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跃文 本章:第四章

    舞池了正跳着快三,朱怀镜跳不好,只坐着不动。玉琴凑过来说话,可音乐太高了,听不清楚,她便移了椅子,同他挨到一起。玉琴说:“我今天的心情只适合慢四,我俩只跳慢四好吗?”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当然说好。心想这女人只怕是个感情极细腻的人。他现在的心情特别灰。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却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不论什么曲子,激越的也好,婉约的也好,在他耳朵里仿佛都是幽幽咽咽的,如同哀乐。他猜想女人被人强暴之后也许就是这个状态了。

    这是一曲慢四了,玉琴问怎么样?他便携着玉琴进了舞池。玉琴在他耳边轻轻说:“同人家跳舞,最怕的是找不到话说。不说些什么呢,又很拘谨;要说些什么呢,又得搜肠刮肚。说来说去无非是先生哪里高就?先生的舞跳得很好。这才叫难受!我俩就破个例。有话说呢,就随便说说,没话说呢,就不做声,只是慢慢走走,听听音乐。你说呢?”

    “好好,好好,我最喜欢这样了。玉琴我以前总是想,要是能同谁跳舞时自自在在,无拘无束,也不顾及什么舞姿,想跳就散步样的走一走,要么就只是站在舞池里说话也无所谓,那就好了。我想要是真能碰上这样的女士,肯定就是我的知音了。却就是碰不上。今天算是碰上了。”说完,朱怀镜这才惊奇自己刚才这么一套怎么说得这么顺溜。

    玉琴便眼睁睁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抖动的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有意装糊涂,问她:“你不相信我的话是吗?”

    玉琴点头说相信,忙把目光移开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显得特别悠远。

    接下来又是快节奏的曲子,他俩就坐下来听音乐。朱怀镜不知道玉琴的心情怎么会坏的。他当然不好去问她。他自己的心情却是怎么也好不起来。哭泣在他早已陌生了,可是今天,哭泣的感觉却好几次撞击他的心头。他想现在要是能只身站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大声大声地叫喊一阵,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那就畅快了。可这世界找不到一个哭泣的地方。

    几曲过后,灯光全部暗了下来,他连玉琴的人影都看不清了。这是情调舞时间,通常是情人之间跳的,他不好意思请玉琴。可一只温润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心头不由一跳,牵着玉琴站了起来。

    玉琴身子一悠,轻轻地贴了上来,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他便不紧不松地搂着她,脸贴着她的头发。怀里的女人是那么自自然然,随随便便,不显一丝狂野或做作。男歌手在极抒情地唱着:“我们跳啊,我们摇啊……我愿和你永远开心到老,哪怕明天风雨难料……”朱怀镜本是从来不在乎流行歌的,可今天这歌声的字字句句都深深地震撼着他,叫他唏嘘不已。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默默无语。一曲终了,朱怀镜还不知道下来。玉琴拉了他一下,他才怔怔地下来了。

    两人坐下来喝茶,谁也不说话。到了来宾点唱时间,玉琴柔声说:“怀镜,我想为你点首歌,我自己去唱。你要听吗?”

    “当然要听。我想我听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朱怀镜说。

    玉琴在他肩头捏了一下,就去点了歌,过了一会儿,主持人宣布说,下面,有请我们的来宾,漂亮的梅小姐演唱一首《枉凝眉》!

    她要唱的是《枉凝眉》!朱怀镜不及听歌,早已心神恍惚了。玉琴款步上台,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句开场白:“这首歌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希望各位喜欢。”这种场合,玉琴这话来得去得,朱怀镜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歌声显得那么悠远、飘渺,而又凄婉动人。朱怀镜沉醉了。一个多么清纯,多么甜蜜的女人!同这样一位女人相知,也不枉然一世。可是,就算玉琴还是阆苑仙葩,我朱某人也早不是美玉无瑕了。天底下最肮脏的事我居然也做了!从今天起,我朱怀镜再也不是一个好人了!

    玉琴的歌声博得满堂喝彩。朱怀镜却忘了鼓掌,只是坐在那里发呆。玉琴下来,也不坐下,就说怀镜我俩走好吗?说着就拿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压在杯子下面。

    玉琴挽着朱怀镜,低着头一声不响往外走。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上了车才无话找话,问玉琴是否醒酒了。玉琴双手扶着方向盘,仰着头摇了摇说,我只怕永远醒不了啦!

