绍时深恐吓到他,但他镇定自若。我们俩并排坐在长椅上,在我解释时,他边思索边拉扯耳垂。
“没错,”他用我听过的最悠缓浓重的北卡罗来纳州口音说道,“我父亲这辈子都在那家工厂上班。退休时他们送给他一台很好的落地式彩色电视、一副金质领带夹。”
“他一定是个出色的工头。”我说。
“呃,他是上了年纪之后才当工头的。在此之前他担任包装检验员,再之前只是个包装员。”
“他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比如当包装员时。”
“负责胶带的包装,后来他就监督别人包装,以防疏失。”
“原来如此。你记得那家工厂出产过一种鲜橘色的胶带吗?”
理着小平头,眨着深褐色眼睛的罗伯·卡塞,思索着这个问题,脸上出现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想起来了。那种胶带很特别,我在此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再见过。好像是什么监狱订制的。”
“没错。”我说,“会不会有一两卷流入本地?你知道,就是这里。”
“应当不会,除非遇到退货、有瑕疵的胶带时。”
我想起捆绑斯坦纳太太和她女儿的胶带边缘的油污。也许有一批货被机器卡住了,或因其他某种原因而沾到油渍。
“通常在胶带检验不合格时,”我打断他的话,“员工可以带回家或是廉价购买吗?”
卡塞默不作声,似乎有点困惑。
“卡塞先生,你知道你父亲会将这种鲜橘色胶带送给谁吗?”我问。
“就我所知只有一个人,杰克·惠勒。他已经去世好一阵了,他曾经在麦克的平价商店旁开了一家自助洗衣店。我记得街角那家杂货店也是他经营的。”
“你父亲为什么送他那种胶带?”
“这个……杰克喜欢打猎。我记得父亲曾说杰克很担心在树林里被人误以为火鸡而中弹,因此大家都不想和他一起去狩猎。”
我没有搭腔。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打猎时常发出很大的声响,穿着会反光的衣服,没有人愿意和他搭档。我看他除了小松鼠什么都没猎到过。”
“这和那卷胶带有什么关系?”
“我相信父亲送他那卷胶带是在开玩笑。也许杰克会用那种胶带缠他的猎枪或贴衣服。”卡塞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光秃秃的牙洞。
“杰克住哪里?”我问。
“松林小屋附近。就在黑山和蒙特利特之间。”
“他有可能将那卷胶带转送给别人吗?”
卡塞望着手中装圣体杯子的托盘,皱眉思索着。
“例如,”我继续说,“杰克会和其他人一起去打猎吗?或许有人恰巧需要这样一卷胶带,鲜橘色的?”
“他会转送给谁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他和查克·斯坦纳很熟,他们每一季都去找熊,我们都希望他们空手而归。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想遇见大灰熊,就算猎到熊了又能做什么?只能做成地毯,熊肉又不能吃,除非你是拓荒英雄丹尼尔·布恩,而且快饿死了。”
“查克·斯坦纳就是德内莎·斯坦纳的丈夫?”我问道,设法不动声色。
“是的,也是个好人。他的去世令我们很伤心。如果我们知道他心脏不好,就不会让他太过劳累了。”
“他心脏不好还去打猎?”我追问。
“我跟着他和杰克出猎过好几次。他们两个总喜欢到树林里打猎,我告诉他们应该到非洲去,那里才有猛兽。你知道,我自己连甲虫也不会杀。”
“如果甲虫和蟑螂一样,你不该杀它。那会召来厄运的。”
“它们不一样,”他一本正紧地说,“完全不一样,但我赞同你的意见。不,女士,我从不杀蟑螂。”
“卡塞先生,你和查克·斯坦纳熟吗?”
“我只和他一起打猎和上教堂。”
“他也教书。”
“他在私立的教会学校教《圣经》。我如果有能力,也会让儿子去念那所学校。”
“你还能告诉我点他的什么事吗?”
“他在加利福尼亚从军时遇见了他的妻子。”
“你听他提起过一个夭折的孩子吗?一个名叫梅莉·乔的小婴儿,或许就是在加州出生的?”
“哎,没听说过。”他满脸诧异,“我一直以为埃米莉是他们的独生女。他们还有一个夭折的小女婴?哦,天哪。”他满脸痛苦。
“他们搬离加利福尼亚后呢?”我追问,“你知道情况吗?”
“他们搬来这里是因为查克不喜欢西部,而且小时候常和家人一起来这里度假,通常住在灰胡子山的小木屋里。”
“在什么地方?”
