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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在雾气中醒来。远山迷蒙,我的行程也因而延至中午。
我在清新湿润的空气中晨跑。这是一个有舒适住宅与朴实车辆的小区。一只迷你型苏格兰犬在围墙后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对着落叶狂吠,我看了不禁微微一笑。我跑过去时,狗主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好了,枪手,别叫了!”
那个女人穿着有垫肩的长袍、毛茸茸的拖鞋,缠着发卷,就这么走了出来,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她捡起报纸,拍打了几下,又呵斥了几声。我想在埃米莉·斯坦纳遇害之前,这个小区的居民唯一的担心可能就是邻居会拿走报纸或将卫生纸缠在自家的树上。
蝉仍以昨天的声调唧唧鸣叫着,角豆与香豌豆披着一层露珠。到了十一点,一场冷雨从天而降。我像是在海上,被一片汪洋笼罩。我想象着太阳是一个舷窗,如果我能从窗口望出去,或许可以结束这灰蒙蒙的一天。
下午两点天气略好,我得以起程。我接到通知,直升机不能在当地高中降落,因为战马队和拉拉队正在场中练习。我和怀特改在蒙特利特小镇一座石制双拱门内的草地上碰面。蒙特利特距离轻松旅游汽车旅馆只有几英里,当地人信仰基督长老教派,也是宿命论者。
怀特还没到达,我坐在停在沙土路上的黑山警局巡逻车里,望着孩子们玩夺旗橄榄球,男孩追着女孩跑,女孩也追着男孩跑,每个人都以抢到对方球员腰带上的红布条为荣。当抢到球并传出去时,年轻的声音便会在风中响起,当球传至草丛中或街道上时,就没有人理会什么男女平等了,女孩等着男孩去捡球,待球捡回来后,游戏继续进行。
螺旋桨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这天真无邪的嬉戏,我有点遗憾。直升机卷起一阵强风,降落在场地中央,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待我们飞至树林上空时,我朝他们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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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沉入地平线,像是太阳神阿波罗躺下来就寝了,天空一片漆黑。我们到达匡提科时,看不到任何星辰。韦斯利一直凭借无线电联系我们,在起降处等候。我一迈出直升机,他便拉住我的胳膊带我离开。
“走吧。”他轻声说,“看到你真好,凯。”他又补了一句。他握着我的胳膊,令我心跳加速。
“从佛格森的内裤上采集到的指纹是德内莎·斯坦纳留下来的。”
“什么?”
他带我走过暗处。“我们在他冰箱内找到的生理组织是O型阳性,与埃米莉·斯坦纳的血型吻合。我们仍在等待DNA检验结果,但显然是佛格森在闯进斯坦纳家绑走埃米莉时,偷走了那些内衣裤。”
“你是说,‘某人’破门而入,绑走了埃米莉。”
“没错,有可能是高特在耍花招。”
“本顿,说清楚点,到底是什么紧急状况?露西在哪里?”
“我想她应该在宿舍里。”
我们走入杰斐逊大楼的大厅。我眯起眼望向服务台后“欢迎光临”的电子布告板,情绪仍很低落。今晚我不觉得自己受欢迎。
“她做了什么?”我追问着。韦斯利用磁卡打开一道道由司法部和国家学院管制的玻璃门。
“等我们下楼再说。”他说。
“你的手怎么样了?还有你的膝盖?”我想起来了。
“看过医生之后已经好多了。”
“真是庆幸。”我冷冰冰地说。
“我指的是你。你是我近期唯一找过的医生。”
“趁我在这里,再替你清理一下伤口。”
“不用了。”
“我需要双氧水和棉花棒。别担心。”走过清枪室时,我闻到一股机油味,“应该不会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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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乘电梯到最底层,调查支持组就位于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的腹地。韦斯利麾下十一名调查员,都外出办案了。我一向很喜欢韦斯利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含蓄而懂情趣的男人,若非深入了解,是在无法看出他的这种个性。
大部分执法人员都在墙上悬挂张贴他们与卑劣人性对抗后获得的奖章与纪念品,韦斯利却选择油画,而且他拥有多副精彩画作。我最喜欢瓦洛·伊顿的一副大型风景画,我相信他与雷明顿一样高明,其作品有朝一日也会价值连城。我的住所就挂着伊顿的几幅油画。不可思议的是,我和韦斯利不约而同欣赏这位犹他州的艺术家。
韦斯利并非不保存那些纪念品,而是只展示那些具有特殊意义的。越南的白色警察帽、寒溪防卫队的熊皮帽、从阿根廷带回来的南美洲牛仔的银马刺,这些与韦斯利侦办的连环杀人案或其他重大刑案毫无关系,只是像我这种经常四处旅行的朋友送的。韦斯利有许多和我们的关系有关的纪念品。我在无法用言辞表达感受时就选择用纪念品来代替,所以他拥有一个意大利刀鞘、一把有精雕象牙握柄的手枪和一只随身携带插在前胸口袋里的万宝龙笔。
“告诉我。”我拉过一把椅子,“出了什么事?你的气色很差。”
“我也觉得很不舒服。”他将领带解开,用手梳拢头发。“凯,”他望着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老天!”