    朱怀镜的心猛然一沉,身子反而轻飘飘起来。他一把抓住玉琴的手,又说不出一句话。玉琴闭上了眼睛,身子懒懒地靠着。朱怀镜胸口狂跳不已,却尽量镇静自己,从容地楼起玉琴。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摩挲着,亲吻着。玉琴圆润的肩膀止不住颤抖。他便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肩,慢慢变化了姿势,把玉琴平方着揽在怀里,忘情地爱抚。玉琴静静地躺着,睡美人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怀镜,我们回吧,好吗?”

    夜已深沉,车流稀了,玉琴却仍然把车开得很慢。两人一路上都不说话。

    车到市政府门口,朱怀镜凑过嘴去亲玉琴,却亲到一张湿漉漉的泪脸儿。

    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儿不动,相望着玉琴把车开走。却只见车灯熄了,车却一动不动。他就挥手示意,让她快走。仍是不见动静。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着他先走,他就挥挥手往大门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仍只见那辆白色本田无声无息停在那里。

    朱怀镜昨晚没怎么睡,清早起来头有些重。香妹只知道他昨晚回来得很晚,本要他再睡一会儿的,他却早早就起来了。

    他心里总像有什么事,睡不安稳。吃早饭的时候,香妹问昨天谈得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吧,也不说具体细节。香妹说她昨天下午已到了医院去了一趟,把事情都办妥了。主治医生已按我们的意思做了病历,但他说药费肯定也要随着提高,不然就不像了。我想药费反正不是我们出,也就随他们了。

    朱怀镜却说:“别这么搞,多没意思。”

    香妹就摸不着头脑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你要这么干的呀?我当初还说这样不好哩!我是想你没空,才专门请假去医院忙了一个下午,反而落得怨了。 ”

    朱怀镜知道自己失态了,忙解释说:“我是说龙兴大酒店的老板也很客气,我们太那个了,面子上不好过。这事也只是聘请的保安人员干的,而且他们把保安也解雇了,老宋还把那两个人抓了。我这人就是心软。”

    香妹想了想,说:“这事就不好办了。我叫人把病历做了,现在又去叫人改过来怎么行?还说我们反复无常哩。既然病历这么做了,不叫他们按致残赔偿,又显得我们傻瓜了。我傻一点就傻一点,别人会说你无能哩。”

    他想也是这么回事,只好说:“那就只有这样了。”

    吃过早饭,仍是先送琪琪上学。到办公室刚打扫完卫生,刘仲夏过来说,处理开个短会,有几个事情要说一下。按说处里开会之前,刘仲夏应先同他通一下气,商量一下讲些什么。可刘仲夏却常常是即兴发挥,想开就开,总是不同他打招呼,他心里便有些不快。一开会,他发现也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只是刘处长传达他这几天参加的几次会议的精神。他便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担心会不会有谁电话来。可刘处长讲话啰嗦,很简单的事情总要反来复去讲。刘处长有那种学问人的毛病,思维是多层的,想问题时逻辑缜密,但表达起来却层次混乱,反而叫人觉得冗烦,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开完了会,朱怀镜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一看手表,发现这会竟开了两个多小时。要是按他的工作习惯,这会最多四十分钟。一坐下,就响起了电话。他的心猛然跳了起来。一接电话,却是宋达清打来的。他不免有些失望。宋达清说一上班就打了电话,没人接。他说刚才在开一个紧急会议,才回办公室。宋达清说昨天没赶上送他,太对不起了。他说,哪里哪里。昨天我本也想桑拿一下的,但我这人就是土,闻不得里面的香水味,只觉头昏,连按摩也没做就出来了。再说我对那里的水也不放心。出来没看见你们,也就不打搅了。也不远,打个的士一下就到家了。宋达清再客气了几句,两人就挂了电话。

    他不知道宋达清会不会知道昨天晚上按摩的事。这种把柄不论谁抓在手里都不是好事。昨晚回家以后,他先是焦急万分地挂着玉琴的电话,总不见人接,心里就不断涌现恐怖的猜测,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最后挂通了,玉琴却冷冰冰的,似乎刚才发生过的事情是他一个人的幻觉。他脑子都发懵了。难道这女人这么叫人捉摸不透吗?后来又想到按摩的事。人在深夜里思维通常是一种放大思维,恐惧和懊悔就不断地膨胀,像两条冰冷的蛇死死缠住他不放。便又想起平日里对别的女人的心猿意马,觉得自己无比卑鄙。自己还时时刻刻以体面人自居,骨子里却是衣冠禽兽!这事要是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将何以为人?因为爬上那女人的身体,他的良心终生不会安宁了……可这么自责着太难受了,他不得不找个说法来安慰自己。于是他想,如果自己从前对这等明知做不得的丑事还心怀某种邪念的话,那么,今天胆大包天都做了,发现就那么回事,无聊透顶。今后就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自己毕竟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就要活得有层次有格调。

