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德尔怎么搞的?”达尔齐尔问。
“我不知道。怎么了?”
“最近这几天,他有点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心事。大概是决心去做整形手术了,却拿不准是要用喷灯或钻地机吧。”
“我倒是没注意到。”帕斯卡尔尔说。
“你的毛病就是神经太大条,”达尔齐尔说。他打了一个嗝,然后扯开嗓门大喊:“嘿,威尔兄弟,再帮我们拿一些馅饼过来,好吗?顺便问问裘里·杰克,这个月是不是轮我吃到里面有肉的馅饼?”
没人搭理。达尔齐尔与刑事组的同事是黑公牛酒馆的午餐常客。既然是常客,老板待客的态度便显得随便。一分钟之后,威尔德尔从吧台端来两杯啤酒。
“忘了我的馅饼吗?”
威尔德尔小队长放下酒杯,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拿。
“耶稣基督!”达尔齐尔说,“幸好我没点千层面。来,随意。”
帕斯卡尔尔叹了一口气后,啜饮啤酒。这是他的第二杯了,而他向自己承诺过,也答应了艾蜜丽,这几天要减少卡洛里的摄取量。还好,他只吃了一块馅饼。
“你到底怎么了,小队长?怎么没再喝一杯?”
达尔齐尔注意到威尔德尔没替自己再端一杯酒。
“不必了,这杯喝完我就得走。”
“走?现在是你的午餐时间哪!”
达尔齐尔气急败坏地劝他。每次他叫部下加班到半夜,或提早在凌晨四点起床,但部下却稍有反驳的意图时,他骂人的口气就像这样。
“案子不赶不行,”威尔德尔说的含糊。“那个顺手牵羊的案子,还有金宝剧院那件事。”
“有新的进展吗,威尔兄弟?”帕斯卡尔尔问。
“不多。我一直在研究以前的资料。有个民族阵线的旁支团体,常透过大学生来运作,跟民族阵线的作法不太一样。他们的作风低调,只是渗透保守党的学生团体,做诸如此类的事。不像民族阵线那些恶霸型的学生,就想叫全世界崇拜他的长统军靴。”
威尔德尔的口气相当激烈。
“你为什么认为跟他们有关联?”帕斯卡尔尔问。
“他们自称‘白热’,”威尔德尔说。
“白热,好像在哪里听过,”达尔齐尔说。
“詹姆士·凯格尼。‘妈!我爬上世界的巅峰了’!”帕斯卡尔尔说。
达尔齐尔与威尔德尔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对华纳兄弟出品的老电影不太有共鸣。
威尔德尔瞄了一下手表说:“喷在金宝剧院墙壁上的其中一句就是:‘白热烧死黑人’。”
他饮尽啤酒,站起来说:“我该走了,再见。”
帕斯卡尔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担忧起来。刚才他回答达尔齐尔说他不觉得威尔德尔最近的言行怪异,那说的是实话。但现在,他的想法已经迅速导正,他察觉到,威尔德尔的确有些小地方跳脱了常轨,把那些小地方揉碎放在一起看看,是算得上稍嫌古怪。达尔齐尔在这件事上竟然比他敏锐,很令他懊恼。他和威尔德尔称不上是朋友,但两人彼此尊重,日久也发展出惺惺相惜的感情,这份亲近感,让他对达尔齐尔那些“丑”笑话越来越不耐烦。
酒馆老板从吧台传来的声音,暂时将他的思绪从烦恼中(如果这也算是烦恼)解放了。
“对不起,小可爱,你怎么看也不像有十八岁。要是卖酒给你,罚金可能比申请卖酒许可证的费用还高咧。你倒是可以点果汁。”
帕斯卡尔尔心想,老板当然是刻意提高嗓门讲的。不过,就算没有警察在场,裘里·杰克·马弘尼还是可能拒绝这位顾客,因为这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
老板靠向吧台,压低嗓门说:“小可爱,如果你想吃饭,穿过那边的门走进去,里面有间用餐室,女服务生会偷偷送你一杯葡萄酒,不会多问。坐那边的那几个人是警察,希望你了解我的苦衷。”
女孩没有移动,只是把头转向老板说的方向,透过猫头鹰般的眼镜看着达尔齐尔与帕斯卡尔尔。
她开口时的声音紧张却坚定:“马弘尼先生,你一定是跟酒商协会的人吹牛说,只要让刑事组的人随时都能进来喝酒,警察就不会找你麻烦。”
老板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先是震惊,然后懊悔连连。
“等等,等等,”他边说边焦虑地瞥向达尔齐尔,达尔齐尔幸灾乐祸的看着他。“小妹妹,你不应该乱说话。我认识你吗?”
“你认识我父亲约翰·霍尔比。”
“旧磨坊旅社的那个霍尔比?天啊,你该不会是小瑞茜尔吧?为什么不早说呢,妹妹?你现在一定差不多二十岁了。我认识她,她快满二十岁了!”
