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上九点左右,小扬敲敲门,走进他俩的卧室,说她要去看个同学。正埋头在油漆一把新椅子的马扬忙抬起头问:“都几点了,还出去”“才九点。你以为呢”黄群问:“功课都做完了”“当然。”黄群又问:“去看谁男生女生”马小扬很不高兴地瞥了黄群一眼,谴责似地叫了声:“妈”都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黄群还是不依不饶,这毕竟也是个“大原则”问题:“说,是男生还是女生”马小扬爽爽地答了声:“男生。”黄群的脸一下胀红了,马上把矛头又指向在一旁站着的马扬:“马扬,你听到没有你就忍心这么在你女儿的狂妄面前,一直保持着你那高贵的沉默”马扬愣了一下,含糊其辞地和着稀泥道:“同学嘛……就是同学……”“这个同学是个残疾同学,刚转学到大山子,在我们班插班。在艺术方面特别有天赋,就是数理不行。家里生活也非常困难。‘他’那该死的爸爸遗弃了‘他’和‘他’的妈妈。‘他’妈妈原先是省京剧院的花旦演员,说是省京搞缩编,就把‘他’妈清退到我们大山子来了。说一月只给开三百来块工资,还老拿不上。为了不增加‘他’妈妈的负担,‘他’毅然决定退学,准备靠自己画画和音乐方面的特长,挣钱养活这个家。我们全班讨论了一下,一致决定,说什么也不能让‘他’退学,要通力帮助‘他’……今天晚上,我作为我们班民选的全权代表之一,就是去和‘他’,以及跟‘他’的妈妈谈判去的。还要我继续‘坦白交代’下去吗”
出现了一片沉默。
这时,有人在院子里叫着:“马小扬———小扬———”
马小扬忙应道:“来了———”答应后,她忙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又从存钱的一只猪罐里取出一些钱,从衣柜里拿出两套自己的女式衣裤,一起放进一只小背包,这才对黄群和马扬说了声:“实话告诉你们吧,她是个女生。放心了吧这衣服也是带给她的。”便掉头向门外跑去。
黄群忙叫了声:“等一等”从小皮包里取出两张一百元的钱,跑了过去,交给小扬。“那女同学……还没买校服吧”
马小扬心里一热,忙接过钱,紧紧地搂了一下黄群,说了声:“谢谢妈妈……谢谢……”赶紧走了。
“女儿真是长大了……”马扬感慨道。黄群却许久没有说话。马扬凑近去仔细一看,见她独自站那儿默默地又流开泪了。“怎么了怎么了女儿不听话,你心烦,女儿学好了懂事了,你也心烦……怎么的了”“你别管。别管……”黄群跑出去,站在走廊里让自己舒舒服服地流了一通眼泪,这才走回卧室。这时,一列拉煤的火车从远处的地平线上驰过,发出一阵阵有节律的响声,然后又渐渐远去。然后又有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自远及近,向这边驰来。几分钟后,就听得非常明显了,这汽车是冲着这个院子而来的。这时,马扬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把很旧的摇椅上,把脚长长地伸出去,搁在一把矮矮的脚凳上,就着身旁一盏小小的枝形台灯在翻看一本很厚的外文年鉴,并不时在一本牛津辞典中查找生词。黄群也在看她的业务书籍,只是在另一张书桌前坐着。就像所有等待中的人一样,对外边一切动静都会格外地敏感,况且这汽车又分明冲着这个院子来的。他俩立即坐正了身子,向着院子的方向“支起了”耳朵,并相互很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疑询的目光。说时迟,那时快,院子里已经有人下了车,并向楼上发出灯光的窗户,叫喊了起来:“马扬同志是住在这儿吗”
马扬像一根突然间被松开的弹簧似的,一下从躺椅上蹦了起来,对黄群说道:“去看看。看看。”黄群立即放下手里的书,二话没说,裹上件外衣,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黄群气急败坏地跑了上来,甚至可以说是夺门而入,直喘着粗气说道:“贡开宸来了……贡……贡书记……来了……”马扬一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开我玩笑”黄群着急地跺着脚道:“真的……”马扬哈哈大笑道:“贡开宸这家伙怎么会上这儿来”却不料,话音未落,贡开宸笑嘻嘻地果真出现在了房门口,并笑道:“这家伙怎么就不会上这儿来呢”马扬一下窘迫得无地自容,在心里连骂自己十声“混球”,忙迎上去,十分尴尬地伸出双手握住贡开宸的手,招呼道:“贡书记……”贡开宸轻轻地晃了晃马扬的手,故意自嘲般地解释道:“对不起啊,这门是开着的。贡开宸这家伙就只好不请自进了。”