“说吧,没关系。”我平静地说,心头一阵冰凉。
“露西擅闯工程研究处,违反了安全规定。”
“她怎么会擅自闯入?”我难以置信地问,“她有那栋大楼的出入许可,本顿。”
“她没有凌晨三点出入的许可,可她的拇指指纹却在那时出现在生物测定锁系统上。”
我充满疑惑地望着他。
“露西当然也没有调阅与机密计划有关的机密档案的许可。”
“什么计划?”我硬着头皮问。
“记录显示她调阅了与光电、热影像、影音强化等有关的档案。显然、她也将替我们拟定的那一套计划打印出来了。”
“你是说犯罪人工智能网络?”
“没错。”
“有什么没有调阅的吗?”我脑中一片茫然。
“嗯,这正是重点。她几乎调阅了所有档案,也就是说我们很难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或是为谁而做。”
“那些工程师在研究的仪器真的那么机密?”
“有些是,但从安全的角度来看,所有的技术都是。我们不希望外界知道我们在什么情况下会用什么设备。”
“她不会这样做。”我说。
“我们知道她已经做了,问题是为什么。”
“好吧,那么……为什么?”我眨着眼,忍住泪水。
“钱,那是我的揣测。”
“太荒谬了,如果需要钱,她知道可以来找我。”
“凯,”韦斯利倾身向前,双手合拢摆在书桌上,“你知道这项情报有多珍贵吗?”
我没有搭腔。
“想想看,假如工程研究处研究制出一种盖听设备,可以过滤背景杂音,让我们得以监听世界各地的任何交谈,想想看,外界有谁想知道我们的快速原型技术战术卫星系统,或是露西正在研发的人工智能软件……”
我举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够了。”我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在确定我了解她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本顿。”
他默不作声,将目光移开,半响才与我的交会。“你曾向我提起过你担心她再酗酒,能说的详细一点吗?”
“我猜想她喝酒会像她做其他事情一样——很极端。露西不是很好就是很快,喝酒只是一个例子。”我意识到自己这番话会加深韦斯利的怀疑。
“我明白了,”他说,“她家里有人酗酒吗?”
“我在想,每个家庭都会有人酗酒。”我刻薄地说,“是的,她的父亲是个酒鬼。”
“就是你妹夫?”
“他是……只持续一小段时间。你也知道,多萝茜结过四次婚。”
“你知道露西曾有几天晚上没有回宿舍吗?”
“我毫不知情。擅闯那天晚上她在宿舍吗?她的身边有同组同事与室友。”
“她可以在大家入睡之后溜出去,所以我们无从得知。你和露西相处得好吗?”他接着问。
“不是很好。”
“凯,她会不会做这种事来惩罚你?”
“不会。”我开始对他不满,“我目前最不感兴趣的事,就是你利用我来调查露西。”
“凯。”他的声音便柔和了,“我和你一样不希望真的发生这种事,推荐她进入工程研究处的人是我,设法让她毕业后来替我们工作的也是我,你想我会好过吗?”