“蒙特利特,就是比利·葛培理居住的小镇。如今葛培理很少住在这边了,但我曾见过他的妻子。”他停顿了一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泽尔达·菲茨杰拉德在这附近一家医院内被烧死了?”
“我知道这件事。”我说。
“查克很擅长修理钟表,他把这当作嗜好,到后来‘毕尔特摩之家’所有的钟表都是他修理的。”
“他在哪儿修理呢?”
“他到毕尔特摩之家修理,但后来附近居民都将他们的钟表直接交给他,他就将地下室作为工作室。”
卡塞先生可以滔滔不绝谈上一整天,我委婉地告辞了。出了教堂,我用移动电话拨打韦斯利的寻呼机,并留下警方代码“10-25”,意指“与我会面”。他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正打算回到教堂的走廊避避风寒,却从身旁几位陆续离去的教友的谈话中得悉他们是唱诗班的。我几乎要惊慌失措了。就在同时,德内莎·斯坦纳出现了。她站在教堂门口朝我微笑。
“欢迎。”她热忱地说,眼睛却像铜一样冷峻。
“上午好,斯坦纳太太,”我说,“马里诺队长没陪你来吗?”
“他是天主教徒。”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外套,衣摆轻扫黑色丁字鞋鞋面,戴着一双黑色羊皮手套。她脂粉未施,只在性感的双唇上涂了点色,蜜色的波浪形金发垂至肩头。她的美像天气一样冷,我不知道自己之前怎么会同情她或相信她的痛苦。
“你怎么会到这座教堂来?”她接着问,“阿什维尔有一座天主教堂。”
我不知道她对我还了解多少,不知道马里诺还告诉了她什么。“我只想向你女儿致意。”我紧盯着她的眼睛说。
“你真是太好了。”她盯着我,面带微笑。
“事实上,能在这里见面真是太好了,”我说,“我必须请教你几个问题。现在问方便吗?”
“在这里?”
“我更想去你家。”
“我要去买三明治当午餐。我不想吃周日大餐,彼得也想减肥。”
“我对吃东西不感兴趣。”我不想掩饰情绪,我的心和我的表情一样冷硬。她曾试图谋杀我,差点就害死了露西。
“那在我家见面吧。”
“我想搭你的便车,我没有车。”
我想看她的车,我必须看一看。
“我的车正巧送修了。”
“太不凑巧了,我记得车还很新。”如果我眼中射出的是激光,她早已千疮百孔。
“恐怕我买了一辆烂车,现在必须把它交给其他州的经销商处理。那辆车在我外出时突然抛锚了。我是搭邻居的车来的,欢迎你和我们同行。她正在车上等呢。”
我跟着她走下台阶,沿着人行道走向车子。路边稀稀拉拉地停了几辆车,其中一两辆正要开走。她的邻居是一个年长的女人,戴着一顶粉红色的圆顶无边帽,戴着助听器。她坐在一辆老旧的白色别克车驾驶座上,福音音乐伴随着暖风机的隆隆声在车内飘荡。斯坦纳太太请我坐前座,我拒绝了,我不想让她躲在我背后,我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我后悔没有带手枪,虽然带枪进教堂不太妥当,而我也没有料到会与她不期而遇。
斯坦纳太太和她的邻居在前座聊天,我则默默坐在后面。这段路只有几分钟车程。到了斯坦纳家时,我注意到马里诺的车子仍停在昨晚我和韦斯利缓缓经过时所停的位置。我想不出与马里诺碰面时的情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会以什么态度对待我。斯坦纳太太打开前门让我进去时,我注意到马里诺的旅馆房间钥匙、汽车钥匙放在门厅一张桌子上的盘子里。
“马里诺队长呢?”我问。
“在楼上睡觉。”她将手套脱下,“他昨晚不太舒服。你知道,有一只虫子到处跑。”
她解开外套纽扣,微微一耸肩膀,将外套脱下。与此同时,她将目光移开,仿佛已经习惯让感兴趣的人得以欣赏她那什么衣服都无法遮掩的胸部。她的身体充满挑逗性,此时她在挑逗我,这与挑逗男人不同。德内莎·斯坦纳是在炫耀她的身材,她一心想与其他女性争奇斗艳,这也让我进一步了解了她与埃米莉的关系。
“或许我应该上去看看他。”我说。
“彼得只是需要补补觉。我先端些热茶给他,马上过来陪你。你在客厅坐坐吧,不用客气。你要咖啡还是茶?”
