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户地主
长时间追查的问题终于有了着落,胡客的心情便如这天气一般,在许久的阴云密布之后,终于迎来了难得一见的放晴。
现在胡客所面临的问题,是需要对云岫村进行一番查探,以确定天层有没有转移到别处。胡客不打算等到天黑后再偷偷潜入云岫村挨家挨户地暗查,他决定用别的办法。
“我要回去一趟。”胡客对姻婵说道。他转过身,沿着山路往回走。
两人再一次来到了云岫寺。
寺中尸横满地的情况,让姻婵大吃了一惊。她虽然没有亲历昨晚的场面,但这满地的尸体,让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御捕门和刺客道的这一场厮杀,到底是何等惨烈。
胡客对满地的尸体视而不见,直接走入大雄宝殿,走到了索克鲁的身前。
“如果我救了白锦瑟,”胡客直视着索克鲁,“是不是要你做任何事,你都肯答应?”
御捕门已经全军覆没,白锦瑟也已奄奄一息,在胡客离开后,索克鲁原本已经彻底绝望,甚至萌生了陪白锦瑟和御捕门众捕者一起共赴黄泉的打算。但胡客突然间去而复返,又让他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
“不管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索克鲁说完这话,胡客便背起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的白锦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云岫寺,与姻婵一起下了云岫峰。
胡客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德清县城,打听到城中最好的医馆是济世堂,便将白锦瑟送到了济世堂。
济世堂的大夫见胡客身穿一身军服,不敢怠慢,急忙丢下手头的病人,先检查了白锦瑟的伤势,说道:“军爷来得及时啊,再晚个一时半刻,可就危险了。”大夫急忙动手,开始救治白锦瑟。
在大夫忙着救人的时候,胡客让姻婵走一趟县衙,就说御捕门死了好几百人,让知县赶紧带人去云岫寺收拾残局。
“为什么要通知县衙?”姻婵不明白胡客是什么打算。
胡客没有时间仔细解释,只是说:“去过县衙后,你就回来看住白锦瑟。”
“那你呢?”姻婵问。
“我查清楚云岫村的情况,就会回济世堂来找你。”胡客说道。
商议已定,两人分头行事。姻婵赶去了县衙,胡客则孤身一人返回了云岫寺。
索克鲁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不容易等到胡客回来,急忙询问白锦瑟的情况。得知白锦瑟还有得救,索克鲁紧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索克鲁知道,胡客这一趟回来,绝不仅仅是告诉他白锦瑟的情况。
“你想要我做什么?”索克鲁直白地问道。
“我要御捕门的身份。”胡客说。
“什么意思?”索克鲁不明白。
“衙门很快就会来人,”胡客说道,“到时候你告诉衙门的人,就说我是御捕门的捕者。”
“这么简单?”索克鲁原以为胡客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救白锦瑟的性命,是为了让他办什么极难的事,哪知竟如此简单。
“你告诉衙门的人,让他们全部听我的命令。”胡客又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索克鲁完全猜不透胡客的打算。
“你不用多管,只管照我说的做。”胡客说道,“你若敢耍花招,姻婵就守在白锦瑟的身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在进入紫禁城行刺慈禧时,胡客曾在索克鲁这里吃过亏,他知道索克鲁有老奸巨猾的一面,因此以白锦瑟的生死作为要挟,以确保索克鲁不敢使诈。
索克鲁看着满大殿的尸体,苦笑道:“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耍什么花招?”
胡客在大殿中寻了一个死相干净的捕者,脱下那捕者身上的黑色外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俨然变成了一名御捕门的捕者。他又贴上了随身携带的假胡子,模样顿时改变了不少。
做完这一切后,胡客便开始在大雄宝殿里耐心地等待。
没等多久,山门外便传来闹腾的人声,县衙的人终于赶到了云岫寺。
姻婵按胡客的嘱咐,将云岫寺的消息带去了县衙。知县一听说御捕门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出了事,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召集县衙中的大小官吏和衙役,片刻也不敢停歇地向云岫寺赶来。
索克鲁兑现了承诺,告诉知县,说胡客是他的得力助手,并吩咐知县凡事听从胡客的安排。
御捕门南下德清县后,在县衙里住了两天,知县一直想巴结索克鲁,但苦于索克鲁不近财色,始终没有机会。此时御捕门出了这么大的事,知县本就惶恐不已,再加上原本就想巴结索克鲁,所以索克鲁一吩咐完,知县急忙捣蒜似的点头。他叫来师爷,让师爷传话下去,让衙门里的所有官吏和衙役,全都听从胡客的调遣。
“来了多少衙役?”胡客问道。
知县看了一眼师爷,师爷急忙回答:“三班衙役几乎全都来了,总共八十多人。”
在三班衙役中,皂班衙役负责升堂问案时的站班、行刑等事宜,壮班衙役负责力差、催科、征比等差事,快班衙役则负责缉奸捕盗、破案、解囚等事。
胡客要了全部的快班衙役,共计三十人。胡客也不说要做什么,直接换上了一套衙役的衣服,便带着这三十个快班衙役快步下山。
在山路上,胡客叫来了董班头,询问云岫村的情况。
董班头是这帮快班衙役的班头,十几年里一直在德清县衙当差,平时没少跑德清县内的各乡各村,对云岫村的情况算是了如指掌。在他的描述中,云岫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和其他村子没什么两样。云岫村分为南村和北村,村子里共有四户地主,村户们基本靠租种地主家的土地过活,靠近云岫峰脚下的几户农家,会提供房屋给上云岫寺礼佛的香客住宿,赚一些额外的收入。
“大人,”董班头讲完了云岫村的情况,小心翼翼地问胡客,“小的们都想知道,走这一趟究竟所为何事?”
胡客吐出了四个字:“搜捕刺客。”
“刺客?”董班头奇道,“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刺客?”