“发生这种事,应该还有其他可能。”
他缓缓摇头,“即使有人知道露西的密码,他们也无法进入,因为那套生物测定系统需要扫描她的指纹。”
“那么她是故意要被发现。”我回答,“露西比别人更清楚,如果调阅机密档案,会留下出入时间,操作记录和其他线索。”
“我同意,这一点她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所以我才对她的可能动机如此感兴趣。换句话说,她想证明什么?她想伤害谁?”
“本顿。”我说,“这会引发什么后果?”
“OPR会进行一项正式的调查。”他回答。OPR是专业责任科,类似警察局内部的督查科。
“会给她定罪吗?”
“那得视我们能否证明她有所窃取而定。如果能证明,她就犯了重罪。”
“如果她没有窃取呢?”
“那还得视OPR的检查结果而定。但我想这至少表明露西违反了安全法规,在联邦调查局几乎没有前途了。”他说。
我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她会不知何去何从。”
韦斯利眼中充满疲惫与失望,我知道他有多疼惜露西。
“其间,”他继续用办案时的平板语气说,“她不能待在匡提科,她已经接到打包行李的指示了。或许她可以和你住在里士满,直到调查结束。”
“当然,但你知道我不是一直都待在里士满。”
“我们不是要软禁她,凯。”他眼中闪现一丝暖意,我在他冰冷的眼神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
他站起身:“我今晚就载她返回里士满。”我也起身了。
“我希望你没事。”他说。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但此刻我无法想这件事。
“谢谢你。”我的脉搏狂跳,似乎心中正进行一场激战。
稍后,我到露西的房间找她,她正在收拾床铺,我进门时,她背对着我。
“我能帮什么忙吗?”我问。
她将床单塞入枕套中。“不用,”她说,“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她的房间很简朴,床、书桌、橡木椅子都像孪生的,各有两张。依照雅皮士的居住标准来看,这种宿舍太简陋,但依军营的标准而言,这样已算不错了。我不知道露西的同组同事与室友此刻在何处,也不知道她们是否已得知出了事。
“你可以帮忙查看一下柜子,看看我是否将东西都拿出来了。”露西说,“右边那一个。抽屉也检查一下。”
“全都空了,只剩下你的外套衣架,那些有软垫的高级衣架。”
“那是我母亲的。”
“那我猜你应该像保留它们。”
“不要,留给下一个搬进这鬼地方的白痴。”
“露西,”我说,“这不是联邦调查局的错。”
“不公平。”她跪在行李箱上固定扣环,“在证明有罪前应该如何对待无辜者?”
“就法律而言,在证明有罪之前你是无辜的。但在查明真相之前,你不能怪他们不让你继续在机密区域工作。何况,你又没有遭到逮捕,只是奉命离开一阵。”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眼睛又干又红,“一阵意味着永远。”
上车后我细细追问时,她不是涕泗纵横就是怒气冲冲。直到她睡着了,我仍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又是一阵冷雨,我打开雾灯,跟着在前方柏油路面上摇曳的红色尾灯前进。大雨与密云使人几乎无法看清路况,但我没有停靠路边等候天气好转,只是换到低档,在这辆有胡桃木、软皮、钢铁的车内继续颠簸。
我仍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购买这辆深黑色奔驰E500,只知道马克去世后,开辆新车似乎非常重要。或许是为了挥别记忆,因为前一辆车里有爱也有争吵。也可能只是因为日子越来越难过,而我也越来越老,需要掌控更多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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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驾车驶入温莎农场时,听到露西变换姿势的声音。我就住在这个里士满的老旧小区,我的房子位于距离詹姆斯河不远的佐治亚式与都铎式庄严建筑之间。车前灯闪过前方一个陌生男孩自行车踏板上的小反光板,接着是一对我不认识的夫妇,他们牵着手悠闲地遛狗。我院子里的橡胶树又掉落了一大堆多刺的种子,阳台上放有几份报纸。我不需要离家太久就会觉得自己像个外地人,我的房子也像久无人住。
露西拿行李进门时,我打开瓦斯炉煮了一壶大吉岭茶。我在火炉前坐着,静听她从容地安置行李,沐浴。我们即将讨论一件让我们心怯的事。
“你饿吗?”听到她进来,我问。
“不饿,有啤酒吗?”她问。
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在吧台旁的冰箱里。”
我又听了一会儿她的动静,没有转身。我想让自己看着露西时,看到她如同我心目中的那副模样。我喝着茶,鼓起勇气面对这个和我有着若干相同的遗传基因、美得摄人心魄的聪慧女孩。经过这么多年,我们也该面对面了。
露西来到炉火边,坐在地板上,靠着石制壁炉喝啤酒。她自行穿了一套颜色鲜艳的运动服,那是我以前打网球时偶尔穿的。她打着赤脚,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梳。我意识到即使我不认识露西,在走过她身边时也会多看她几眼,这不只是因为她姣好的身材与脸蛋,还因为举手投足间的灵巧。她做什么似乎都轻而易举,这也是她朋友不多的部分原因。
“露西,”我说,“解释一下。”
“我被耍了。”她说着喝了口啤酒。
“如果那是事实,能说说怎么被耍的吗?”