“都不用,谢谢。”我说。屋内死寂,我惶恐不安。
待她上楼,我四下打量一番后返回门厅,悄悄将马里诺的车钥匙放入口袋,又走入厨房。操作台左边有一扇门通向室外,这扇门的对面是用门闩锁住的另一扇门。我拉开门闩,转开门把。
一股阴冷而霉腥的空气扑来、这是地下室,我在墙边摸索,触到了电灯开关,灯亮了,眼前是漆成暗红色的木制楼梯。我沿梯而下,我必须看看里面有些什么。我已下定决心,即便被她发现也要一探究竟。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要蹦出胸腔。
查克·斯坦纳的工作台上凌乱地摆放着工具与零件,还有一个时间静止的老旧钟面。到处都是髓木扣,大部分的髓木上面都有它们曾清理并支撑的精密零件留下的油腻印纹。有些髓木散落在水泥地板上,与一些铁丝、小钉子、螺丝混杂在一起。一堆老爷钟的空壳默默立在阴影处,陪伴它们的还有古老的收音机与电视机、各式各样布满尘垢的家具。
墙壁由白色砖块砌成,没有窗户,大型木料挂板上垂着一卷卷延长绳索和各种材料与粗细的其他绳索。我想起楼上那些饰物的流苏,想起椅子把手、靠背上用绳索编织的复杂手工花边,想起天花板上悬挂绿植的挂钩。我想象着这些套索打着与弗格森脖子上一样的绞刑结。回想起来,竟然没有人搜查过地下室,真令人难以置信。在警方寻找小埃米莉时,她很有可能静静地躺在这里。
我拉扯墙上垂吊着的一条灯绳,想打开另一盏灯,但是灯泡烧坏了。没有手电筒,心跳急促得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在一面堆放木柴,结满蛛网的墙壁边,有一扇通往户外的门。在一台热水器旁,我又找到一扇门。我推门,开灯,眼前是一间设备齐全的浴室。
我望着沾着漆的老旧白色瓷质卫浴设备。马桶或许已好几年没有冲了,桶内的水因常年停滞而呈铁锈红。洗手槽中放着一把刷子,刷毛僵硬弯曲,像一只手。我在浴缸里面找到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乔治·华盛顿的脸朝上。排水口处还有血迹。我刚退出来,楼梯顶端的门砰地关上,门闩咔哒一声拉住了。
德内莎·斯坦纳将我锁住了。
我四处奔跑,四面张望,试着思考该如何是好。最后我冲向木柴旁边那扇门,扭动门把,拉开防盗链,发现自己站在阳光下的后院里。四下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但我相信她在注视我。她知道我会从这里出来,我忽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是想困住我,只是不想让我进她的房子,不想让我上楼。
我想到了马里诺。我绕过角落跑向车道,手抖得太厉害,几乎无法从口袋中掏出他的钥匙。我拉开雪弗兰的前座门,那把不锈钢温切斯特牌霰弹枪就在他平时摆放的地方——前座底下。
我没关车门,反身朝那栋房子跑去,手中的枪和冰一样冷。正如我所料,前门锁住了,不过门的两边都有玻璃窗。我举起枪托用力敲击,碎玻璃四处飞溅,掉在屋内的地毯上。我用围巾裹住手臂,小心翼翼地伸进手去将门打开,跑向铺着地毯的楼梯。我好像变成了别人,身体已与思想分家,行动起来像机器人而不像人。我想起了昨晚亮灯的那个房间,直奔过去。
我将禁闭的房门打开时,她正镇定地坐在马里诺的床边。他的头上套了一个垃圾袋,脖子上缠着胶带。接下来的事是同时发生的,我将霰弹枪的保险扳开,子弹上膛。她则抓起他放在书桌上的手枪站了起来。我们同时举枪,我开枪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像一阵劲风,她往后倾倒,背倚着墙壁。我不断地上膛、开枪、上膛、开枪。
她顺着墙壁滑倒,少女风格的壁纸上沾满鲜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我迅速将马里诺头上的袋子扯开,他的脸已呈蓝色,颈动脉上摸不到脉动。我重击他的胸部,向他口中吹气一次,压他的胸部四次。终于他喘了一口气,开始呼吸了。
我抓起电话拨九一一,像危急时使用警用无线电求救般大声叫喊。
“警官受伤!警官受伤!派救护车!”