“行刺太后的刺客。”
胡客的回答,让董班头大吃了一惊。前不久他的确听说过,有刺客潜入紫禁城行刺慈禧太后,但没有成功,想不到这种天大的事,竟然会和自己扯上关联。
“大人,莫非刺客就躲在云岫村?”董班头忽然想起胡客刚才询问云岫村的情况。
胡客点了一下头。
董班头顿时有了一丝紧张感。他长吸一口气,跃跃欲试地道:“小的们该怎么搜,还请大人明示。”
“刺客戴这种脸谱。”胡客拿出了一张刺客道的眉脸谱,给董班头看了。胡客让董班头吩咐下去,进入云岫村之后,所有衙役集中在一起,挨家挨户地搜,但不可声张刺客之事,就说是搜查有无窝藏逃犯,一旦找到这种类型的脸谱,也别声张,悄悄地来向他禀报。胡客料想天层若真在云岫村,那么肯定少不了刺客道的脸谱,是以有此一举。
董班头将脸谱拿给所有衙役看了,并准确无误地传达了胡客的命令。所有衙役都暗暗记住了脸谱的样子,也因涉及一件大事而倍感兴奋,暗想这一次可不能丢脸,定要在这位御捕门的大人面前好好地表现一番。
走下云岫峰,进入云岫村。
三十个衙役依照胡客的吩咐,全都聚在一起,以搜查有无窝藏逃犯为名,挨家挨户仔仔细细地搜查,并暗中留意有没有刚才看过的那种脸谱。
胡客穿着衙役的衣服,也混在三十个衙役当中,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搜查。有这么多衙役帮着寻找脸谱,胡客便放心地把注意力放在每户人家的乡民身上。他不仅在寻找着“左耳垂下有黑痣,右手背上有黑疤”的人,同时也在留意着每一个乡民的举止,以判断其真实身份。
让胡客失望的是,接连搜查了十几户,不仅没找到具有这两处特征的人,甚至连一张刺客道的脸谱都没有搜到。
不过仍然有一些发现。
这十几户农家的屋宅都是上了年岁的,少说也有百余年,这一点从地基可以看出。
这种情况在一般的村子是很少见到的。寻常的村子里,除了大户人家外,上百年不变地基的屋宅是不多见的,一般的家庭,要么因为风水的问题,要么因为子嗣分居的问题,都会另选地基修立新房。但这搜查过的十几户农家,最多只是在原有的屋宅基础上扩修一两间房,地基却没有任何变动过的痕迹。
这一点异常,让胡客确信刺客卷轴上的信息是准确的,天层曾经的确在云岫村。但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所以胡客不清楚明亡清立后的两百多年里,天层到底有没有转移去别处。
“四户地主家在哪儿?”在搜完南村的最后一家农户后,胡客朝董班头问道。
“四家地主全都在北村。”董班头朝溪流的对面指去。
胡客决定跳过普通的农户,直接把目标锁定在四户地主的家。
衙役们来到北村,接连搜查了三户地主的家宅,都没有任何发现。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三户地主家的主人及子嗣都不在,向留守的下人打听,说是一大早就去了外地,一直没有回来,问去了哪里,下人们也答不上来。
只剩最后一户姓田的地主了,也是云岫村中最大的地主。
衙役们到达田地主的宅院外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关门闭户。
董班头上前拍打宅门,有下人来打开了门。那下人认得董班头,见门外来了三十个衙役,倒吓了一跳。听董班头说明了来意,那下人不敢做主,跑去叫来了管家。
管家是个黑脸男人,右手裹着纱布,显然是受了伤。管家细问情况,董班头说县衙大牢里有死囚越狱逃走,现正四处缉拿,沿着行迹追来了云岫村,因担心村子里有人窝藏逃犯,是以要挨家挨户地搜查。
“我们田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好歹在地方上也算有头有脸,怎会窝藏来历不明的逃犯?”管家对董班头的怀疑表示不满。
“就怕那逃犯不请自来,还请管家通融则个。”董班头抱拳说了客套话,也不管管家答不答应,便招呼所有衙役闯入了宅门。
“我家老爷夫人都不在,你们进来搜可以,但别弄坏了东西。否则就你们那几两工食银,弄坏一件都赔不起。”管家的脸色像乌云一样黑,说话更是难听得很。
和前面三户地主一样,这位田老爷也不在家。胡客暗觉奇怪,心想莫非这四户地主就是天层的人,突然不约而同都不在家,难不成是怕御捕门寻上门来,因此外出避祸?
前面三户地主家都没有任何发现,胡客把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户田家宅院里。
屠夫现身
胡客没有四处搜查,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黑脸管家的身上。
田家老爷和夫人外出未归,管家便算是一家之主。按理说,遇到这种入宅搜查的情况,管家应该跟在能说得起话的人身边,也就是跟着董班头走。前面三户地主家的管家都是这么做的。
但是这位黑脸管家却没有这样。
董班头带着几个衙役搜查宅院的西侧,相反,黑脸管家却有意无意地跟着几个衙役,去了宅院的北侧。
在胡客看来,这是欲盖弥彰的举动,北侧说不定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也跟着去了北侧。
宅院的北侧是田家的家祠。
进入家祠的仪门,过了善厅和天井,便来到一处古朴的房屋前。这房屋悬有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彝伦攸叙”四个大字,乃是家祠中的寝殿。寝殿是供奉祖先神位的地方,此时被一把大铜锁给锁住了大门。
“这里进不去的,只有老爷才有钥匙。”管家说道。
家族中的寝殿,一般是不允许外人擅闯的,几个衙役也很知趣,当即绕道而行,搜查其他可以出入的地方。
胡客留了几步,多看了寝殿几眼,然后跟着衙役们往家祠的深处走去。
搜查完家祠,还是没有任何发现,衙役们只好沿原路返回。
经过善厅时,胡客故意落在了几个衙役的后面。从一张案桌旁走过时,他有意无意地撞到了案桌的一角。案桌这一挪动,桌面上一个黑瓷细颈净瓶顿时从支座上倾斜,向地面落去。
管家就走在胡客的身后,猛地斜着抢出一步,用左手抓住了瓷瓶的瓶颈。管家将瓷瓶小心地放回支座上,脸色铁青地瞪了胡客一眼:“这瓶子若是打破了,你就是当一辈子的差也赔不起。”
从家祠出来后,胡客又假意搜查了其他地方,将整个田家宅院都走了一遍。
一通搜查结束后,胡客和三十个衙役陆续返回了前院。所有衙役都摇头,表示没有任何发现。
在离开之前,胡客在董班头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董班头点点头,向管家问道:“不知道田老爷和夫人是哪一天离开的?”
“三天前。”管家说道,“还有什么问题,你一次性都问清楚了,省得隔三岔五又跑来多事。”
胡客只让董班头问了这一个问题。董班头看了胡客一眼,见胡客没有多余的示意,于是看向管家赔了笑,走出了田家宅院。
管家恨不得这群衙役早点滚。最后一个衙役前脚刚跨出门槛,他便立马将宅门关上了。
从田家宅院出来后,胡客安排三十个衙役分成好几队,以搜捕逃犯的名义在村子里巡逻,并特别注意盯住田家宅院,留意有哪些人出入。
方才的那一番搜查,胡客非常肯定,田家家祠的寝殿里躲的有人,而且不止一个。那黑脸管家说寝殿的钥匙只有老爷才有,而老爷和夫人三天前就已外出,分明是在遮掩,是想阻止衙役们进入寝殿搜查。
胡客怀疑四户地主家的人并非去了外地,而是躲在寝殿里。
那位黑脸管家也不是普通人。胡客行经善厅时,故意撞落瓷瓶,引得身后的管家去救。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从反应能力、出手速度和力道变化,胡客足以窥探出这位黑脸管家的底细。
胡客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太不容易,所以越是接近最后的目标,他越不敢贸然行事。正因为如此,胡客才要安排三十个衙役盯住田家宅院。他混在衙役的队列里,借巡逻的名义,在田家宅院的附近转悠,以防止寝殿里的人趁机走脱。胡客打算等到天黑后,再潜入田家宅院行事。
但是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却打乱了胡客的计划。
在南村通往北村的土路上,扬起了大片的尘土。一个皂班衙役快马加鞭地赶来云岫村,叫董班头赶紧带上快班衙役回城里去。
“城里出了命案,急需你们快班的人手!”那皂班衙役喘着粗气说。
快班衙役就是所谓的捕快,出了命案自然少不得他们。董班头赶紧和胡客商议,决定带一半的衙役赶回城里救急,胡客同意了。
那皂班衙役催促道:“董班头,别再磨蹭了,知县老爷都快急疯了!”
董班头了解知县的为人,随口问道:“什么命案,竟能让知县大人这么着急?”