最后这句话是朝达尔齐尔说的。他已喝完酒,把杯子放回桌上,以恶狠狠的姿态指着杯子,就像圣经里的耶和华指着寡妇的坛子,誓为穷苦的子民变出取之不尽的油脂。
这时有个身高中等的年轻男子走进来。他的头发梳剪得整齐有型,身穿黄黑条纹外套,里面是绵纱布上衣,奶油色长裤。他的五官匀称英俊,一看见那女孩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直盯着她,对她展开双臂。
“亲爱的瑞茜尔,”他高喊,“我迟到了,原谅我。让我以吻来涤清我的罪恶吧。”
面对他索吻的唇,女孩在最后一秒向下缩身,大眼镜撞到了他的脸,这一幕帕斯卡尔尔看了觉得很好笑。随后,年轻男子从老板那里端来两杯白葡萄酒以及一盘三明治,陪女孩一起坐在酒吧最远的一侧。那里仍然在大家的视力范围内,但非听力范围中。
帕斯卡尔尔把注意力转向达尔齐尔。达尔齐尔正说着:“那个马弘尼,我得好好跟他讨论一下他识谤警察的事。”
“现在吗?”帕斯卡尔尔说。
“别装傻了!等打烊后我们可以好好喝一摊时再说。”
帕斯卡尔尔听了一脸痛苦,逗得达尔齐尔哈哈狂笑。
瑞茜尔与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在远远的那桌听见笑声,但只有瑞茜尔知道是谁在笑。
“很抱歉我来晚了,”洛尔德尼克说着,“因为我的脑筋还转不过来,以为在伦敦以外的城市里,不管想去哪里都很快就会到,而乡下地方刚好相反,要去哪里都很远。假如我们约在你父亲的酒馆,我保证我会早到一个钟头。”
瑞茜尔并没有回应,只是咬着三明治。
洛尔德尼克微笑说:“你不太爱讲话,对不对,亲爱的表妹?”
“我是在等你停止放松我的心情,”瑞茜尔说。
“哇,”洛尔德尼克说,“看样子我得多了解你一些,小瑞茜尔。”
“我不是你表妹,而且我赤脚的身高是一百五十六公分。”瑞茜尔说。
“哇,”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又惊叹,“还有没有其他的敏感地带,我们是不是干脆先确定一下?”
“你为什么自称洛马斯?”瑞茜尔说。“你不是姓沃恩达·埃拔恩斯吗?”
他轻蔑的笑一下说:“这你就错了,我可是经过合法程序改了名字的。现在我在法律上及实际上的姓名就是洛尔德尼克·洛马斯。”
“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进入剧场界的时候,我本来以为我的戏剧生涯会像流星一样辉煌而短暂,不过现在看来,我正以稳定的速度慢慢往上爬升,所以突然觉得,洛尔德尼克·沃恩达·埃拔恩斯这姓名太拗口,不适合戏剧事业。洛尔德尼克·洛马斯呢,简洁,有力,又好记。满意了吗?”
她继续嚼着三明治,不回应,显然是不相信对方的说法,而非表示礼貌。
“好吧,”他说,“算你厉害。为什么改姓洛马斯?那是我妈的主意!她想巴结贵朵琳姑婆——是,我知道,贵朵琳不算是我的姑婆,不过在我心目中她是。我妈当然认真把这当一回事,她写信问她答不答应我改姓,还发誓说我绝对不会玷污门楣,只会为家族增添光彩与名声。贵朵琳姑婆回信说,要姓什么应该根据我的意愿。要是我自己能作主,我倒想改个含义深远一点的姓,例如盖瑞克或艾尔温,不过我妈争取遗产的意志坚决。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将食物大口咽下,然后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打开来,以恶心的语气说:“鸡胸三明治?软骨比鸡胸还多。”
洛尔德尼克疑惑了片刻,然后以略带威胁的口吻说:“你当然不会被吓到,毕竟你也是‘巴结贵朵琳俱乐部’的成员嘛,而且几乎算是创会的元老,因为你出娘胎不久后就入会了。这话不知道对不对——我相信瑞茜尔这名字是亚历珊卓的简称,而且我怀疑,这名字不是用‘巧合’两字就能解释清楚的!”
瑞茜尔骤然说:“你想干什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洛尔德尼克看着她,仿佛考虑要不要接受挑战。随后他只是稚气的笑笑说:“信不信由你,亲爱的表妹,我是朋友有难,才北上前来帮忙的。上一次我回来参加葬礼的时候,顺便去金宝剧院看几位老朋友。像你这么有文化修养的小姐,一定知道金宝剧院的艺术总监是宗爱琳。她和我认识了很久,我很了解她的做事风格,像是她超爱交际,简直成癖;更惨的是,不管什么题材,只要被她圆圆的大眼睛盯上,全被她套上女性主义。只不过,她还没那么强悍,抗拒得了英国学校指定读物的要求,下个礼拜的开幕第一炮还是选〈罗密欧与茱丽叶〉,这你一定听说了。在沙里斯贝利,我们是为了艺术而演,在约克郡呢,他们是为中小学生而演!后来倒霉事来了,前天晚上她的莫丘修惨遭修理,无法继续战斗,她急着找熟悉这角色的一流演员来顶替,自然而然把脑筋动到我身上。也巧,我正好有空。不然,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签下一个好莱坞的合约呢……不过,谁能忍心拒绝朋友求救的呼声呢?我丢下了一切,连夜北上,拯救了这整出戏!”
