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潘祥民住在南城大法寺后边。那是个老城区。有一个六七十年代盖起的省厅局级干部住宅院。六七幢四层的青砖楼房,被一道高高的青砖围墙护围着。围墙里大树参天。进大院,紧往里走,又有一道青砖围墙,并不太高,也不太厚一道铁栅栏门,常年也不关铁栅栏门里,有一个砖砌的花坛和一片高大的阔叶杨。阔叶杨丛中便座落着几幢当年专为副省级干部盖的住宅小楼。用现在的眼光看,这些小楼虽然够宽敞,但无论式样,还是设备,都可说是既老旧,也很过时的了。每一幢小楼住两家,楼上一家,楼下一家。各走各的门。各用各的院子。一家用前院。一家用后院。潘祥民从任省委组织部部长时搬进这院里,从大院,住到小院,一直到担任,他也不肯搬走。他喜欢这儿。用他的话来说,这儿有一股少见的“人气”。他所谓的“人气”,就是普通市民的生活气息。大院就座落在普通居民区中间。
潘祥民的老伴过世有两三年了。去年,他又找了个“新老伴”。
听说现任贡开宸要来看望“老潘”,潘祥民的“新老伴”徐世云还真有点手忙脚乱。“小徐”是一位老战友向老潘隆重推荐的。她是北京一家大医院耳鼻喉科的大夫。
“贡书记会在咱家吃晚饭吗要不要……为他准备一点点心什么的”忙乱了一阵后,她突然想起这么个重要问题,便带着那位她亲自从市妇联创办的“家政服务咨询中介中心”挑来的“家政服务工”,一起来请问“老潘”。
“随便随便……”潘祥民笑容可掬地随口应了句,眼睛仍没离开秘书小董刚送来的大字本“内参”。
贡开宸今晚来是要跟老书记说说他准备如何处置马扬。贡开宸曾作为潘祥民的副手,在潘的身边工作过多年。军人出身的潘祥民骨子里有一股矿工的憨厚和稳重,而矿工出身的贡开宸却天生有一种军人的果断和豪气。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在气质、天性和思维行为方式等方面互补和多年在各种风浪里建立起来的默契关系,使得贡开宸在接任省委第一把手后,一直保留着那样的习惯:但凡遇到特别重大、特别关键的问题,他总要来找潘祥民“聊一聊”。
贡开宸并非处理不了马扬这个人和这件事。但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处理好了,能起一石数鸟的连带作用。处理不好,也会像推倒一副多米诺骨牌似的,引发一系列的麻烦。
“……对大山子,你究竟有什么考虑”潘祥民沉默了一会儿,反问。没有直接就“马扬”问题做出回答。
“我这一届,还有两年任期。我一定得在这两年里拿下大山子”贡开宸声色不动,却说得“咬牙切齿”。
潘祥民放下他那个青花玲珑茶杯,往沙发背上一靠,无声地笑道:“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主席从四七年到四九年,在解放战场上变战略防御为战略进攻,一下把坐拥八百万重兵的老蒋赶到台湾,也是用了两年时间。小平同志从七七年到七九年,差不多也只用两年时间,把整个党的工作调整到搞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了。按说,用这点时间去收拾一个大山子,应该是够用的了……”
贡开宸忙笑着打断老潘的话:“我等之辈怎么能跟主席和小平同志相比他们是大手笔哦”
“马扬这小子也够能写的了……六七万字……挺老厚一摞哩……”潘祥民一边揉着有些酸疼的后腰,一边慢慢地在客厅里遛达着。“听说他已经办了调动手续,要去南方某省”别看潘祥民都退了好些年了,对省里正在发生的一些重要情况,却依然掌握得相当及时,相当清楚。各地可能都这样,一些老同志在当地经营多年,总有一些亲熟关系,在他们退下来以后,仍会经常地向他们通报一些情况。
“我已经下令把他扣下了。”贡开宸回答得非常干脆。
“怎么,你想收拾他”潘祥民一下站住了,问。
“您觉得呢”贡开宸微笑地反问。
“……”潘祥民不作声了,长时间地没作任何反应,然后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端起那杯茶,慢慢地啜了一小口,然后又慢慢地啜了一小口,仍是不作声。
这时,贡开宸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打印的材料,放在潘祥民面前:“您先替我看看这个。”
潘祥民随手翻了一下那本“材料”,问:“啥材料是马扬写的那个‘条陈’你真想收拾他”
贡开宸仍微微笑道:“您先看看。”
潘祥民沉吟了一下,把材料推回到贡开宸面前:“如果你真有那意思,要收拾马扬,那……还是让政策研究室的那帮眼镜儿们帮你拿主意吧……”
贡开宸哈哈一笑道:“潘领导,您怕啥呢,啊”
潘祥民却只是默坐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了句:“喝茶。喝茶,这是江苏的一个老朋友送来的太湖碧螺春。好茶……好茶……”
贡开宸到潘祥民家去,没带秘书。每回都这样,只要去潘祥民家,他都不让任何人跟着。这“任何人”,就包括秘书郭立明。因此,贡开宸走后,郭立明抓紧时间处理了几档子这两天里积压下来的文案,备忘板上也没记着有什么特别急办的事需要自己继续留在这大楼里。晚饭前后的这一段时间,省委大楼里总是显得格外地空荡。妻子怀孕六七个月了,身子渐渐地不那么便利了,刚把岳父岳母从河南农村接来,许多事也还没安置妥贴。于是,他觉得自己也该回家走一趟了。但在光线已很暗淡的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却怎么也起不了身,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利索。一种忐忑,一种不安,一种不稳定感……隐隐地搅动着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近期来,这种感觉总时强时弱地在袭扰着、困惑着他。
十分钟后,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一愣,心跳骤然加快。这是预料中的。他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他明白自己迟迟不走,其实是在等这个电话,但又有点害怕……怕它会打来……犹豫了几秒钟,他还是去抓起了电话。果不其然,电话是省委副书记宋海峰打来的。最近,宋副书记总是在贡书记不在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回来了”宋副书记平和地问道。
“宋书记。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郭立明立即拿起话机,拖着那根长长的话线,一边连声应答,一边忙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其实下午开常委会时,他俩已经见过面了,小郭还特地过去和宋打了个招呼。但宋还是要这样问,显得他特别关注小郭似的。
“一路辛苦。”宋海峰寒暄了几句,然后轻轻地问道:“贡书记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没事。”
“一点事儿都没有”宋海峰再问。他想知道,除了在下午的常委会上公开传达的那些情况以外,贡开宸在北京还遭遇了些什么。宋海峰当然不便问得那么直截了当,但含意是相当明确的。
“从大的方面讲,应该说是……没有。”
“从不大的那些方面讲呢”宋副书记故意笑着追问。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中央领导跟贡书记谈话时,我并不在场……”
“那很好。很好。什么时候上我这儿来坐一下,咱们随便聊聊”
郭立明没马上回答,本能地向贡开宸办公室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才连声说道:“好的……好的……”
“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现在就过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