    现在,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须臾不忘的是玉琴。可不敢挂电话过去。昨天她突然那么冷漠,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怪他太造次了?好像也不是,他还是挂了过去。电话通了,玉琴接了电话。“谁呀?”见是朱怀镜,玉琴不做声了。他忙说:“玉琴,你好吗?你好吗?你说话呀!”玉琴仍是不做声。朱怀镜说不准是急是气,连声叫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玉琴?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他还在忙忙地问,玉琴却放了电话。朱怀镜仍听着电话的嗡嗡声,半天才罢。

    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了,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同事们进来,以为他在考虑什么重要事情,就不打搅他了。一会儿,香妹来了电话,问四毛的事什么时候有结果。他心里正不好受,很想发火,却万难忍住了,只说现在很忙,到时候再说吧。他放下电话,仍是来回走动。又想到为四毛的事去做手脚,真是没意思。自己怎么这么俗气?玉琴要是知道自己是这么个人,会怎么看?玉琴为什么一下子又不理人了呢?难道桑拿室的事她知道了?要是这样,他真是无脸做人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怎么可以去玩妓女?妓女不是我们这种人玩的呀!

    中午下班,他不想回家去。一时又想不起要到哪里去。心里只想着玉琴。可显然这会儿不可冒冒失失地去她那里。一来真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去了怕落个没趣;二来她这会儿正忙,也没空招呼他;三来白天去那里太招眼了,说不定就生出什么话来。反正不想回去,只管一个人往外走。

    外面很冷,他便梗了下脖子抖擞起来。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会儿,就想到了李明溪。只怕有一年没到他那里去了,干脆去看看。他望了望四周,想先打个电话去,看李明溪在不在家。才要打电话,他又住了手。打个鬼电话,他不在回来就是,反正是混时间。就上了去美院方向的公共汽车。

    下了公共汽车,就有人力车师傅招揽生意。去美院还有一段岔路,公共车到不了,得坐人力车。朱怀镜神色木然,不搭理人家。他想独自走进去。朱怀镜是个很自律的人,一直坚持不坐人力车,不让别人擦皮鞋。他想今后也要把这些教给儿子。记得在哪里看到一位西方大财佬的家训,就是列举那么几十条,教育孩子们什么事自己做,什么事不能做,很简单很实在。不像我们国家流传下来的那种家训,通篇大道理,满纸道学气。大家在外面成天听人讲大道理,真够受的。朱怀镜想古人写的那些家训,只怕压根儿就是为了流传的,与其说是为了训示后代,不如说是为自己留名。这就免不了要装腔作势。

    朱怀镜这么胡乱想着,就到了美院了。美院的林子很好,林间小径曲直,落叶满地。有些学生在那里站着蹲着,捧着画板写生。朱怀镜想这些搞艺术的就是神不隆咚,这么天寒地冻,却跑到这里来玩深沉。

    朱怀镜是个不认方向的人,又有一年没来这里了,转了几圈就不分南北了。正发着蒙,就见一个长发披肩的男生蹲在林子里不知干什么。朱怀镜好奇,走了过去。却见这男生找了些落叶,往一张白纸上随便一拼,就成了一副绝妙的画。朱怀镜心里正惊奇着,又见年轻人拿笔在旁边题上一行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配上这题款,更加来神了。只见菊攀竹篱,一翁如仙,天高云淡,远山依稀。“妙妙!”朱怀镜失口叫了起来。那男生抬头一看,见是陌生人,就什么也不说,仍是低头做自己的事去了。朱怀镜看他挑了一片叶子,放在手心摊了摊,就像是着了魔,忙在地上胡乱地扒了一会儿,又挑出几片叶子。朱怀镜却看不出这些叶子有什么特别处。他便想看看这年轻人怎样拼摆它们。只三两下,就有一竹笠棕蓑的老者垂钓江诸,旁边横着一只小船。朱怀镜正拟着这意境,就见那男生题上了“独钓寒江雪。”朱怀镜想看清这男生题的字,那字却太细太草,只隐约看清了一个向字。朱怀镜又忍不住叹了起来:“真是不错!”这回男生头也不抬,只顾自己入神。朱怀镜感到没趣,就讪着脸问:“请问你知道李明溪先生住哪里吗?”男生手头没空,只用嘴巴努了一下。朱怀镜顺着男生指的方向走了一会儿,见了那栋两层楼的教师宿舍,慢慢才有了印象。

