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康进门前,马扬正坐在地上,捆扎一捆捆的书。为防灰土,他戴着一顶用旧报纸做的帽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工作大褂和一双特大号的军用翻毛皮靴,嘴里还哼着门德尔松的一支什么小夜曲。
张大康笑道:“胜利大逃亡啊胜利大逃亡……没想到,精明如马扬之流的,居然也会有今天那会儿我就跟你说,别呈能,别给中央写什么条陈。你小子就是不听。哗哗哗,六七万字,痛快,矛头还直指K省主要领导。马扬啊马扬,你真以为你是谁呢”
马扬端起酒杯,放到鼻尖前嗅了嗅,平静地一笑:“我没写条陈。这种说法不准确。”
“那六七万字的东西是什么”
“看法。仅仅是一点个人看法而已。字数嘛,是多了点……但肯定不是呈给中央的‘条陈’……充其量也不过是应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所约,写的一篇学术讨论性的文章而已。”
“个人的看法在历史面前总是苍白无力的,如果你不顺从历史的愿望的话……”
“但历史的真谛就是要让每一个人诗意地存在。”
“哈哈。哈哈。好一个‘诗意’。”张大康扁扁嘴大声笑道。
马扬不说话了。他常常这样,觉得自己已经把观点阐述清楚了,便会及时地从争论中撤出。保持适度的沉默便是最有力的雄辩。他还认为,必须留出足够的余地,让对方自己去思考。唇枪舌剑,只能把对方逼到无话可说的绝境,但问题最后的解决,还是要靠对方自己在思考中去完成。
“贡开宸很快就要被免职了。你知道吗”张大康突然转入“正题”。问。
马扬淡然一笑:“是吗”
张大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问:“你不信”
马扬又笑了笑:“你信”
张大康再问:“你为什么不信”
马扬反问:“我为什么要信”
张大康做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许多人都在这么说……”
马扬莞尔一笑地叹道:“真可惜了你还是K省强势群体的一位杰出代表人物,居然也在拿民间传说来做时局判断的依据。K省啊,我可怜的K省,你怎么会有光辉前程呢”
“贡开宸家里的人也这么说……”
“贡家人哪一位贡志和他没这么瞎嚷嚷吧没有吧”
“但你总得承认贡开宸这一回是严重受挫了。从北京回来他肯定要收敛、沉闷上一段时间。他一定得找个安静的角落,去疗救自己的伤口。这是个机会,马扬,你不觉得吗这是个难得的空档。别走啊。留在K省,你我正好可以放开手脚好好干一番。南方人才济济,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也不少。去那儿凑啥热闹嘛。干脆就到我公司来干吧。只要你愿意到恒发来,董事长,总经理……随你挑……年薪嘛,咱们绝对不少于这个数……”说着,张大康便伸出五个手指,在马扬面前用力地晃了一晃。
“五万”马扬故意问道。
张大康一耸眉毛:“五万你把我当什么了五十万怎么样,还说得过去吧刘备请诸葛亮,也就三顾茅庐,一杯薄酒。你老人家仔细算一算,我上你这儿来过多少回了少说也有七八、十来回了吧上我那儿去吧,我保证给你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
马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自由空间’哈哈哈哈……老同学,这几个字从你嘴里蹦出来,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资本家会给他的雇工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这又是你自己的新创造吧哈哈。哈哈哈哈……真可以去拿诺贝尔经济学奖了。可我还没弱智到了会相信这种鬼话的程度”
