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钟以后,沐天陉站在一间公寓门外按响了门铃。门打开一条缝,郁雨凡隔着门闩奇怪地打量沐天陉。
“你怎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们医院的女护士挺好骗的。急事,关系到两个鲜活的生命!”
“是吗,还是那两个?”郁雨凡略带挖苦地说道。
“没错。我能进去吗?”
郁雨凡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沐天陉的突然造访,“你等一下。”
公寓在医院后面的宿舍楼里,虽然只是双居室,但一个人住,对于年轻医生来讲,已经是不错的待遇。
屋里泛着轻轻的淡香,郁雨凡穿一身较为传统的睡衣,头发已经散开用手绢简单地扎成马尾,几搓刘海儿自然地飘在额前,浅灰色的胎记若隐若现。素装打扮,与白天相比,少了三分气质,却多出七分的性感,还有,那因为略感疲惫而显出的一丝女性特有的可怜。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绝佳的身材,沐天陉不由得想起亡妻。心中默默说一句,跟依?穿的睡衣是一样的颜色。
“为什么不打电话?你这样突然造访很不礼貌。”郁雨凡靠在客厅的餐桌上,双手随意地抄着口袋。
“一个单身女人这么晚把陌生男人放进屋里可一点都不聪明。”这话多少有些无耻,沐天陉却说得很随意,四下打量,客厅不大,却与餐厅厨房链接,推拉式的餐厅门是半封闭着;客厅中两个塞满书的高大书橱占了很大的空间,书大多是专业性的,一个单人的舒适沙发摆在书橱旁边,立式台灯样式素雅,看来主人经常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另一边衣架上挂着几件应时的服装,总体布置简单而整洁。
“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一个因为谋杀罪名被通缉的嫌疑犯,有精神病史,种种迹象表明,他已经复发了。知道吗,你身上有股臭味儿。”也许是被难闻的气味熏到了,郁雨凡突然改了人称代词,眉头微皱。
“一定是裴宣和正阳找过你。”沐天陉闻一闻自己的衬衣,一幅镇静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处境,“知道封戈吗?”
“封戈?当然知道,他是我们医院的病人。你怎么对我们的病人这么感兴趣?”
“他失踪了。”
“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去年警方曾经搜寻过他,我还记得当时报纸上所刊登的搜捕令的内容。我知道他是因为医疗丑闻被刑事起诉,由于罪行并不严重又通过了精神鉴定,被关到了精神病院。只知道这些,希望你能告诉我他的具体情况。”
“比如?”
“他是什么医生?”
“眼科大夫。”
“那起医疗丑闻呢?”
“他在做眼科手术的时候试图挖出病人的眼球,虽然被护士及时制止,但病人动手术的那只眼睛还是就此失明了。更离谱的是,就在手术事件发生的第三天,那时候封戈已经被刑事拘留,有一位患者家属在给亲人入殡时意外发现尸体的眼球不在了。家属当然质问医院,并且报了警,经查实,那也是封戈干的。他后来承认曾经多次趁夜间值班时潜入太平间,窃取死人的眼角膜。大体就是这样。”
“他是怎么失踪的?”
“记得去年著名的915雨灾吗?”
“九月十五号,当然。已近初秋,却突降特大暴雨,持续三个多小时,死亡42人,6人失踪。”
“封戈就是那次失踪人员中的一个。雨来的特别突然,很多室外的医护人员和病人就近在凉亭或屋檐下避雨,但是没想到暴雨会持续三个小时之久,大多数人被困在了外面。护城河在我们医院穿行而过,降雨时河水暴涨,终于等到雨停之后,医院发现少了两位病人。后来经过寻找,一位病人的尸体在城郊小清河畔被发现,另一位病人至今没有找到,就是封戈。我们怀疑他同样被大水冲走了,后来被列入了失踪人员名单。”
“封戈曾犯有刑事案,这样的患者不被关在特殊病房里吗?”
“当然。不过碰巧暴雨那天轮到他在室外散步。”
“他有没有可能和夏源接触?”
“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对我们医院的病人这么感兴趣?你不是警察,按照规定我是不能随意向你透露这些事情的。”
沐天陉沉默片刻,打开背包,取出卷宗,将夏小雨的残尸照片交给郁雨凡。郁雨凡目瞪口呆,“这些是什么?”