“女士,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地址。“斯坦纳家!请快一点!”我随手扔下电话。
我试着让马里诺坐起来,但他太沉了。
“起来啊,来啊。”
我转过马里诺的脸,用手指抵着他的下巴以使气管保持通畅。我环顾四周寻找药瓶,寻找她可能让他服用的任何东西。床边的茶几上有个空酒杯,我端起来嗅嗅,是波本威士忌的味道。我茫然地望着她,她的血与脑浆溅得到处都是,我则像垂死挣扎般颤抖着。她背靠墙壁,像是坐在血泊当中。她的黑衣服弹痕累累,血迹斑斑,脑袋垂向一侧,血仍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悠长的警笛声传来,好像会永远悲鸣,接着我听到匆匆上楼的杂乱脚步声、摊开担架的声音。韦斯利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他张开双臂紧抱着我,一群穿着跳伞衣的人则围着马里诺。窗外红光与蓝光不停闪烁,我这才发现我已射破了玻璃,冷冽的风钻进来,拂动着沾有血迹的窗帘。窗帘上,自由自在的气球飘过淡黄色的天空。我望着冰蓝色的绒毛垫子、触目所及的动物填充玩具、镜子上的彩虹印花,还有小熊维尼的海报。
“是她的房间。”我告诉韦斯利。
“都结束了。”他抚着我的头发。
“埃米莉的房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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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晨,我离开了黑山。那是周一,韦斯利想与我同行,但我决绝了。我还有事待办,而他必须陪马诺里。经过洗胃,将德罗美牌镇静剂清洗出来的马诺里仍在住院。他不会有事,至少身体上是这样,韦斯利会带他去匡提科。马诺里必须像一个卧底探员般提交任务报告,他需要休息、安全和朋友。
我做在飞机上独坐一排,做了许多笔记。埃米莉·斯坦纳的谋杀案在我杀了她母亲之后已真相大白,我已经做了笔录,但这个案件还得继续侦查,对此我并不担心也没有理由担心,我只是不知道该有何感受。我并不觉得遗憾,这让我多少有点不自在。
我疲倦不堪,连做点芝麻小事都很费力,身体仿佛灌了铅一般,反应也很迟钝。有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茫然望着前方,目不转睛,却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自己怔仲了多久或到过何处。
我的当务之急是将这个案件记录下来,以备联邦调查局和警方查证。警方的侦办已有了眉目,但有些问题将永远悬置,因为死无对证。我们永远无法得知埃米莉遇害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自有一套推论。
我相信埃米莉在她的聚会结束前匆匆返家后,与母亲发生了争吵,或许是在进晚餐时。斯坦纳太太很可能在埃米莉的食物中放了大量的盐来惩罚她。摄取大量的盐是一种虐待孩子的方式,可怕的是这很常见。
埃米莉或许曾被迫喝盐水。她会呕吐,会出现钠含量过高的症状,许已断气。这可以解释埃米莉看似矛盾的验尸结果,也可以解释她体内钠含量偏高、伤口没有活体反应的疑点。
至于斯坦纳太太为什么要模仿艾迪·希斯谋杀案,我只能推断一个罹患孟乔森征的那人会对如此骇人听闻的案件产生浓厚的兴趣。只是德内莎·斯坦纳的反应与别人不同,她会想象一个母亲如果在这么恐怖的情况下遭逢丧女之恸,会引来什么样的关注。
那种幻想使她亢奋,她可能已在脑中拟出计划。那个周日傍晚她很可能刻意毒死女儿,以执行她的计划。也可能她在盛怒之下无意间毒死埃米莉后,决定执行计划。我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但那也无关紧要,这个案件永远不会上法庭。
斯坦纳太太将女儿的尸体放在地下室的浴缸里,我怀疑她这时候才朝埃米莉开枪,让血从排水孔流出,然后故布疑阵为性侵害案,脱掉埃米莉的衣服。埃米莉在她暗恋的男孩收献金前离席,那个原本要当献金的二十五美分硬币在她的裤子被脱掉时掉落,随后六天她的臀部就压在硬币上。
我猜测近一个星期后的也跟夜晚,斯坦纳太太将一直封存着的埃米莉的尸体取出。她很可能是用毛毯包裹尸体,将之放在塑料袋里,所以我们会发现那些毛纤维。用显微镜查出髓木也很合理,因为斯坦纳太太用来捆绑女儿和自己鲜橘色胶带仍未寻获,那把点二二口径的手枪也下落不明。我对还能找到这两项证物表示怀疑。她太聪明了,不会保存这两项会使她获罪的证物。
现在回想起来,案件似乎很简单,许多方面都显而易见,例如胶带撕扯的顺序。毫无疑问,斯坦纳太太捆绑女儿时,无须事先将所用胶带撕扯下来粘在家具边缘。她不用制服女儿,因为埃米莉已不能动弹,她的双手可以随意活动。
而斯坦纳太太绑自己时,就得费点心机。她必须事先将所用交代撕扯下来,粘在柜子上。她只是象征性地将自己绑住,以便自行脱困,但没料到撕扯胶带的先后次序乱了,她并不知道那些次序的重要性,也没有理由知道。