“一时半刻跟你说不清楚,”皂班衙役说道,“总之是济世堂出了事,死了十多个人。”
胡客原本盯着田家宅院的大门,皂班衙役的这句话,让他猛地回过头来。
济世堂是胡客将白锦瑟送去救治的地方,也是姻婵留守之处。胡客一把将那皂班衙役拉下了马,问他出了什么事。
皂班衙役吓了一下,道:“济世堂的人全……全都被杀了。”
胡客担心姻婵的安危,当即翻身上了坐骑,朝县城飞驰而去。
胡客赶到时,济世堂已经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胡客挤入了人群,冲向济世堂的大门。看守大门阻挡闲杂人等入内的皂班衙役,见胡客穿着快班衙役的衣服,是以没有阻拦。
冲进外堂,地上躺着八九个死人,救治白锦瑟的大夫也在其中。知县和一些皂班衙役也在外堂里,此时的知县已是愁容满面,急得不可开交。
胡客俯身查看了一具尸体,其致命伤在颈下两分处,乃是一刀毙命。胡客认出了伤口,心头悚然一惊。他关心姻婵的安危,立刻冲向内堂。在通往内堂的路上,也躺着好几具尸体,都是济世堂的伙计,死状和外堂的尸体如出一辙。
胡客急匆匆地冲进内堂,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
听到脚步声,索克鲁却不为所动。他守在一张被鲜血浸染的床前,仿若石化一般,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胡客带着快班衙役离开后,索克鲁也不想再留在云岫寺。他心中悲愤,无法面对那些死去的御捕门同仁,所以想逃离这个地方。知县叫来几个皂班衙役,负责轮流背着索克鲁下山,知县也亲自陪同,其余的人则在师爷的带领下,留在山上收拾残局。
索克鲁想去看看白锦瑟的情况,所以来到了济世堂,哪知迎接他的,却是济世堂的血流成河。在内堂里,他看到了躺在床上、已死去多时的白锦瑟。
白锦瑟的死,让索克鲁心乱如麻。他起初以为是胡客所为,但稍微冷静下来后,便发现不是。白锦瑟咽喉处的伤口呈斜长状,又宽又厚,这绝不是胡客的手法。
索克鲁见过这种伤口。“屠夫!”他在心中默念一个名字。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轮椅的扶手,似乎要将扶手捏成粉碎。
胡客同样识别出是屠夫的手法,而整个济世堂无一人存活,也是屠夫的一贯作风。屠夫没有在云岫寺现身,胡客倒没想到他会突然寻到济世堂来。
找遍整个济世堂,胡客也没有发现姻婵的影子。他不确定姻婵到底是逃走了,还是被屠夫抓走了。
索克鲁把胡客叫到了床前,指着床头的一个血迹,问道:“你能找到他吗?”
床头的血迹,是一个用鲜血画成的扇形图,那是兵门“夺鬼”的标志,显然是屠夫留下的。
“我想请你替我杀了他。”索克鲁冷冷地说道。他身为御捕门的总捕头,向来与刺客划清界线,然而此时却说出了请胡客杀人的话。御捕门只剩下索克鲁孤家寡人一个,他根本无力寻屠夫报仇,而屠夫身为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就算是举国通缉,也难以寻得到他。放眼天下,如今恐怕只有胡客能找得到他,并且有能力杀得了他。
胡客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杀了屠夫,但绝不是因为索克鲁的请求。他没有应答索克鲁,转过身便快步离开了内堂。
韩亦儒
来到济世堂外面,胡客沿着街道四处寻找,最终在半条街外一家面馆的墙上,发现了第二个扇形图。
“你想引我见面,我又岂会怕你?”胡客心道。他继续往前寻找,果然又在一户宅院的墙脚处,找到了第三个扇形图,接下来是第四个、第五个……
胡客一路循着扇形图走,最终走出了德清县城,来到了城东一座红枫林立的小山上。
胡客本以为屠夫会隐藏起来实施偷袭,或是设下什么歹毒的圈套。但令胡客想不到的是,屠夫就那样不做掩饰地站在枫树林里,空着双手,并且对迎面走来的胡客说道:“你终于来了。”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等了胡客很久。
屠夫的左手、右臂和颈侧都裹了纱布,看起来有伤在身。但胡客不确定屠夫是真伤还是假伤,是以不敢放松警惕,在相距屠夫三四丈远的地方站住,问道:“你把姻婵怎么样了?”
屠夫摇摇头,用奇怪的语气说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在乎一个毒门的女人。”
“她人呢?”胡客继续问。
屠夫笑着摇头,道:“你身为南家后人,竟然和刺客道的女人成亲,胡启立不在,你便可以如此胡来么?”
这句话来得突兀,让胡客吃了一惊。他见到屠夫之时,便做好了生死一战的准备,谁曾想竟会是这般局面。“你这话什么意思?”胡客问道。
屠夫又道:“你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疤,那是你一岁的时候,问天留下的。”
“你到底是谁?”胡客越发吃惊。
“我也是南家的人,”屠夫缓缓说道,“我是十二死士之一。”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将胡客的惊讶情绪推到了最顶点。
“不可能,”胡客断然道,“十二死士全都已经死了。”
“老狐狸的话,就算是对亲生儿子说的,也不可尽信。”屠夫拔出了剔骨尖刀,割开左臂位置的衣服,露出了一片皮肤,那里赫然有一个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他说道,“南家十二死士,除阎子鹿、秦道权、明断和虞美人外,其他八个人都活着。”
此话一出,胡客更是吃惊。
十二死士,是胡启立效仿日本幕府时代领主招募武士的制度所募养的十二个人,这十二个人尊胡启立为主人,只效忠于胡启立一人。十二死士乃绝密之事,除南家的人外无人知晓。胡启立曾告诉胡客,十二死士的手臂上均文有左十字黑疤,不过大都已经不在人世。胡客直到今天,也只知道阎子鹿、秦道权和明断法师是其中之一,实在想不到屠夫也是,并且还有虞美人。胡客难以置信地摇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杀明断?”
屠夫说道:“明断为了活命,把你藏身东田寺的消息透露给玄驹,否则玄驹如何找得到你?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但在东田寺里,你是真的想杀我。”胡客说道。
屠夫冷然一笑,道:“你是竞杀的目标,我当然要杀你。”
胡客越发不理解,直视着屠夫,问道:“为什么?”
屠夫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知不知道韩亦儒的事?”