“我在《晚报》上读到,被打的演员是个黑人。”瑞茜尔说。
“没错。那是她给善良市民们的小小惊奇,一个黑人莫丘修。不过她说那不是重点。她认为莫丘修对罗密欧那份露骨的同志爱,才是会让市议会紧张的部分。怎么净讲我自己的事?虽然我的世界的确是多彩多姿啦。你怎样?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如何?”
“还好。”瑞茜尔边说边丢下另一个三明治。
“遗嘱方面有没有什么新消息?”他谨慎地问。
“我怎么会知道?”她警觉地说。
“你现在不是契斯克瑞思的代理秘书吗?”
“是谁告诉你的?”
“不知道,大概是阿纪吧。”
他对着她惊讶的表情呵呵笑。
“我没说吗?我借住在特洛伊庄园。我总得找地方睡觉吧。我妈跟我出远门的时候,我们只住得起‘霍华徽章’旅馆,因为住宿费是我在付的。亲爱的妈咪,她不管手头多紧,也绝对不愿屈就于最上等以外的东西。”
“她的经济状况不太好,对吧?那时候你爸爸一毛钱也没留给她吗?”
洛尔德尼克僵住了。
“不多,”他说,魅力顿时被真实的情绪淹没。“你为什么提起我爸?”
“没为什么。”瑞茜尔说。
他对着瑞茜尔横眉竖目,咆哮道:“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假如他真的是,为什么没留下花不尽的财产?”
“你刚才说,你借住在特洛伊庄园?”
洛尔德尼克再度施展魅力,像是将花样鲜艳的套头衫重新穿回身上那般。
“我是啊,”他说。“我住不起像样一点的旅馆,更进不了霍华徽章,所以我想,不如去找老管家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吧?我跟她一向处得来,所以我拨个电话过去,她听了好高兴。她现在只剩下动物可以作伴,一定觉得孤零零的。那些畜生多讨人厌啊。葬礼餐会过后,我妈走在车道上,就踩到了好恶心的东西!不过凭良心说,阿纪把房子整理得很好,环境比贵朵琳在世的时候还整洁。除了偶尔有猫睡在我的枕头上之外,都没有其他骚扰。不过我才住没多久,昨天才到嘛。”
他打量着瑞茜尔,然后说:“不过我已经发现,如果没车的话,到市区去实在太不方便。这里的公车简直跟具有美德的妇女一样罕见,而且还喜欢绕着民房走,像是在串门子一样!喔,这样比喻好像有点不伦不类。阿纪跟我说你开车。”
“你到处打听我的事,对吧?”瑞茜尔说。“没错,我是有一辆老Mini。旧磨坊旅社地处偏远。”
“没错。不过偏远的还满接近的,不是吗?我是说,你开车经过葛林岱村的时候,距离村子应该只有几码,顶多不超过两英哩。不知道你能不能行行好,早上路过时绕进来……”
“演员不是都晚睡晚起吗?”她说。
“艺术从不睡觉。愿不愿意?”
“我可不喜欢等人。”
“在时钟的淫针戳向8之前,我就会盥洗完毕等着你——我可没乱开黄腔,那是莎士比亚讲的,不然你自己去看看。为了报答你的好意,我会送你一张入场券,首场就在下星期一晚上,也邀请你来落幕之后的宴会。然后,你就可以顺便载我回家!说到这个,今天晚上就载我回去如何?开幕之前,我的工作时间是朝九晚五。”
“别把我当成随叫随到的计程车,”瑞茜尔说着站起来,“何况,我晚上有课,所以不会直接回家。谢谢你请的葡萄酒。假如我是你,我可不愿意付三明治的钱。我该回去上班了。”
“很荣幸和你共进午餐,”洛尔德尼克说,“你不会忘了打电话给我吧?”
“我说会打就会打,”瑞茜尔回答,“再见。”
她离开的路线很接近帕斯卡尔尔与达尔齐尔那桌。达尔齐尔正在喝第四杯啤酒,啃第三块馅饼。他与帕斯卡尔尔没去理会瑞茜尔。她这一型的女人不太吸引男人的目光,头发太短,眼镜又大,素着一张脸,肩膀挑着书包似的大皮袋子,怎么看都像是赶着回去上课的国中生。
只有路德尼·洛马斯一路看着她步出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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