我从夏洛特市转机飞往华盛顿,再乘出租车前往罗素大楼,我与罗德参议员约好在此见面。下午三点半我到达时,他正在参议员表决法案。我在会客室耐心地等候,周围电话铃此起彼伏,年轻的男女助理不断接听,因为世界各地都有人想找他以获得协助。不知道他如何承负如此重担。没过多久,他就来了,朝我笑笑,我从他的眼神知道他已了解所发生的一切。
“凯,见到你真好。”
我跟着他穿过另一个房间——房内有更多的桌子和更多接听电话的助理——走进他的私人办公室。显然,他又很多杰出艺术家的画作,也爱好读书。
“局长稍早打电话给我了,真是一场噩梦,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
“我没事。”
“请坐。”罗德带我到长沙发前,自己则坐在对面一张不起眼的椅子上。他很少隔着桌子接待贵宾,他不需要。他和我认识的每一个大人物一样,既谦卑又亲切。
“我脑中一片茫然,浑浑噩噩。”我说,“创伤过后的压力与诸如此类的症状稍后才会显现,并不能因为是医生而免疫。”
“你要好好保重,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休息。”
“罗德参议员,我们该怎么帮露西的忙?我想替他洗刷冤屈。”
“我相信你已经做到了。”
“不尽然。联邦调查局知道扫描进门系统的不是露西的真正指纹,但还不能完全证明露西是清白的。至少这是我得到的信息。”
“不是这样,完全不是。”罗德参议员翘起脚看着我。“或许有一个消息在联邦调查局内部流传的问题,我是说闲言闲语。因为邓波尔·高特也涉及此案,所以有很多事情无法公开讨论。”
“所以露西必须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而不能将真相公之于世。”我说。
“没错。”
“那么,有些不信任她的人会认为她不应该待在匡提科。”
“也许会有这种人。”
“这样处理不够好。”
他耐心的注视着我。“你不能保护她一辈子,凯。让她自己去疗伤止痛吧,她会因此而获益,只要别让她触犯法律。”他笑了笑。
“我会尽全力做到这一点,”我说,“她仍背负着醉酒驾车的罪名。”
“他是遭人追撞,甚至是蓄意谋杀的受害者,我想法官对此应该会有不同的看法。我建议她主动从事社区服务。”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我知道他又,否则他不会提起。
“不知她是否愿意再回工程研究处?我们不清楚犯罪人工智能网络遭高特篡改的情形有多严重,我想建议局长让露西通过这套系统替联邦调查局追查高特的手脚,看看有何补救措施。”
“法兰克,她一定很兴奋。”我内心充满感激。
“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他继续说,“那也会让她有复职的机会。她并没有做什么措施,只是未能作出明智的判断。”
“我会告诉她。”我说。
我从罗德的办公室出来之后,到威拉德宾馆住宿。我太累了,不想回里士满,只想飞往纽波特。我想去探望露西,哪怕只待一两个小时。
我想告诉她罗德参议员为她做了什么,她已经清洗嫌疑,前途一片光明,以后将会万事顺利。我要告诉她我有多爱她,我想知道自己能否将这难以启齿的字眼说出口。我一向掩藏感情,因为我担心一旦表达,这段感情就会离我而去,就像我有过的几段感情。我又打给母亲。
我打电话给多萝茜,无人接听。我又打给母亲。
“你这次又到什么地方了?”她问。我可以听到旁边的流水声。
“我在华盛顿。”我说,“多萝茜呢?”
“她来我这里帮忙做晚餐,我们在做柠檬鸡和莎拉——你应该看看那棵柠檬树,凯,葡萄柚也好大。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洗莴苣呢。你如果可以偶尔来探望你母亲,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家常便饭。我们可以像一家人。”
“我想和多萝茜谈谈。”
“等一下!”
咔的一声之后,多萝茜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头。
“露西在埃季山的辅导员叫什么名字?”我劈头就问,“他们应该为她指派辅导员了。”
“那不重要。露西不在那边。”
“请再说一遍,”我说,“你刚才说什么?”
“她不喜欢那种治疗,跟我说想离开。我不能逼她,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何况她又不受什么约束。”
“什么?”我大感震惊,“她在那边吗?她回迈阿密了?”
“不,”多萝茜很冷静,“她要在纽波特待一阵。她说这时候回里士满不安全,诸如此类的废话。她也不行来这里。”
“她一个人待在纽波特,头部受伤,又酗酒,你却不闻不问?”
“凯,你还是老样子,反应过度了。”
“她待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只说她想四处逛逛。”
“多萝茜!”