“我当然知道。”胡客说道。
在“试刺”的两年里,胡客曾偷偷回过一趟家,与胡启立见了一面。正是那次见面,胡启立向胡客讲述了所有的事情,其中就有十二死士的事,也包括韩亦儒的故事。
其实韩亦儒就是胡启立,胡启立就是韩亦儒。
刺客道的上一次“夺鬼”之争,在选择第一关猎杀的目标时,选定了一户姓南的官宦人家,最终使得南家灭门。但南家却有后人逃脱,此人为报家仇,立誓有生之年倾覆刺客道。
此人暗中调查刺客道的事,发现要想倾覆刺客道,必须摧毁天层,才能将刺客道连根拔起。所以此人化名为韩亦儒,想方设法进入刺客道,在兵门做了数年的青者,暗中调查天层的下落。
在刺客道“一横三竖”的构架中,天层和青者间特殊的联系方式,使得青者根本无法获知天层的地点。天层拟定任务后,会将任务代码交给“鬼”或“奎”。每隔三个月,“鬼”和“奎”都会和各自门中的所有串人在特定地点见面,统计前一批任务的完成情况,并分派新任务。串人拿到新任务后,会赶到特定地点,与自己所负责的青者见面,将任务代码转交。如果青者有要紧事须通知天层,也是一样的流程,只不过反过来而已。而寻常天层派下来的使者,只不过是一些老资格的串人和青者,并非天层内部的人,也不知道天层的地点。所以在这种特殊的联系过程中,能知道天层下落的人,就只有“鬼”和“奎”两人。所以想找到天层的下落,除非跟踪“鬼”和“奎”。可这两人往往是刺客道中最为厉害的人物,想保证一直跟踪不被发现,是无法办到的,而一旦被发现,那就是叛道之举,势必招来刺客道铺天盖地的诛杀。
所以韩亦儒尽管聪明,却始终查不到天层的下落,最终只能寄希望于“夺鬼”之争赶紧到来,唯有胜出后成为兵门的新“鬼”,方能接触到天层。
韩亦儒等了几年,最终等来的不是“夺鬼”,而是“夺心”。
二十一年前,谋门之“心”死去,“夺心”之争开始,新的谋门之主将在兵、毒二门的青者当中选出。“夺心”之争考较的不是武力,而是智谋,最终三关过后,韩亦儒智压所有青者,成功胜出。
“心”比“鬼”和“奎”的地位更高,一旦成为“心”,就是刺客道的军师级人物,将直接进入天层,参与各种内部事务的定夺。
韩亦儒成为“心”后,眼看马上就能接触天层,却在这时候意外暴露了身份。在晋位仪式结束后没几天,原本等待天层召入令的他,却等来了追杀他的大批青者。韩亦儒知道刺客道青者的厉害,所以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束手就擒。
韩亦儒能在“夺心”之争中胜出,心智必然极高。他此举并非坐以待毙,而是为了创造另一个倾覆刺客道的机会。他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在暗查天层下落的过程中,曾意外发现兵门之中,潜伏有御捕门的秘捕。
韩亦儒知道这些年里,御捕门一直在寻求清剿刺客道的机会。所以他决定给御捕门创造一个机会。他虽然暴露了身份,但晋位仪式已经举行,他已是谋门之“心”。按照刺客道近三百年来的惯例,要处死兵、毒、谋三门之主,必须举行“众戮”仪式,即召集刺客道的所有人,由王者主持仪式,当众执行六极刑,以达到以儆效尤、震慑所有青者的效果。
这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赌局。韩亦儒以自己的性命押注,赌这个潜伏兵门的秘捕会将“众戮”的消息传给御捕门,而御捕门会抓住这个机会前来寻刺客道决战。
韩亦儒赌赢了。
在莫干山的剑池,“众戮”仪式还未开始,御捕门的捕者便踏着浓雾杀入了修篁幽谷。韩亦儒趁乱脱身,躲藏在战局之外,等待这场大决战的结果。
但让韩亦儒失望的是,最终失利的一方是御捕门。刺客道虽然元气大伤,但王者未死,天层未灭,根基仍在。韩亦儒趁机追踪王者,发现王者上了山道上的一辆马车,于是伺机刺杀,但王者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他刺杀未能成功,反而身受重伤,只能想办法脱身逃走。
莫干山大战后,已经暴露身份的韩亦儒,为避免刺客道青者寻上门来,只能重新改头换面,从此化名为胡启立,隐居在衡州府的清泉县。韩亦儒还在兵门之时,曾在一次刺杀任务中与一女人发生过关系,那女人为他生下一子,也就是胡客。他将胡客也带到清泉县亲自抚养,为了掩藏身份,还做起了铁匠的营生,并且娶了当地一个拖儿带女的孀妇为妻。
韩亦儒的故事,胡客是知道的。但屠夫要说的,却是胡客所不知道的。
“韩亦儒变成了胡启立,在清泉县安心住下,一住就是二十一年,你可知他为何如此放心?”屠夫嘿然一笑,说道,“那是因为他离开刺客道之前,早就在刺客道安下了两颗棋子。”
屠夫所说的两颗棋子,正是他自己和虞美人。在韩亦儒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便将收养的一对孤儿孤女,不着痕迹地送入了练杀山。莫干山大战时,屠夫和虞美人尚且年幼,并且还在练杀山中,因此未受影响。韩亦儒暴露身份后,为避免招来刺客道的追杀,化名为胡启立隐居起来,而南家的家族使命,从此便落在屠夫和虞美人的肩上。屠夫和虞美人,走上了胡启立曾走过的那条路。
“我和虞美人早就是兵门和毒门中的佼佼者,但‘鬼’和‘奎’一直不死,我们始终没有机会。”屠夫叹道。
在两人等待“夺鬼”和“夺奎”的期间,胡客也慢慢地成长起来。胡启立逐渐发现了胡客身上所蕴藏的巨大潜力,考虑再三后,终于在六年前做出决定,让屠夫联系练杀山的带头人,将胡客偷偷送入了刺客道。胡启立的本意,是将胡客培养成兵门的青者,待“夺鬼”之争到来时,让胡客暗中为屠夫保驾护航,以确保屠夫能在“夺鬼”之争中胜出。
但胡客在“出刺”阶段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不仅震惊了刺客道,也震惊了胡启立。胡启立多番考虑,最终改变了初衷,决定等“夺鬼”之争到来时,改由胡客来角逐兵门的新“鬼”,并声称只有胡客才能完成家族使命,而屠夫则反过来为胡客保驾护航。屠夫向来孤傲自负,他潜伏兵门二十三载,历经多少苦难摧磨,到头来竟然要为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后辈做陪衬,即便是胡启立的儿子,是南家的少主子,他也难以接受。
“我就是想证明给老狐狸看,凭我自己的能力,也能够完成南家的使命。”屠夫说道。
所以屠夫才想办法引出老“鬼”,打算冒着叛道的风险,亲手刺杀老“鬼”,以开启“夺鬼”之争。但屠夫还没动手,老“鬼”却在阴龙沟出了意外,“夺鬼”之争就此开始。老“鬼”死后,屠夫本该第一时间将此消息告诉胡启立,但他却选择了隐瞒。他不想胡客介入,他想凭一己之力来赢得“夺鬼”之争,所以他在第一关的猎杀中格外卖力,仅凭山寨的人头数便轻易胜出。但屠夫没料到的是,胡启立还是机缘巧合得到了扇形鬼金叶,并由此猜到屠夫隐瞒了“夺鬼”之争已经开始的消息。于是胡启立召集十二死士中的阎子鹿和秦道权,安排了一系列的计划,成功避开猎杀青者的搜寻,并让胡客寻去了十三号当铺,得到了扇形鬼金叶,得以进入第二关,这才有了胡客和屠夫在第二关守杀中的直接对话。
但刺客道是何等精明,通过荆棘鸟手背上的一道伤口,便怀疑上了胡客,并很快查出胡客的真实身份。守杀就此中止,以胡客为目标的竞杀开始。在东田寺中,屠夫的确是真的想杀了胡客。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没有留任何余地。他要取胡客的人头,以此来赢得“夺鬼”竞杀,成为兵门的新“鬼”。但最终他却在往生路中,反过来被胡客击败,并且身受重伤。
“老狐狸要我为你保驾护航,可我却始终想取你的性命,所以老狐狸就不准我再接近你,反而让虞美人来保护你。”屠夫说道。
胡客一惊,脱口道:“他没死?”
屠夫知道胡客问的是胡启立,说道:“老狐狸说话不可信,做事更不可信。南家大仇未报,他焉能自尽?如果不是他下了命令,虞美人又岂会保你南下?”