    朱怀镜上了二楼,估摸了半天,不知敲那一扇门。这时来了一个女人,他忙客气地问道:“请问小姐,李明溪先生住哪一间?”女人望都不望他,只把手含含糊糊地抬了一下。朱怀镜没反应过来,女人下楼去了。他便随便敲了一个门。好半天,门才慢慢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鼓着眼睛瞪着他,叫他吓了一大跳。这人却一龇牙,笑了起来。原来正是李明溪。

    朱怀镜进门说:“到这里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会笑的人,却笑得这么恐怖。”李明溪便又龇了下牙,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这里怎么越来越像个疯人院?我一进来,不是见了神经兮兮的,就是见了木里木气的。”朱怀镜仍在谈着自己的观感。

    李明溪说:“我天天在这里,觉得很自然呀!或许因为这里同你那里是两个世界吧。这里人与人之间冷是冷了些,却是该怎样就怎样。当然不像你们那里一见面就握手,好亲热啊。”

    朱怀镜听了这些就不接着话头说下去了。他知道说下去又是毫无意义的相互挖苦。他抬头望了望四壁乱七八糟挂的些个字画。几幅对联倒写的落拓:“有兴只喝酒,无聊才作画”、“只写花鸟鱼虫,不管春夏秋冬”。之间隐约记得“花鸟虫鱼”这联,好像周作人也有类似的,就问:“你喜欢周作人的文章?”

    李明溪却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最不喜欢读书了。什么周作人?好像听说过。”

    朱怀镜道:“你这么个清逸出俗的人,也这么俗气起来了。现在一般人都以不学无术为时髦,你也敢这时髦了。”

    李明溪睁大了眼睛问:“这我就不懂了。以往都是人们不懂装懂的,现在怎么又以不学无术为时髦了?这世界我是不明白了。”

    朱怀镜说:“你真好像是在天外生活,你不记得,从前人们总说,我的水平有限。这事实上只是一句客气话,说这话的人其实是认为自己很有学问。因为那时候人们还是尊重学问人的。后来票子更重要了,学问不值钱了,人人都说自己是大老粗。因为有学问的人多半是没有票子的。”

    李明溪说:“我才不管时髦不时髦哩。我是不大读书的。没有几本书值得读。”

    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也太狂了吧,就没有一本书值得你一读?不过你这副花鸟鱼虫的对联,要是没有见过周作人写的,你还真有两手。周作人有些文章的境界,真是超脱的出奇。想你也是个超俗的人。”朱怀镜说罢就直勾勾望着李明溪,觉得这人的脑子里尽是些匪夷所思,非常人能比。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朱怀镜是不带手表的。李明溪根本就是个与时间无关的人,在他这里是找不到钟的。估计是上班时间了,朱怀镜挂了刘仲夏办公室的电话,只说家里来了个亲戚在医院看病,他要打一下招呼,请个假吧。

    李明溪要是常人一样,准会问问他怎么有空来玩?有什么事吗?不要上班?但他全然没有这些概念。只一味同朱怀镜嬉笑。这会儿见朱怀镜在给刘处长挂电话,就问:“你那刘处长叫什么名字?画是画好了,还没题款呢。”说着就指指墙上的一副山水。画面近处一角是极具野韵的茅屋,竹篱环拱,柴扉轻掩。茅屋旁边是竹林,只露出一隅,却见新笋数竿,点染春意。又有老桑一枝,嫩叶数片,两只肥嘟嘟的蚕爬行其上。而远处则山淡云低,仿佛才下过一场春雨,透着清新的晴光。画面虽满,却不嫌壅塞,反因远近相衬,层次分明,色调明快,使场景开阔舒展,气象不凡。朱怀镜忙说:“画得好画得好。刘处长叫刘仲夏。不知你怎么题款?不要隐含讥消才是。”

    李明溪也不说什么,提笔在左上方题道:竹篱茅舍,底是藏春处。刘仲夏先生雅正。又在右下方题道:野人李明溪,某年冬月。

    朱怀镜却说:“你下次要题疯人李明溪了。”说着,又觉得画上这两只蚕可爱倒是可爱,只是有违常识。蚕哪有自己爬上桑树的?