“我提醒你,她是我女儿,不是你的。”
“那是她今生最大的悲剧。”
“你能不能就这一次不要管别人的狗屁闲事?”她厉声说道。
“多萝茜!”我听到我母亲说到,“我不懂你说脏话。”
“我告诉你吧,”我用想杀人的冰冷语气说道,“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为你是问!你不只是一个可怕的母亲,也是一个可怕的人。我真遗憾你是我妹妹。”
我挂了电话,拿出电话簿,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如果抓紧时间,还可以赶上一班飞往罗德岛首府普罗维斯的班机。我出了门,一路跑过威拉德宾馆高雅的大厅,引来路人侧目。
门僮替我拦了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如果他能尽快送我到机场,我可以给付加倍的车钱。他飞驰狂飙。在广播里播出我的航班即将起飞的消息时,我赶到了机场。找到座位后,我满腹心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极力将泪水往肚里吞。我喝了些热茶,闭上眼睛,茫然地想该如何在陌生的纽波特投宿。
乘出租车从普罗登斯前往纽波特时,司机告诉我这趟行程要花一个多小时,因为正在下雪。我透过布满水痕的窗户望着路旁一座座黝黑高耸的花岗岩墙壁,墙面的水滴已结冰,从车底灌进来的风又湿又冷,令人难受。大片雪花飘落在挡风玻璃上,像柔弱的甲虫,紧盯着看会头晕。
“你能不能推荐一家纽波特的旅馆?”我问出租车司机。他说话的神情标明自己是个典型的罗得岛人。
“马里奥特旅馆是你最佳的选择,就在水边,去购物和去餐厅都只需步行。山羊岛上还有一家双数旅馆。”
“我们试试马里奥特吧。”
“好,女士,就去马里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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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一个年轻女性,想在纽波特找工作,你会去什么地方?我有个二十一岁的外甥女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向一个陌生人提出这种问题似乎太蠢了,但我已一筹莫展。
“首先,我不会挑这个季节。这时候的纽波特死气沉沉。”
“恰好她就挑中了这个季节,学校放假。”
“嗯……”她沉吟着。我静静聆听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声。
“也许会去餐厅?”我试探地问。
“哦,当然。有很多年轻人在餐厅工作,水上餐厅的收入不错,因为纽波特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是观光客。不要听信别人说是靠捕鱼,这年头一艘载重三万吨的渔船只能捕获三千磅鱼,那已经算丰收了。”
司机继续说着什么,我只想着露西,思忖她会到什么地方。我试着进入她的思想,设法了解她的想法。我强忍着泪水,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恐惧,默默祈祷。我已无力应付任何悲剧。它不能发生在露西身上,我也不能失去她。
“这些地方大都营业到几点?”我问。
“什么地方?”
我才意识他刚才一直在谈白鲳鱼,一种用来当猫饲料的鱼。
“餐厅,”我说,“现在还在营业吗?”
“没有,女士,大都打烊了。现在都快凌晨一点了。如果你想替外甥女找工作,最好明天一早再出门。大部分餐厅都十一点开门,供应早餐的会早一点。”
他说得没错,我这时只能先就寝,设法睡一觉。我入住的马里奥特旅馆可以俯瞰港口,从窗户望出去,海水一片漆黑,渔船的点点灯火在遥远的天际隐隐晃动。
早上七点,我已起来。没有必要再待在床上,我整夜未眠,怕做噩梦。
我点了早餐,拉开窗帘。铁灰色的长空,水天一色,难以分明。远方野雁列队飞行,有如战斗机的分列式。原本下雪的天空开始下雨。我虽然知道这时还没有多少商店开门,但仍忍不住想试一试。八点,我带着从服务员那里打听来的热门客栈,酒吧,餐馆的名单离开旅馆。
我在船埠上走着,身穿黄色雨衣雨裤的船员陆续走过。我停下来与每一个愿意聆听的人交谈,我的问题一成不变,而他们的答案也千篇一律。我描述露西的特征,他们都不确定是否见过她。在港口边工作的年轻女性不可胜数。
我没拿雨伞,一路走着,围在头上的领巾滴滴答答落着水滴,我走过用厚塑料板包围以安全避冬的鲜艳帆船与游艇,走过一堆堆破旧锈蚀的大锚。行人不多,有很多商店却已开门营业。看到一扇橱窗后的妖魔鬼怪时,我才意识到今天是万圣节。