虞美人和屠夫一样,也是南家十二死士之一,但和屠夫不同的是,她对胡启立的话一向言听计从。当年救身中剧毒的白锦瑟,以及后来将刺客道一些成名青者的行踪透露给白锦瑟,都是胡启立让虞美人做的。在接到保护胡客的命令之前,胡启立原本安排给虞美人的任务,是挑起御捕门和刺客道之间的宿怨。胡启立的终极目标是倾覆刺客道,所以他想学二十一年前的办法,再次挑起御捕门对刺客道的决战。他派虞美人给御捕门的御捕种毒,从而加深御捕门对刺客道的仇怨,但同时又不能损伤实力本就不如刺客道的御捕门,因此让虞美人别用致命的毒。正因为如此,虞美人才在御捕门东南办事衙门给沐人白种了毒,又赶到北方,在廊坊对金石开和苦大鹏种了毒。她所种之毒都是可解的,中毒的御捕经过短时间的治疗和调理就能恢复,这样在加深御捕门对刺客道的仇恨的同时,也不会损伤御捕门的实力。
虞美人接到保护胡客的命令后,主动约见了白锦瑟。白锦瑟是御捕门中唯一有能力伤及胡客性命的人,所以虞美人在从白锦瑟口中获知天层的地点后,让白锦瑟不要伤及胡客的性命。后来在胡客南下德清县的途中,兵门青者因“竞杀”纷至沓来,虞美人便赶在胡客的前头,将这些兵门青者一一毒死,为南下的胡客扫清道路。但这时养好伤的屠夫,却不听胡启立的指令,仍然想杀了胡客成为兵门新“鬼”。一意孤行的屠夫,再一次跟了上来。
“虞美人做任何事,都只知道遵从老狐狸的吩咐,”屠夫冷笑道,“但我偏不这么做。”
屠夫跟踪胡客和姻婵来到了云岫村,准备对两人下手,哪知却意外撞上白孜墨、贺谦和曹彬三人。一番争斗后,屠夫寡不敌众,负伤遁去。等到屠夫再一次把伤养好时,已经到了御捕门和刺客道大决战的前夕。天层召集百余青者聚集云岫寺,在明处实战,同时让“奎”带领五大青者,于暗处侧击。但云岫寺一战,五大青者只到了四人,屠夫却始终没有现身。
“我收到了召集令,便赶去云岫寺,哪知途经云岫村时,却意外看见‘奎’从一户宅院里走出。待‘奎’走后,我悄悄潜入了那户宅院,想看看她出入的地方是什么底细,哪知差一点有去无回。”
屠夫潜入的那户宅院,正是云岫村中的田家宅院。在宅院中,他被一个黑脸管家发现了踪迹,两人交上了手。那黑脸管家是少见的硬手,屠夫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伤了那黑脸管家的右手。屠夫见这宅院的水很深,不敢做过多的停留,打算即刻撤离,哪知却被宅院的主人拦住了去路。那主人一出手,便让屠夫惊出了一身冷汗。屠夫自认为身手不算差,就算寻遍整个兵门,也很难找出几个对手。可那主人的厉害,却是屠夫无法想象的,即便在瀛台遭遇白锦瑟的伏击时,也远没有这般凶险。
“那户宅院的主人,就是刺客道的王者。”屠夫说道,“我看见了他右手背上的黑疤。”屠夫说完这话,不禁看了看自己浑身的伤。当时王者拿过黑脸管家手中的兵刃,一出手,便连伤了屠夫的左手、右臂和颈侧,若非屠夫脚底够快,恐怕已经将性命丢在了田家宅院。
正因为潜入田家宅院被王者发现,也因为浑身多处受伤,屠夫才不敢出现在云岫寺。在御捕门和刺客道大决战的时候,他却偷偷躲在济世堂里治伤。后来胡客背着白锦瑟赶到济世堂,屠夫便急忙躲藏起来,等到胡客离去后,他便对白锦瑟下了杀手。白锦瑟曾在瀛台伏击过他,用锁链刀伤了他,此时遇到白锦瑟重伤后昏迷不醒,屠夫当然不会错过这等天赐良机。这一幕被济世堂的伙计看到,屠夫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济世堂的人全都杀了。
“那姻婵呢?”胡客问道。
“你是南家后人,岂能和刺客道的女人纠缠不清?”屠夫说道,“我本想替你把她给杀了,但她有几分能耐,布下毒阵阻拦我。我有伤在身,倒让她给逃了。”
胡客毫不客气地道:“她若有所损伤,你也没命活!”
屠夫道:“区区一个毒门的女人,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
“你再敢为难她,就算你是十二死士,我也照样杀你!”胡客留下这句令人胆寒的话,转身便走。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引你出来?”屠夫叫道。
胡客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等着屠夫后面的话。
“以前胡启立说王者如何如何厉害,我始终不信,但昨晚交手,我彻底信了。王者人如其名,果然是稳如泰山,动若惊雷。”屠夫说道,“你一个人是杀不了他的,除非你我联手,或许能有一丝胜算。”
屠夫向来心高气傲,内心深处始终不服胡客,甚至一直视胡客为对手。现在连他都服了软,主动引胡客出来见面,并且提出和胡客联手对付王者,足见王者的身手是何等的厉害。
但胡客却不管这些。
若不是突然得知屠夫是南家十二死士之一,胡客原本是打算取他性命的。
“我岂会和你联手?”胡客冷笑数声,留下这句话,大步向枫树林外走去。
屠夫没有再叫住胡客。他站在原地,望着胡客走远,保持着静默。
直到胡客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枫树林深处时,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才缓缓地爬上了屠夫的嘴角。
王者再回到德清县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胡客在济世堂附近寻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姻婵留下的任何记号,他又在济世堂外守候,姻婵也始终没有出现,他再回到两人住的客栈,坐在客房里,一边擦拭问天,一边静心地等待,但姻婵仍然没有现身。
直到夜色深沉,明月高悬,问天已经红得发亮,胡客才离开了凳子,站起身来。
姻婵还是没有回来。
胡客不知道姻婵去了哪里,但他不会一直在客房里等下去。
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做。
胡客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洗净了脸和手,然后将问天小心翼翼地藏入了袖口。他在客房的桌子上留下了一页纸,纸上写明了他要去哪里、将要做什么。今天晚上,他很可能有去无回,他写下自己的去向,是留给姻婵看的。他推开房门,走出客栈,穿过城门,向沉睡在夜幕深处的云岫村行去。
胡客知道自己此行是要做什么,但他丝毫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紧张,反而心静如水。
恢弘气派的田家宅院,正静静地躺在清冷的月光下。
和白天的关门闭户不同,大半夜里,田家宅院竟然宅门大敞,像早料到有人要来似的。从宅门望进去,宅院内不见任何火光,也不见任何人影。
这一幕与胡客赶到巡抚大院时的情况颇为相似。他在宅门外站立了片刻,以判断宅院内有无危险。
最终,他迈开脚步,走入了宅门。
胡客没有去别处,而是直奔北侧的家祠。
一路之上,连续穿过几道月洞门,走过几条回廊,胡客始终没有遇到一个人。偌大的田家宅院里,倒像是真的空无一人。