    李明溪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原只画了桑叶,不想过一夜就爬上蚕宝宝了。”

    朱怀镜觉得这话极幽默,有又极机智,就说:“你也真牛气。再过几天,桑叶不叫蚕给吃掉了?你还是快捉了这蚕吧。我说你要真的成了大家,今天这话说不定会成典故了,就同什么画龙点睛一样。”

    开了一会儿玩笑,朱怀镜说起在林子里见了一位用枯叶拼画的男生。怕李明溪讲他没见识,只是随便说了一下。李明溪说:“你一定是说向可夫。这是个怪才,我教过他。要说疯子,他才是个真正的疯子。你莫说枯叶,什么东西到了他的手里,他都可以让它变得灵光四射。只是不肯作画,总一天到晚在野地里跑。学校头儿不喜欢他,几次要开除他。”

    李明溪问这画是他拿去裱,还是朱怀镜自己去裱。朱怀镜怕时间耽搁太久,就说我去找个地方算了。李明溪便拿了张报纸,将画稀里哗啦包了。朱怀镜看着李明溪动作毛毛草草,生怕把画弄坏了。天有些黑了,朱怀镜这才记起自己中饭都还没吃过,顿时饥肠辘辘的了。便邀了李明溪,到外面找了家店子,两人喝了几杯。

    朱怀镜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香妹已上床睡了。朱怀镜有事不回来,从不同家里打招呼。这是他在县里工作就养成了的习惯,香妹早不把这当回事了。当初县里电话不怎么方便,他又是吃着早饭不知中饭在哪里吃的人,就索性叫家里人不要等他。这样他倒还自由些,少了许多拘束。

    朱怀镜草草洗了一下,就来睡觉。香妹说:“今天怪不怪,总有电话打来,我一接,又不听人说话。”

    朱怀镜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了,却说:“一定是谁打错电话了。这事常有。”他想下床去给玉琴挂个电话,香妹却在解他的衣扣了,便不好说什么了。

    香妹伏过来枕着他的肩头,说:“你这几天好忙是吗?要注意休息啊!”

    “忙什么忙,不就是天天之这里会那里会吗?只是无聊,累到不怎么累。”朱怀镜敷衍道。

    香妹说:“不累就好,我就怕你太累了。家里的事情我尽量让你少操心,这我做得到。可你在单位要是太忙了,我就帮不上了。要你自己注意调节才好。”

    听香妹这么一说,朱怀镜真有些感动,禁不住吻了一下女人。香妹就伸出舌头热烈地响应了。两人越吻越动情,香妹的手在男人身上抚摸了起来。朱怀镜领会女人的意思,身子却软绵绵的起不来。香妹竟微微喘了起来,咬着男人的耳朵说:“怀镜,我们有几天没来了?你想吗?”朱怀镜脑子一团浆糊,想不起这几天是怎么浑浑噩噩过来的。嘴上却说着想。香妹就脱了下身。又要脱衣,朱怀镜就止住她,说衣就不脱了,天太冷了。女人就用脚去蹬男人的裤子。朱怀镜怕女人碰着下面软了吧唧的东西,弄得她扫兴,就说自己来。朱怀镜脱了裤子,搂起女人,说先让我们好好温存温存吧。香妹就甜甜地笑了起来。她懂得男人做爱是极讲究情趣的,一般都不是直奔主题,总是先要烘云托月,铺陈气氛。她也很醉心享受这全部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朱怀镜把女人揽在怀里,吻一吻,又摩挲一下她的脸蛋。女人脸色桃红,眼神迷离。可今天朱怀镜在女人身上找不到那种山渺水淼的浪漫感觉。他便闭上眼睛去想那玉琴。一会儿闪入他脑海的又是陈雁。这两个女人的脸蛋在他的眼前不停地变幻着。可这也刺激不了他。他便想象是玉琴在同他拥抱,又尽量不想这是抱着陈雁。他想他是爱玉琴的。想着拥抱玉琴他心里就安慰些。可玉琴也不能让他挺起来。他便悬揣玉琴的裸体,冰肌如雪,柔滑如脂。可怎么也想象不真切,玉琴在他的怀里总是穿着呢外套。那呢外套的质的很好,柔软挺括,暗香袭人。