马扬再一次大红起脸,忙说:“请进。快请进。”
一俟给贡开宸上罢茶,黄群便非常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先跟你说清楚,今天晚上的拜访,纯属私人交往性质。没人在这儿代表省委说话,你也别把谁当什么书记和一把手。就像你刚才说的,今天晚上,这儿只有这个‘家伙’和那个‘家伙’。咱们随便聊聊。”贡开宸开宗明义,一张嘴便先给今晚的谈话和自己的身份定了个性,免得出现那些不必要的麻烦,果然见得一个老党政领导人的历练和精明。
应该说,今晚这个让马扬感到如此意外、如此“震惊”的“拜访”,其实,早就在贡开宸的计划之中。读完马扬写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那个材料,并大致了解到这个姓马的“家伙”不仅年富力强,笔头嘴头都十分了得,而且在大山子任职多年,具有相当的基层领导工作经验以后,他就决定要“见一见”这“家伙”,而且,就已经有了个基本倾向:今后得设法使用这个“家伙”。但真要他下这么一个决心,并将它排上工作日程,加以实施,却并非易事。首先,这件事闹得太大,可以说全省上下大大小小的干部几乎没有不知道、也没有不在议论这件事的。而在K省的干部队伍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像马扬这样的人是应该重用的。出于种种原因,有一些同志长期以来早已不习惯、也不愿意使用遇事总有自己独到见解的人。假如,不做好充分的铺垫和引导,这些同志他们可不在少数会认为你之所以要使用马扬这样的人,完全是迫于上头的压力,是手软,心虚,无能的表现,是大叫骡哑吧了,狮子狗倒了毛,无形之中会损及省委的权威性和凝聚力,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会起到涣散士气、影响斗志的负面作用。前一阶段,他分别找潘祥民、邱宏元等这样的老同志谈这件事,就是要摸清底情,为出下一手牌做准备。另外一个原因,也使他不得不十分地慎重。道理很简单,在众目睽睽之下,坚持使用马扬,可以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万一马扬是个“捧不起的刘阿斗”,是个嘴上行,实干不行的家伙,这负面影响就不仅仅要伤及他个人辛苦一世在K省地面上建立起来的声誉和信誉,更严重的是,时间因此被耽误了,他就再也没有那个可能去兑现自己对中央所作出的那种承诺,横刀立马,下决心解决大山子问题。因为,他的任期只剩下最后这两年了……用还是不用
贡开宸不止一次地逼问自己,又不止一次地劝告自己,不要用了吧……此时此刻,何不去使用一个没有争议的人呢毕竟自己的任期只有最后的两年了,还争什么高低呢最后两年啊……那么,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全身而退”了像阿Q一样为自己一生画上一个并不圆的“句号”,就此罢休哦,不,贡开宸同志,如果真是这样,您还不如“阿Q同志”那样的“伟大”和“光彩”。“阿Q同志”匍伏公堂,虽然颤颤栗栗,但他还是紧抱着竹杆秃头毛笔,在竭尽一切努力地想着要去把自己这人生的句号画圆。最后之所以没能把它画圆,只为他“没这本事”而已。而您呢您机巧未尽,雄风犹在,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人生的这最后一笔。两年,两年又怎么了“若要足时今已足,以为未足何时足”,要知道人生自古如此啊……是的,使用马扬是有风险的。但是,为什么不看到一旦把马扬这样的人用好了,就会给当前略显沉闷的K省干部队伍注入一股清新之气,也会给一部分面对众多积重难返的国有大型企业而稍感“计从何出”的同志一个震动……这也就是中央所说的“精神状态”问题嘛!
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