在枫树林中与屠夫的会面,让胡客得知田家宅院的主人就是刺客道的王者,所以天层也必定如刺客卷轴所记载的那样,藏在云岫村里。白天里衙役们入田家宅院搜查时,天层的人极有可能就躲在家祠的寝殿中。胡客本打算看住田家宅院的四周,但因为济世堂突发血案,不仅他赶回了县城,董班头等三十个快班衙役也在第一时间赶回了县城。云岫村里没有留人监视,天层的人很可能已趁此机会悄悄离去,这才有了眼下整个田家宅院空无一人的情况。以天层的隐秘性,胡客再想将其寻到,希望甚是渺茫。这让胡客不禁暗暗担心。
胡客赶到寝殿时,寝殿门上的大铜锁呈打开的状态,门也开有一丝缝隙。
胡客在外伫立了顷刻,未听到里面传出任何声响,连人的气息声也没有。胡客伸手推门,两扇门从中对开,带着“吱呀”清响,滑入了黑暗。
寝殿的房顶有四片明瓦,四缕月光透射而入,使得整个寝殿里并非完全漆黑。
胡客环眼一望,寝殿内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东西也没几件。寝殿乃是供奉祖先神位的地方,但此时殿内的长桌上没有摆放任何祭品,长桌后面的木架上同样空无一物。祖先的神位都已带走,如此看来,田家的人的确已经离去。
胡客早已料到了这种情况。既然已经走了,那就必须立刻想办法追踪。胡客迈过门槛,走入寝殿,四处查看,看看能不能寻找到田家人走前留下的痕迹。
但寝殿内什么都没有,全然无迹可寻。
胡客失望了。看来只有另想办法来追踪了。胡客转过身准备离开。
但他这一转身,却倏地吃了一惊。
因为在寝殿的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身形魁伟,却悄无声息,甚至连气息声都没有,形同鬼魅。此人背对月光站立,所以无法看清脸面。
但胡客已经猜到这人是谁。这样的身形,从背后接近他,他竟然毫无知觉,天底下有这份本事的人,屈指可数。
胡客没有猜错,站在他对面的这个人,正是田家宅院的主人,是刺客道的王者,是被胡启立形容为“稳如泰山,动若惊雷”的雷山。刺客道的王者隐藏在云岫村,自然要用假姓,所以雷山将本姓去掉了雨头,改姓为田。
“你果然找来了。”站在寝殿门口的雷山开口了,声音却异常平稳。
胡客说道:“我既然说过,就一定会做到。”胡客在九龙道上曾经放言,让雷山在天层等着,他总有一天会找到天层,亲自上门拜会,现在他果真找来了。
“只你一人,韩亦儒呢?”雷山的嗓音依旧四平八稳。
胡客的右手微微转动,问天从袖口落入掌心,说道:“报南家之仇,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雷山说道:“当年南家官霸一方,倚仗权势,欺压百姓,刺客道猎杀南家,实为替天行道。你南家后人定要寻仇,此事就在今日了结罢。”他身随言动,走入了寝殿,脚底下依旧无声无息。
脚步是刺客技能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刺杀的目标往往请有大批护卫贴身保护,要做到避实击虚,神鬼不知地接近目标,脚步就显得极为重要。雷山和胡客已经照面,这几步无须再走得小心谨慎,但仍然无声无息,足见雷山已训练至深,即便不行刺时,在日常生活之中,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路。
面对这位刺客道的王者,胡客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分心。
胡客双脚脚掌蓄力,看准雷山的脚步,猛然间问天一抬,向斜前方刺去。
胡客的这一刺既快且狠,并且留有余力,只等雷山闪避,便中途转向,追刺而去。但胡客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竟没看清雷山往哪个方向躲闪,等他发现雷山出现在左侧时,这闪电般的第一刺,已经落空。
雷山没有趁势反击,反而一直收手不出。胡客接连向雷山祭出十余刺,每一刺均用尽全力,但全都落空,一番追刺下来,竟连雷山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胡客遇上了生平最为强大的劲敌,但他丝毫不觉得惧怕,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能与如此强劲的人对敌,胡客的斗志更甚,问天刃随身走,在进攻上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状态。他越刺越快,连续二十多刺后,终于将雷山逼入了寝殿的西北角。“铮”的一声轻颤,问天被挡开,雷山斜跨一步,出了西北角,手中已多了一柄漆黑色的短刃。
“能逼鳞刺出鞘,你还是第一人。”雷山叹道,“只可惜你如此身手,却是刺客道的敌人。”
胡客听到“鳞刺”二字,忍不住看了一眼雷山的右手。虽然月光昏暗,但已足够胡客看清这柄黑色短刃的大概模样。这柄短刃长三寸有余,呈半鱼身状,通体漆黑,刃身星点闪烁,仿若鱼鳞映月,与传说中的千古杀器鳞刺,正好完全吻合。
雷山方才只避不攻,意在看胡客有几斤几两,此时鳞刺已现,那就是出手的征兆。
王者一动,如影随形,鳞刺一出,闻风颤音!胡客竭尽全力,也只能避挡雷山一半的攻击,转眼之间,他周身便连续被鳞刺割伤六七处。但好在他抱定死守之心,问天护住了要害,这六七处都只是皮肉之伤。
雷山不愧是刺客道的王者,比白锦瑟之流要厉害许多。在雷山的面前,胡客根本寻不到任何反击的机会,只能一味死守,可即便铁了心死守,他仍然守不住。再过片刻,胡客周身的皮肉之伤,已增加至十余处,浑身的衣物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到处都是斑斑血迹。
忽听“嘭”的一声响,寝殿敞开的大门猛然关拢,紧接着寝殿外出现亮光,有浓烟从门窗缝里钻入,原来寝殿四周燃起了火来。
大火不会无故燃起,必是有人在外纵火。雷山说道:“你南家人果然心狠,全然不顾你的死活。”他的嗓音始终四平八稳,仿佛情绪上从来不会出现任何波动。
大火燃起,光亮更足,胡客这时才看清了雷山的真面目。
雷山鬓角已白,约五十岁左右,虽然身形魁梧,能力强大,但容貌却十分慈祥,与他的嗓音一样温和。这样的人行走在外,谁又能料到他是刺客道的王者呢?如果他要刺杀某人,天底下又有谁能躲逃得过?
寝殿四周的火势渐渐烧起,但雷山的神情依然毫无变化,仿佛被大火围困的人根本不是他。雷山向胡客迈近两步,鳞刺再一次刺出。他的每一刺几乎不含任何变化,笔直地就来了,但速度奇快,配以变化莫测的脚步,总是让人防不胜防。
胡客夜入田家宅院,原本是想寻找王者的踪迹,伺机行刺。但田家宅院门户大开,他进来之后,不仅寻不到王者,反而被王者悄然跟上。他行刺不成,只能正面应战。但一交手,他便知屠夫的话没有半点虚假。雷山的性情如大山般沉稳,任你洪水滔天,他只岿然不动,这样的人,毫无破绽可寻,而他出手时又势同惊雷,明知他下一刺将从何处来,却因来得太快,即便提前预判到,也难以防范。
面对这样的对手,寻常人早已绝望,但胡客没有。
胡客知道今晚不可能手刃雷山,但好在外面有人纵起大火,只要拖得越久,让大火烧得更盛,就有机会将雷山烧死在寝殿中。胡客受伤虽重,但斗志更盛,凝神应对鳞刺的每一击。只要他自己不倒下,就有机会将雷山拖到最后,在大火中同归于尽。
胡客的心思,雷山又岂会猜不到?雷山的出手已经很快,竟然还能更快,仿若没有极限。鳞刺逐渐形散,化成了一道黑芒。胡客有心死守,此时更加守不住。他拼尽全力,仍招架不住鳞刺如电如雷的刺击。最终雷山一个迅疾的错身,闪至胡客的斜侧,鳞刺突破了问天的防守区域,黑色的鱼吻尖裹挟着浓烈的杀气,向胡客的胸膛斜刺而来!