我沿着泰晤士街的鹅卵石路走了几个小时,商店橱窗里展示着五花八门的商品,从贝壳制品到手工艺品都有。我转到梅莉街上的英汤旅馆,向服务员打听露西,他没听过这个名字。在克莉丝蒂餐厅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我干脆坐在这家餐厅内可以俯瞰纳罗甘雪海湾的窗边喝咖啡。码头湿漉漉的,众多白色海鸥点缀其间,面朝大海。我望着海景,远处两个女人在看海,她们戴着帽子和手套,但举止不像普通朋友。这令我想起了露西,我在心烦意乱中起身离去。
班尼斯特码头的黑珍珠餐厅、安东尼餐厅、砖巷酒店,城堡岭的旅馆,我一一询问。卡拉汉咖啡店帮不上忙,一家供应卷心饼与奶油的精致美食店也表示爱莫能助。我找了那么多家酒吧,结果弄迷糊了,有些店还跑了两趟。没有她的踪影,没有人能帮我的忙。我不知道这里谁会在乎我的际遇。我心灰意冷地向波登码头走去,雨越下越大,几近滂沱,天空灰蒙蒙的,一个女人匆匆走过我身边时朝我笑笑。
“亲爱的,不要溺水,”她说,“事情没有那么糟。”
看着她走进码头尽头的“鹰劲龙虾公司”,我决定跟过去,因为她的友善,我看到她走进一间玻璃隔间的小办公室,里面烟雾弥漫又贴满了发票,我只能看到染过的鬈发及手在纸片的间隙中移动。
我必须穿过许多大如小船的绿桶,桶内装着龙虾、蛤蜊、螃蟹。这些桶堆得高抵天花板,海水经由上方的水管注入桶中,再溢到地面。这使我想起停尸间内堆放的轮床。屋内的声音听起来像正刮台风,还有海的气息。那些穿着橘色防水裤和高筒橡胶鞋的男人的脸像码头一样饱经风霜,他们像是大声叫嚷般交谈。
“对不起。”我站在那间小办公室门口说。我没料到屋里还有一个渔民,我之前根本没有看到他。他坐在一张塑料椅子上抽烟,粗糙的双手红彤彤的。
“亲爱的,你全身湿透了,快进来暖暖。”那个女人相当肥胖,相当忙碌,她又笑了笑,站起身。“你要买龙虾吗?”
“不,”我赶忙说,“我的外甥女走失了。她迷路了,或是我们搞混了方向。我约好与她见面的。我只想问问你见过她吗?”
“她长什么样?”渔民插嘴道。
我描述了露西的模样。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似乎一脸迷惑。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个渔民也看出端倪了。他看穿了我的心事,我从他的眼神知道这一点。
“她跑掉了。小孩有时候就会这样,”他说着抽了一口手中的万宝路香烟,“问题是她是从什么地方跑掉的?你告诉我,或许我能想出来她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她本该在埃季山。”我说。
“她刚出来?”那个渔民是罗得岛人,他说话时最后一个音节会降半音,好像踩在字尾上。
“她半途离开。”
“这么说她不想接受治疗,要不就是保险公司停止支付了。这里常有这种事。我的一些伙伴到那地方待了四五天后就搬出来了,就因为这个。但那种治疗很有帮助。”
“她不接受治疗。”我说。
他摘下脏兮兮的帽子,将杂乱的黑头发往后拢。
“我知道你一定急坏了,”那女人说,“我可以帮你泡杯速溶咖啡。”
“你真好,但不用了,谢谢。”
“他们若提前离开,通常会再次酗酒或吸毒,”那个男人继续说,“我真不想告诉你,但情况就是这样。她也许会去当女招待或酒保,以便接近她想要的东西。这边的餐厅待遇很好,如果我是你,会去度度克莉丝蒂餐厅,班尼斯特码头的黑珍珠餐厅、安东尼餐厅。”
“这些地方我都去过了。”
“白马餐厅呢?她在那边可以赚不少钱。”
“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他指向海湾,“马尔伯勒街,靠近‘最佳西部’。”
“通常他们会住在哪里?”我问,“她不会想花太多钱。”
“亲爱的,”那个女人说,“让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我会去渔民协会,就在那边。你要到这里来一定得经过他们那里。”
那个渔民点点头,又点了一根烟。“这个主意不错,从那边开始找挺好的。他们也雇用女服务员和在厨房帮忙的女孩。”
“那是什么机构?”我问。
“只是潦倒落魄的渔民落脚的地方,有点像小型的YMCA,楼上有房间,还有餐厅和简易小吃。”
“是天主教教堂经营的。你可以找奥格伦神甫谈谈,他是那里的神甫。”
“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为什么会去那里,而不到你们刚才提到的其他地方?”我问。
“她不会去那里,”那个渔民说,“除非她不想喝酒。那地方不准喝酒。”他摇摇头。“有人提前离开戒瘾中心却又不想再度酗酒或吸毒就会去那里,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是这样,我还去那里住过一次。”