沐天陉将夏源女儿夏小雨被害的过程,以及自己的发现简单说了一遍。
“我身上的臭味就是在马桶里掏夏小雨的牙齿时溅上的。很显然,封戈的嫌疑非常大,如果不出所料,警方会很快找你了解他的情况,因为你是他的主治医生,甚至他们可能寻求你的帮助。这张照片里双手的主人,褚梦瑶,刚刚怀孕不久,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是通过对她的血检才了解的,我受她未婚夫的委托,查出凶手,救出褚梦瑶。”
郁雨凡似乎还没有从那些照片给他带来的惊惧中走出,半晌才坚定地说道:“我会尽量提供帮助。”
“那好,回到我刚才的那个问题,封戈有没有可能和夏源接触?”
郁雨凡沉思一会儿,说道:“好像确有可能,如果两人都在室外散步,只要没有什么冲突,病人之间交谈是不被禁止的。”
“那么他以什么样的病症通过了精神坚定呢?”
“严重的强迫妄想型精神官能症以及偏执性精神分裂。”
“喔,病的不轻啊。”
“起码我没有看出破绽,鉴定人员也没有。”
“看来你也怀疑封戈的病症是伪装的。”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具体说不出为什么。要知道正常人通过警方的精神行为能力鉴定是很难的,就算研究心理学多年的人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再说,他在手术台上众目睽睽之下挖一个与之毫不相识的病人的眼球,太不符合常理,如果是有目的性的,那是什么目的?用正常人的思维,说不通。”
“你这里有没有封戈的详细资料?包括他的成长经历,就读的学校,家庭,亲人朋友的住址等等。”
“我的资料库里有,你等一下。”说着郁雨凡走进卧室,立刻传来电脑启动的声音。沐天陉稍微迟疑,还是跟了进去。卧室整洁、素雅,却泛着一股淡淡的香烟味儿。没有年轻女人喜欢的各种床头摆设或明星挂图。沐天陉隐约感觉到一丝不适,却一时不知道为什么。
“不介意我吸烟吗?”郁雨凡说着从圣罗兰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
“当然,请便。这是你的家。”
“餐厅冰箱里有饮料,请自便。”
沐天陉确实感到口干舌燥,通过客厅走进厨房,不适的感觉在急速加剧,越来越狂躁不安。难道是药物依赖或毒瘾在发作吗,已经一天没有吃药了,哪里不对劲。打开冰箱,她所说的饮料原来都是成罐的啤酒,奇怪的女人。看着易拉罐的顶端,沐天陉恍悟。
镜子。
这个双居室的封闭空间里一面镜子也没有。他略微颤抖着走进卫生间,竟然同客厅卧室一样,没有镜子。这个独处的年轻女人的空间里,没有一面会让他感到愉悦的镜子!一面也没有!愤怒、暴力的欲望猛烈冲击着沐天陉的理性。为什么没有镜子!卑鄙的人!
他缓步走进郁雨凡的卧室。
郁雨凡的电脑座椅冲向门口,当余光感觉到沐天陉的时候,她依然在面对电脑屏幕操作着,“我这里只有啤酒,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喝白水。马上就打印……”抬头的瞬间,郁雨凡发现了沐天陉的异常,“……打印出来,你得耐心等一下。”她似乎是随意地将香烟按灭在烟灰缸中,手抄进了口袋。
沐天陉没有理会郁雨凡的话,径直走到卧室落地窗帘的旁边,黑夜中的玻璃窗会像镜子一样。
猛然拉开,没有玻璃!整片窗户竟然镶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为什么!”沐天陉终于控制不住,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
郁雨凡下意识地心头一震,却没有像一般受到惊吓的女人那样尖叫或者质问,瞬间已经调整好自己的神经,居然发出非常温柔的声音:“恐高症,我同你一样也有精神疾病。我不愿看到阳台。你是怎么知道的?”
“同我一样?想拉近与我的距离?这伎俩并不高明!恐高症?你住的是二楼!为什么帮我?”沐天陉依然怒气未消,突然俯身将脸贴向依然坐在椅子上的郁雨凡,盯着对方的眼睛,身体明显地颤抖,“既然知道我很危险,为什么接近我?”
郁雨凡看出他在尽量自我克制,她没有退缩,反而坐直身子迎上前来,微笑道:“咱们俩谁更危险还说不定呢。”
也许沐天陉觉得两张脸距离太近了,下意识地回缩,语气突然平静下来:“你的心律说明你确实没有恐惧的感觉,这一定和你训练有素的心理素质有关。但我还是捕捉到一丝的紧张。”
“你的退缩说明你在潜意识的冲动中存在着对性的压抑,这一定和你对沈依祎的感情依赖有关。两年多来没有亲密接触过任何女性?是因为有罪恶感吗?”