胡客闪避不及,问天在外,亦无法回救。
自知死亡将至,胡客的右臂猛地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反拧过来,肩关节、肘关节和腕关节喀喇喇作响,骨头几近折断,问天血色般的锋芒,直奔雷山的肩部而去!
这是胡客临死前的最后一击!他的右臂已经拧到了极限,但这一刺还是无法刺到雷山的要害,只能刺向肩部,就算刺中,也只能让雷山受伤。但这已足够。火势虽然够大,却只烧到门窗,雷山杀了胡客之后,仍然可以从大火中脱身,但只要能伤了他,就给了胡启立、屠夫等人杀死雷山的机会。
不过雷山却连受伤的机会都不肯给胡客。他的左手同样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反拧过来,肩关节、肘关节和腕关节同样发出喀喇喇的脆响,在问天刺出一半之时,便将胡客的右手手腕死死地抓住了。
胡客右手受制,问天已进不得分毫,而鳞刺却已刺到胸前!
胡客功亏一篑,知道必死无疑。他的脑中好似一片空白,却又像填塞了万般念头,只是这些念头太过纷繁,变化得又太快,竟连一个念头也捕捉不到。胡客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胸膛处传来刺痛,猛然间心头一冷,万念俱灰。
突变
但鳞刺刺破胡客胸膛处的皮肤后,却没有刺下去。
雷山抓住了胡客的右腕,这使得胡客的右手停留在他的眼前。方才两人交手太快,现在终于静止下来,他第一次看见了胡客的右手。他盯住胡客右手虎口处那一道略微泛红的疤痕,脸上平静淡漠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雷山在胡客的斜侧面,胡客反拧手臂后,看不到雷山的神情。他不知道雷山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但他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作为一个成熟的刺客,决不会放任这等机会溜走!
喀喇一声脆响,胡客借助雷山的握力,狠狠地拧动右臂,右肩顿时脱臼!这使得他摆脱了肢体的限制,终于有机会转过身子,直接面对雷山。与此同时,他的左手猛地夺过停留在胸前的鳞刺,奋起全身的劲力,向前闪电般一送,刺入了雷山的胸膛!
雷山猛地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他双目瞪大,盯着胡客,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鳞刺已经刺穿了心脏,雷山浑身的劲力飞快地流失。他的左手松开了胡客的右腕,身子向后倒去。
但他没有倒下,因为胡客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胡客盯着雷山,喝问道:“天层的人呢?”他杀了刺客道的王者,但如果天层的人逃离,刺客道仍然不会覆灭。
昨晚屠夫忽然闯入田家宅院打草惊蛇,今晨“奎”和几大青者又有去无回,所以在白天里,雷山召集了天层的所有人,也就是另外三户地主家的人,聚集到田家家祠的寝殿中,共同商议接下来的对策。正因为如此,胡客和三十个快班衙役进村搜查时,四户地主家只有下人在,而主人、夫人和子嗣都已外出。雷山对云岫村附近的情况了如指掌,最近德清县衙的牢狱里有没有囚犯越狱,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很清楚快班衙役入内搜查的理由是编造的。他断定天层的位置已经泄漏,御捕门已在云岫寺全军覆没,还有人寻上门来,那就只可能是南家的后人。所以雷山和天层的人商议后,决定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对付南家后人,而天层的人则趁夜色转移,去安全之处暂避。当胡客走进田家宅院时,天层的人已经离去了一个多时辰。
雷山没有回答胡客的问话。他看着胡客的脸,眼神格外复杂。他的眼睛里有悲、有喜、有恨、有怒、有痛,还有无奈……
雷山用尽最后一口气,对胡客说道:“小……心……韩……”
话只说出一半,气息有出无进,刺客道一代王者,就此死去!
胡客将雷山的尸体放在了地上。
不知为何,雷山临死前的眼神,竟让胡客有些心神恍惚,魂不守舍。他伫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那无比复杂的眼神,直到肩部脱臼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
胡客俯下身,用右手抵住地面,咬住牙关,狠狠地一拧,脱臼的肩部顿时复位。
胡客活动了一下右臂,然后蹲在雷山的尸体旁,握住了鳞刺往外拔。哪知鳞刺像是被雷山的肉身吸住了一般,胡客竟没有拔出来。
胡客用上了更大的力气,使劲一拔,这才将鳞刺拔出。鲜血顿时如雨点般洒落,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肉片,从鳞刺的刃身上簌簌地往下掉。
这一幕让胡客觉得奇怪。他细看鳞刺的刃身,顿时后背发寒。
鳞刺出自唐代铸剑大师张鸦九之手,刃身结构十分精巧。鳞刺的两侧刃面并非平滑,而是有十几处鱼鳞状的细小铁片,这些铁鳞片竟是活动的。从鱼吻尖顺着摸下来,十几片铁鳞安然不动,但从柄端往上摸去,十几片铁鳞便十分刺手,任何一片都足以造成杀伤。正因为如此,鳞刺刺入肉身后,拔出之时,十几片铁鳞因反方向的力而张开,宛如鱼钩上的倒刺,会生生刮下十几片肉来,有若凌迟之刑。一旦被鳞刺刺中,哪怕刺入不深,拔出之时也势必承受无与伦比的痛苦,对人造成极大的杀伤。张鸦九的这种设计从所未有,异常精巧,让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鳞刺被称为天底下最阴狠毒辣的杀器,果然是名不虚传。
胡客身上的十余道伤,都是鳞刺留下的,但好在只是刃口一划而过,所以避免了非人的凌迟之苦。如果雷山最后一刺不停下,刺进了胡客的胸膛,那胡客就会和此时躺在地上的雷山一样,胸膛处多了一个参差不齐难以合拢的大洞。
胡客对鳞刺早有向往之心,但此时鳞刺在手,却有一种将其丢弃的念头,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方向,将鳞刺的刃身擦拭干净,然后割下衣服上的布,将鳞刺层层裹好,放入怀中,这才抬起头来。
大火已经吞噬了门窗,寝殿内烟雾渐浓,再不想办法脱身,胡客就将被困死在火海之中了。
胡客忍住浑身十几道伤口的疼痛,搬起长桌,猛地撞开大门,冲出了寝殿。
在寝殿外面,只站着屠夫一个人。
见胡客忽然冲出,屠夫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之色。他看了一眼胡客的身后。透出敞开的殿门和弥漫的烟雾,他看见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雷山。
屠夫难以置信地看着胡客,说道:“老狐狸说得真准,果真只有你才能杀得了王者。”
胡客没有理会屠夫,径直从屠夫的身边走过。
屠夫叫道:“你去哪里?”
“追天层的人。”胡客浑身是伤,竟不顾伤势,仍要立即追踪。
“你不用去了。”屠夫说道。
胡客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问道:“为什么?”
“老狐狸已经带着其他死士去追了,”屠夫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应该已经得手,在回来的路上了。”
胡客松了一口气。
“胡客,”屠夫忽然语气一变,说道,“老狐狸派了死士去追杀姻婵。”
胡客猛然一惊,转回身来,说道:“你说……”
胡客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柄锋利的剔骨尖刀,猛地刺入了他的腹部!