我离开时雨势更大,雨点落到地面上还会反弹。我浑身湿漉漉,饥寒交迫,又无处可去,想必许多前往渔民协会的人也是如此。
那像是一座砖造小教堂,正面墙上挂有一面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菜单,还有一幅旗帜上写着“欢迎光临”。我走进去时,一些男士在一个吧台前喝咖啡,其他人则在前门对面的一间简朴餐厅内用餐。有些人对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的脸庞上有经年累月身处恶劣天气中和喝酒所留下的痕迹。一个看来和露西一般大的女服务员问我是否要用餐。
“我要找奥格伦神甫。”我说。
“我最近没有看到他,但你可以去图书馆或教堂找找看。”
我从楼梯进入一间小教堂,除了灰泥墙上的圣徒壁画,里面空无他物。地上有航海图案的针绣坐垫,地板则由五颜六色的大理石铺就,镶成贝壳图案。整体布置十分雅致。我驻足观看壁画:圣马可抓着一根船桅,圣安东尼手持渔网,旁边有段引自《圣经》的话。
他使暴风雨平息,海浪因此平静。他们很欣喜,风平浪静,他带他们到所渴望的天国。
我走向装有圣水的大贝壳,蘸水祈福,之后跪于圣坛前祈祷,并在一个小草篮内留下献金。我为露西和自己献出一张百元钞票,为埃米莉献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门外传来楼上住房的笑闹声和口哨声。雨点打在屋顶上有如击鼓,毛玻璃外的海鸥忧郁地鸣叫着。
“你好。”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转身,是奥格伦神甫,一袭黑衣。
“你好,神甫。”我说。
“你一定在雨中走了很久。”他眼神亲切,面容慈祥。
“我来找我的外甥女,神甫,我已束手无策。”
我没有花太多口舌述露西。事实上,我才描述几句,就看出神甫知道她是谁,我不禁心花怒放。
“上帝慈悲,”他笑着说,“他带你来此,正如他带领在海中迷失的人来此。他几天前带领你的外甥女来此。我想她应该在图书馆里,我要她在图书馆将藏书分类兼做些杂务。她很聪明,对将这里的一切计算机化有很出色的构想。”
我在一间摆满暗色书架与旧书的昏暗房间内找到了露西。她在餐桌旁,背对着我,没有借助计算机,而是在纸上写程序,就像高明的音乐家静悄悄地写交响乐一般。她似乎憔悴了许多。奥格伦神甫拍拍我的胳膊,轻轻带上门,离去。
“露西。”我说。
她惊讶地转身望着我。
“姨妈?老天!”她以在图书馆内交谈时刻意压低的声音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知道的?”她满脸通红,额头有一道亮红色的疤痕。
我拉过来一把椅子,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请跟我回家。”
露西瞪着我,仿佛看到了我的鬼魂:“你的冤情已经洗清了。”
“彻底洗清了?”
“彻底洗清了。”
“你替我找了个大人物?”
“我答应过你。”
“你就是那个大人物,对不对,姨妈?”她低声说着,将目光移开。
“联邦调查局已经认定是嘉莉做的,而不是你。”我说。
她热泪盈眶。
“她这种做法真是太可怕了,露西。我知道你受到莫大的伤害,也知道你有多愤怒,但现在没事了。一切水落石出,工程研究处要你回去。我们也要设法处理你的醉酒驾驶。法官会同情你,因为有人要将你撞出路面,而且已有证据可以证明。但……我还是要你接受治疗。”
“我可以在里士满治疗吗?我可以住在你那里吗?”
“当然。”她垂下眼,泪如泉涌。
我不想再伤她的心,但必须得问。“那天晚上和你在野餐区的人是嘉莉。她一定也抽烟。”
“偶尔。”她擦拭泪水。
“对不起。”
“你不懂。”
“我当然懂。你爱过她。”
“我仍然爱她。”她开始啜泣,“最愚蠢的就是这一点。我怎么会这样?可是我情不自禁,而她一直……”她擤擤鼻涕,“她一直在和杰利或其他人交往——利用我。”
“她利用了每一个人,露西,不只是你。”
她像要哭一辈子似的。
“我了解你的感受,”我说着将她接近一点,“你没办法说不爱就不爱。露西,这需要时间。”
我抱着她,一直抱着她,直到地平线已成夜色中的一道暗蓝线,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脖子,我们在她克难的小房间内收拾物品。我们沿着遍地水坑的鹅卵石人行道前行,临街的窗子散发着万圣节的气息,雨水渐渐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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