沐天陉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语言冷漠而刁毒,“不穿耳洞,不戴戒指,没有项链,你不和正常女人一样喜欢那些饰物,性欲倒错?还是童年时遭受过噩梦般的经历!”
沉默片刻,郁雨凡自信的眼神已经开始变的愤怒,愠道:“你总是这样过河拆桥吗?”
“为什么撒谎!”沐天陉突然神经质地一声大喝,在寂静的夜里使周围的空气都要爆炸。刚刚稍显平静,却突然又变得歇斯底里,在卧室狭小的空间里快速地来回踱步,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郁雨凡,一刻也没有松开。
“什么?”
“你撒谎!你手上的伤痕根本不是病人留下的!它们至少已经存在了十年,而且是你自己划伤的!你自残!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怎么会自残?为什么!”
郁雨凡回想起上午沐天陉曾多次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怒道:“那是我的隐私,与你的思维混乱、暴躁易怒毫不相干。倒是你,为什么信任我?你明知道警察可能找过我,还敢和我接触。因为我和你妻子一样都是女人?”
郁雨凡提到沈依祎,这显然起了作用,触动了沐天陉的神经。沐天陉意识到自己的思想确如郁雨凡所言。眼神中的狂躁逐渐减退,但依然焦虑不安。
“你有没有镇静药或止痛药?我的头快要裂了。”沐天陉终于停止踱步,浑身颤抖着蹲坐在地上。
“你等一下。”郁雨凡确定危险已过,回身在抽屉中取出两个药瓶,“你现在吃什么药?”
“百忧解。”他有意隐瞒了其他药物。
“应该没有冲突。这是导师曾经给你开过的地西泮,药效比较柔缓,配合一点碳酸锂,我想能更快见效。”
“还有,我的头疼的要裂了。”
郁雨凡配好剂量,又加了两片强效止痛药。沐天陉含在嘴里慢慢吞下,似乎很享受药丸的苦涩。郁雨凡忙接一杯开水给他。渐渐的,沐天陉微微颤抖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
“想不到你现在的症状这么不稳定。如果你将你的信任扩展一些,我想我可以帮你。”
一个已经放弃生命的人是不会在乎健康的,沐天陉默默地在心里说,没有抬头,喃喃自语:“没有镜子,一面也没有。”
郁雨凡暗想,导火索竟然在这里,看来沈依祎是他最大的弱点,哪怕死了也是。
“周警官说你可以在镜子中看到亡妻的影像。如果你想见到那些幻觉,何必非要通过镜子,它们在你的大脑里,而不是在你的身后。”
如果想见到她……何必非要通过镜子……她在你的大脑里……这些话在沐天陉脑海里反复回荡,许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进入眼睛的竟是两个人的影像。
除了郁雨凡,还有郁雨凡身后的一个女人,一个面色煞白嘴角浮现着诡异笑容的沈依祎。
他笑了,眼珠上挑,看着郁雨凡的身后,“你说的对。”
郁雨凡以为他在盯着自己,有些奇怪他的笑。“把你的所思所想全部告诉我,放心地向我倾诉,我会逐渐帮你摆脱这些痛苦。”
“痛苦是摆脱不掉的,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沐天陉依然看着郁雨凡的身后,缓缓地说道。
打印机停止了叫声,郁雨凡将资料整理好,交给看上去正常了许多的沐天陉,说道:“如果封戈真能佯病通过精神鉴定,那说明他的智商不比你低,你要当心。这上面的地址已经不准确了。封戈有一位妻子,叫李丞洁,我没见过。封戈出事以后,他们没有离婚,他失踪以后,医院曾经协同警方去他家里找过李丞洁,但是已经搬家了。之后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了。”
看着手里的资料,沐天陉道:“这个为封戈作证的王易你了解吗?”
“噢,我只知道他是封戈以前的同事,为封戈提供了有利的证词,可能关系不错吧。你可以试试能否从他那里打听到封戈妻子的住址。”
“为什么要帮我?”临走之时,沐天陉再次问道,语气和缓了许多。
郁雨凡看着沐天陉那张变化无常的面孔,幽幽地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帮你。保重。”
“跟想象中的一样。”沐天陉走后,郁雨凡长舒一口气,终于将口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一根带着针套的麻醉针。对着一支录音笔继续道,“一般的精神病医生和他相处久了会变成精神病人的,很难想象孙濡浚教授忍受了他十二年。他似乎非常喜于惹恼别人以捕捉对方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