阴阳
屠夫拔出了剔骨尖刀。
胡客紧紧地捂住了腹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正发疯似的从指缝间涌出。他踉踉跄跄地后退,脚步摇晃了数下,勉勉强强地站住。
“为……为什么?”胡客抬起头来,双眼死死地盯住屠夫。
“斩草须除根,”屠夫冷冷地说道,“只有杀了你,刺客道才会真正覆灭。”
胡客吃力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明白,”屠夫说道,“当年老狐狸跟踪王者的马车,伺机行刺王者,却反过来被王者重伤。老狐狸的身手远比不上我,他身受重伤后还能从王者的手底逃脱,你可知是为什么?”
胡客又摇了摇头。他两腿无力,已快站立不住。
“那是因为老狐狸从王者的马车里抢走了一个婴儿,用问天在那婴儿的手背上划了一刀,逼迫王者不敢轻举妄动,这才得以脱身。”屠夫冷笑道,“那婴儿是王者的独子,本应该是刺客道的下一代王者,哪知如今却成了南家的后人。”最后五个字,屠夫拖长了声音,又刻意拔高了音调,仿佛每一个字里都发出了冰冷的笑声。
屠夫的话比方才匕首的偷袭还要狠,直接刺进了胡客的心里。胡客暗暗摇头,心中一个劲地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些年里,他为了报南家的灭家之仇,吃尽无数苦头,历经各种磨难,今日好不容易才告成功,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可方才雷山明明可以杀死他,但鳞刺刺到胸前却忽然停下,雷山死在他的手里,眼神却万般复杂,如果屠夫所言是假,雷山为何要这样?雷山临死前说出“小心韩”三字,虽然话未说完,但显然是让他小心韩亦儒,雷山如果不是猜到了和他的关系,又何必用尽最后一口气来提醒他?瞬息之间,胡客的头脑里转过了万般念头。这些念头彻底击倒了他。他终于站立不住,双腿一弯,猛地跪在了地上。
屠夫又笑道:“老狐狸说天底下只有你一人能杀得了王者,你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吧?”他说着这话,手握滴血的剔骨尖刀,一步步向胡客走来。
胡客的头脑一片混乱,眼前忽而出现胡启立的模样,忽而又闪过雷山临死前的眼神,以至于屠夫走到了身前,他也全然没有反应。
“还记得我在火车顶上跟你说过的话吗?”屠夫说道,“你以为你赢了,却未必如此。”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跪倒在地的胡客,冷笑了几声,手中的剔骨尖刀,缓缓地举起。
就在这时候,左侧突然有人叫道:“杀猪的!”
这声音十分清脆,一听就是姻婵的声音。
屠夫扭过头去,只见一个人正穿过天井疾步奔来,瞧身形便是姻婵。
姻婵离得尚远,屠夫急忙手起刀落,朝胡客的头顶砍去。但他只砍到一半,便不得不回刀封挡左侧,叮叮声之中,好几支黑色小箭接连被剔骨尖刀挡下。但屠夫左手受伤,此时持刀的是并不惯用的右手,并且他的右臂也受了伤,因此刀头上的功夫只发挥了不足五成,未能挡下所有的小箭。他的肩头猛然一痛,已被一支小箭射中。
屠夫颈侧受伤,只能小幅度地扭头,借助身后的火光,还是看清了插在肩头的小箭。这支小箭长约三寸半,箭矢十分特别,前部为针状,后部却是三角形。
看清这支小箭的形状,倒让屠夫吃了一惊。“眉针箭!”他脑海里闪过三个字。
姻婵已经趁机冲到屠夫的身前,连续布毒,逼开屠夫,护在胡客的身前。
屠夫遭眉针箭偷袭,不由看了看四周。
“不用看了,”姻婵将一张手掌大小的弓丢在了屠夫的脚边,“那女人已经被我毒死了。”
姻婵所说的女人,是南家十二死士之一、使眉针弓的呜镝。姻婵逃出济世堂后,屠夫有伤在身不便追击,呜镝便替屠夫去追杀姻婵。姻婵长时间与呜镝缠斗,最终设计毒杀了呜镝。等她赶回客栈时,胡客已经去了云岫村。她看到了胡客留在桌上的那页纸,知道了胡客的下落,因此心急火燎地赶来云岫村。她不知道田家宅院在哪儿,但看见北村有火光,便朝火光赶来,正好撞上屠夫对胡客下杀手。
屠夫看了一眼脚边的眉针弓,冷笑道:“你竟然能毒死呜镝。”他话音刚落,脸上的冷笑便僵住了。他嘴里说出的“毒死”二字提醒了自己,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插在肩头的眉针箭。
眉针箭虽然没有射中要害,但这箭已经过了姻婵的手,又怎么可能干净?
果然,屠夫的肩头很快麻木。
这种麻木感像瘟疫一般,向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飞快地扩散。
屠夫想齐肩砍断手臂。他试图举起剔骨尖刀,可手臂酸麻,拿不住刀柄,剔骨尖刀反而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紧随剔骨尖刀倒在地上的,就是屠夫本人。
屠夫浑身难以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姻婵脱下了外衣,按在胡客腹部的伤口上,然后扶着胡客走过天井,走入善厅旁的回廊,缓缓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小半个时辰过后,寝殿已快烧成灰烬,火势小了许多。
这时,有七个人走进了田家宅院,来到了寝殿外的天井,围在屠夫的身边。
这七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血迹,其中站着的六个人,是南家十二死士中,除屠夫、虞美人、呜镝、明断、秦道权和阎子鹿外的六人,而蹲在屠夫身边的那个人,则是假死了大半年的胡启立。
屠夫尚有一丝气息。他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胡启立的脸。他嘴唇微微张开,口齿不清地说道:“王……王者死……死了……胡客逃……逃……”
胡启立点了点头,表示已听明白了他的话。
屠夫又道:“我怀……怀里……”
胡启立将手伸入屠夫的怀中,摸到了一样冰冷的东西。他将那东西取出来,是一根尺长的方形铁条。胡启立手指一捏,方形铁条错开,原来是一把小巧的铁扇。
这把铁扇的出现,让胡启立面有惊喜之色,但同时又皱起了眉头。
“阴阳!”胡启立低声道,随即看着屠夫,“你从哪里得来的?”
屠夫的嘴唇动了动,胡启立急忙将耳朵凑近,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屠夫已经没办法再说出更多的话了。他嘴唇未合,双目不闭,就那样看着夜空而死。
胡启立没有过多地理会死去的屠夫。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近寝殿,在火光下撑开了那把名叫阴阳的铁扇,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
很快,他便在扇柄处发现了一条很不显眼的接缝。
胡启立拿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接缝挑开,使得扇柄的柄盖脱落,露出了中空的扇骨。
胡启立迫不及待地朝扇骨里看了一眼,随即凑近火光仔细地瞧,最终确认扇骨里空无一物。
胡启立脸上的惊喜神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知道,扇骨里的东西,已经被人取走了。
胡启立搜遍屠夫的全身,但没有发现他要的东西。他站起身来,盯着屠夫的尸体,摆了摆手。六个死士抬起屠夫的尸体,扔进了尚在燃烧的火中。
将屠夫的尸体火化后,胡启立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地上。
地上有明显的血迹。
胡启立的视线微微抬起,跟随血迹穿过天井,延伸进了回廊的深处。
胡启立转回头来,看着天井中六个身穿黑衣笔直站立的死士。
“胡客已经受伤。”胡启立阴恻恻地说,“我要他今晚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