    女人在轻声啊啊着。

    朱怀镜猛然想到了桑拿室里的那个女人,心口怦然跳了起来。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像是突然清醒了。他感到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阵阵隐痛。还来不及弄清这种反应是追悔还是刺激,却见那女人硕大的乳房在他的眼前拨弄了。他捧着女人的乳房,忘情地揉着、亲着。不一会儿,下面就赳赳然了。

    香妹钻进被窝里,亲了亲男人那个小调皮,便感到浑身热血都涌向了胸口,海潮一般撞击着。一股逼人的火辣辣的滋味从胸腔里迸出,直蹿喉头。香妹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像个要死了的人,头耸拉在男人肩头,有气无力地说:“让我先在上面玩一会而吧……”

    朱怀镜似乎这下才清醒过来,望着一脸醉意的女人,说:“你上来吧,你好好玩吧。”他闭上眼睛,感到鼻腔有些发酸,好像怀着一腔悲壮。却拼命地挺着下身。

    香妹半眯着眼睛,在男人身上如风摆柳,舌头情不自禁地吐了出来,来回舔着自己的嘴角。一双手不知要放在哪里才好,一会儿搂着男人,一会儿又在自己身上唏唏嗬嗬地抚摸着。

    这时,朱怀镜突然浑身一颤,一把搂紧了女人,粗声粗气地说:“我要你脱脱脱了衣,脱了衣,我要你一丝不挂,一丝不挂,我要个精光的心肝儿,不要一丝异物,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他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嚷着,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女人。朱怀镜才要翻身上来,女人慌手慌脚地来脱他的睡衣。衣没脱完,朱怀镜就憋不住了,自己飞快地掀掉衣服。刚到上面,就山崩水泻了。他不行了,可女人还在那里美,他也只得勉强勇武一会儿。直感到浑身骨子架都要散了,他才停下来。

    香妹爱怜地搂着男人,心花怒放。她还舍不得睁开眼睛,仍在回味着。手却不停地在男人身上抚摸。见男人背上微微沁出汗来,就拿了干毛巾轻轻地揩着。男人侧过身子,把脸紧紧地偎在她是双乳间。一阵甜蜜而又痛快的感觉便像潮水一般再一次涌向她的心头,顿时觉得胸口被什么掏空了,身子像要飞起来。

    女人越是感到甜蜜,朱怀镜越是羞愧不已。他不敢面对这么单纯而痴心的妻子,便把脸埋进了女人的胸口。女人的乳房本来就是小小巧巧的,哺育过孩子以后,就显得疲疲沓沓了。他用嘴在女人乳间轻轻揉着,尽量去想象作为母亲的妻子的伟大。一定要好好爱这个女人啊!她养育了我们的儿子,她给了我无限的爱和温暖!她是一个多么美丽、善良而又忠贞的女人!

    可是,那桑拿女郎的硕大乳房又在他的眼前晃荡起来了,像两只不安分的大白兔。他脑子嗡嗡作响,头似乎在慢慢胀大,意象中的一切事物也越来越大。那桑拿女郎的乳房在不断地膨胀,像两个巨大的热气球了,逼得他透不过起来。他猛然睁开眼睛,驱赶这可怖的幻觉。

    “怎么了?又睡不着了吗?”香妹刚才开始入睡了,声音有些黏黏的。她说罢又搂紧了男人,手在男人背上轻轻拍打着,像哄着一个孩子。她拍着拍着,手就滑了下来。她睡去了。

    女人在均匀地呼吸,胸脯缓缓起伏,那么安然,那么温馨。在这么一个女人怀里酣然入睡,是多么美的事情啊。但他怎么也睡不着,鼻腔发酸,总有一种想哭泣的感觉。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了。

    次日一上班,玉琴来了电话。朱怀镜喜不自禁。他早想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玉琴先说话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朱处长吗?你的工作证,我们保安部交给我了。不好意思,我马上给你送过来,你这会儿不出去吗?”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只说好的好的。本想说不劳你送,自己来取,却又怕显得失身份。