“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她紧盯着我,眼中噙满泪水,“你怎么会认为……哦,该死。这有什么意义?”她将目光挪开。
“如果你不告诉我真相,我也爱莫能助。”我说着,觉得自己也不饿了,到吧台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
“我们从事实开始。”我走回椅子边,“有人上周二大约凌晨三点进入工程研究处——使用了你的身边识别码与指纹。辨识系统进一步显示,这个人,也就是拥有你的识别码与指纹的人,调阅了许多档案。注销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
“我被陷害了。”露西说。
“发生这件事情时你在哪里?”
“我在睡觉。”她愤然喝光啤酒,起身又去拿了一罐。
我缓缓喝着苏格兰威士忌,这种烈酒无法喝得太快。“据称,有几个晚上你的床铺空着。”我平静地说。
“你知道什么?那与别人无关。”
“当然有关,而你也知道。事发当晚,你在宿舍的床上吗?”
“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在哪张床上是我的事,与他人无关。”她说。
一片静默。我回想着露西坐在暗处的野餐桌上,一个女人手拿火柴照亮了她的脸。我听到了她和朋友的交谈,也明白她言辞中所表达的情感,因为我知道什么叫做甜言蜜语,分辨得出含有爱意的声音。
“工程研究处发生侵入事件时你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又问了一次,“或许我应该问你跟谁在一起。”
“我从没有问过你跟谁在一起。”
“如果问了能使我免去许多麻烦,你会问。”
“我的私生活与此无关。”她继续说。
“不,我想你是怕不被人接受。”我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几天前的晚上我看到你在野餐区,和一位朋友在一起。”
她将目光别开。“哦,原来你也找监视我。”她颤声道,“别浪费时间跟我说教,也别提什么天主教的罪恶感了,我不信。”
“露西,我不是在批判你。”我说,虽然就某些方面而言我的确是在批判她,“帮我了解情况。”
“你在暗指我不正常或变态,否则我就不需要别人来了解了。我可以让人不假思索地接纳我。”
“你的朋友可以为你在星期二凌晨三点的行踪做担保吗?”我问。
“不能。”她回答。
我只说了句“明白了”,就接受了她的回答。这意味着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我不认识这个露西,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她问我,这时夜色更浓了。
“我在北卡罗来还有一个案子要处理。我想我得在那边待一段时间。”我说。
“你在这里的办公室呢?”
“费尔丁替我看着。明天一早我还得上法庭,事实上,我必须打电话给罗丝确定时间。”
“什么案子?”
“凶杀案。”
“我想也是,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如果你想去。”
“呃,或者我回夏洛茨维尔吧。”
“回去做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到那边。”凌秀看起来有点惶恐。
“我不用车时你随便使用,你也可以去迈阿密,学期结束后再返回学校。”
她将最后一口啤酒喝完,起身,眼中再度泛着泪光,“你就承认吧,姨妈。你认为是我做的,对不对?”
“露西。”我坦白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你的说法和证据表明的情况截然不同。”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望着我,好像我让她心碎了。
“欢迎你在这里过圣诞。”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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