张大康不无有些尴尬地一笑:“你小子又在臭我。是不”马扬沉静下来:“咱们先不说你我之间那点臭事。有一点,你的判断有重大失误。这么多年,谁听说贡开宸公开承认过自己会受挫谁又告诉你,贡开宸受挫了就会沉闷我曾经认真研究过他。K省是他一生的梦想。K省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下,曾经非常辉煌过。多年来,他在中央一些要人的心目中有相当的影响。目前虽然困难重重,但你必须承认,这老头身上有一种过人的韧性,过人的攻坚能力。他绝不会主动要求离开K省。绝对不会。即便这么做了,也只是一种政治姿态,决非他的本意,也绝不会产生真实结果。他认为他在K省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没有做。他还会抓住大山子问题,大做文章,从大山子找到突破口,把整个K省的工作再拱上一个台阶。而中央也会权衡,当前在中国,能主持K省工作,比较好地解决K省问题,暂时看来还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所以,根据我的判断,中央绝对不会免去这位贡大人的职务。在这种情况下,贡开宸杀回K省,重打锣鼓另开张,第一件事,他要干什么他必然要整肃内部,稳定队伍。他必然要拿我这个‘刺儿头’开刀,这是他别无选择的选择。任何一个政治家都会这么干的。曹操不杀杨修,何为曹操所以,老同学啊,你就别再劝我留在K省了。你劝我留下,就是在要我的小命。最后,我再次向你重申,我马扬这辈子绝对不会下海。我鼓励过许多人下海,其中也包括你老兄,但我绝对不下海,也包括到你恒发去拿几十万的年薪当什么董事长老总什么的……”
张大康冷冷一笑道:“你这算什么理想信念还是愚忠固执”
马扬叹道:“随便你算它什么都可以,也许,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张大康沉默了,最后只得苦笑笑指着马扬的鼻子,啐嗔道:“你他妈的,整个儿一个贡开宸的翻版,谁说谁啊”
张大康带着强烈情绪化的脚步声,笨重而又快速地,终于消失在楼道尽头。马扬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点点凝固了,僵化了,淡漠去了。当这笑容最后从他唇边完全消失时,他嗒然低垂下了脑袋,完全失去了先前的那份心情,再去收拾行装。应该承认,马扬对自己选择“逃亡”,是心有不甘的。真可谓“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这么多年,何必在这“灼人的太阳地里”,苦苦守望着这片“麦田”,以至“沦落到今天这一步早就可以走的嘛。这些年,从中央到地方的公务员队伍里,多少像他这样被称作“年富力强”的当任干部掉头他去,进入商海。商海里又有多少条民营的国营的“大船船老大”,向他们这些年轻的厅局级科处级干部发出过各种各样极具诱惑力的“召唤”。他从未怀疑,自己去办公司,即便不能说比张大康“之流”办得更好,也绝对不会次于他。让个人拥有几部大奔,几幢小楼,几个国际头衔,应该说是“小菜一碟”。但他没走。不走的理由,他从不回避,他看重公务员群体对整个体制的那点“影响力”。他从不回避,他的志向并不在办好一两个公司上。他认为现在,对于中国,更重要的是创造出一个能让所有的公司都办得起来,并且能让它们中的大多数办得兴旺的环境,条件。这对于已经走上改革不归路的中国来说,可以说是“致命”的。中国当然缺乏优秀的企业家老板。但同样不庸置疑、但往往被人们议论得较少的却是,中国更缺乏真正能按人民的需要和经济发展的需要来操作和改造整个体制的优秀公务员和杰出的政治家。在这一方面,也许可以说他的胸臆间还荡漾着一股“学者”的迂执和激情。曾几何时啊,K省这块地面,居然也容不下他这小小一个五尺之躯了……几乎在这同一时候,马扬的夫人,黄群却心急如焚地乘在这一辆装运大件行李用的一三O小货卡驾驶室里,正火速向自己家跑来。车厢里还坐着几位看外表也并不壮实的搬运工。雨后的大山子露天矿区街道上,布满了大小不等的水坑和叫卖零食的小摊儿。小货卡一路颠簸,弹跳,快速进出水坑。水珠纷纷飞溅到街道两旁的摊主们身上,引发一片詈骂:
黄群急匆匆推门走进房间,四下里扫了一眼,便数落开了:“这爷俩怎么回事嘛多半天功夫就打了这么几个包”随后又发现了那个高档酒瓶,不高兴地问:“那个张大康又来过了”
马扬一边加快手里的动作,一边歉疚地解释:“我跟大康就聊了几分钟……小扬刚回来……我们都正在努力嘛……”赶紧埋头去收拾另一堆东西。
黄群忙制止:“行了行了。先别管那些东西了……你们赶紧走。”
马扬一愣:“什么叫‘先别管’先别管,什么时候再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