    放下电话,朱怀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就叫我朱处长了?她真是这么反复无常的人吗?既是如此,何必她自己来送还?随便派一个人来不就得了?不光觉得玉琴不对劲,自己也好像不对劲。本来与这女人几个小时之内似乎走过了几万年的路程,却一下子又考虑自己的身份了。

    一会儿,玉琴来了。玉琴微笑着,伸过手来同他握了一下,就掏出他的工作证给他。他请她坐,忙去倒茶。心想玉琴明显地瘦了,脸色很憔悴。他正拿着茶杯,只听得玉琴说你这里忙,就不坐了吧。他说着不忙不忙,玉琴却伸过手来同他告辞了。他不好勉强,放下茶杯说真不好意思呀。

    朱怀镜心里怅然若失,又不好表露。突然想起要去雅致堂裱画,就说:“我想去雅致堂有个事情,同你一道去好吗?”

    玉琴说:“正好顺路,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朱怀镜便给刘处长打了电话,说出去一下,马上就回。他从柜子里取出李明溪画的那幅藏春图,随玉琴一道出来。上了车,才知道玉琴是自己开车来的。两人坐在车里,似乎就有了某种氛围。他便想找些话说,却半天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玉琴却侧过脸来,望他一眼,说:“你这两天瘦了。”

    朱怀镜也望望玉琴,说:“你也瘦了。”

    玉琴的脸就红了一下,不说什么了。一会儿就到雅致堂了,朱怀镜开门下车,说:“谢谢了。你好走,我打的士回去就是。”玉琴不做声,只望着他。

    雅致堂是字画装裱的百年老店,在清代就名播海内。听说主堂的是大名鼎鼎的卜未之老先生。朱怀镜原想随便找家店子裱一下算了的,但怕糟蹋了画,才特选了雅致堂。可雅致堂的师傅是见多了上乘画作的,他拿不准李明溪的画到底如何,这会儿便有些心虚了,怕人家笑话。进了门,见接洽生意的是一位小姐。小姐和客气得招呼他,并不多说什么,只指着墙上的价格表同他讲着价钱。他看了看价格表,问价格是按画面大小算还是怎么算。小姐说是按裱好之后的大小算。正说着,一位白髯童颜的老先生从里面出来,从柜台边走过,不经意看了一眼朱怀镜手中的画。老先生才要走开,又回过头来,接过画细细看了起来。朱怀镜想这位无疑就是卜老先生,他心里就打起鼓来。不想老先生端详半天,却啧啧道:“好画好画!不知这位是不是就是李先生?”

    朱怀镜忙说:“不不不,我姓朱。李先生是我一位朋友。您一定就是卜老先生?久仰了。”

    老先生伸手同他握了握,道:“哪里哪里,只是痴长了几十年。这真的是好画啊!我是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好画了。我只是个裱画的匠人,见识浅薄。但当年在北京学徒,好画还是见过些。往远了不敢说,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等各位先生的墨宝还是有幸裱过的。要说前朝先贤的墨宝,我也曾随师傅修补过石涛、八大三人的宝画。所以画的好丑还是识得的。”

    朱怀镜对卜老先生便肃然起敬了,说:“老先生真是见多识广,以后少不得要请教些事情了。”

    卜老先生忙摇手到:“哪里,不过是个匠人。”老先生说着又凑近了细细看画,天然眉头一皱,说:“我见识也少,只知诗有诗料,画有画料。据我所见,蚕是不太入画的,而把蚕画在野外桑树上更是奇了。我倒有些不明白了。也许这位李先生另有高情雅意吧,我这老头子不敢妄自揣度了。这画我亲自来裱,价格先别说,一定优惠。多年没见这样的好画了,不收钱也值啊。倒想见见这位先生。”

    朱怀镜就说:“这好说,我哪天带他来叙叙。”

    说好了,朱怀镜便告辞。本想留下名片的,但想同这样一位老先生打交道,递上名片,怕有显牌子的意思,未免太俗,就只拿笔写下了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卜老先生也并不问他在哪里高就之类的话,只同他握手再三,像是遇着了知音。可见这卜老先生的确是超逸之人。

    出了雅致堂,却见玉琴的车仍停在那里。朱怀镜便心头一热。才走到车子跟前,玉琴在里面打开了门。他上了车,说:“叫你别等呀?我以为你走了,就同卜老先生聊了一会儿。一位好儒雅的老人啊。这种老人如今也不多见了。”

    玉琴却望也不望他,只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我这种荒唐的女人也不多见了吧?”

    朱怀镜想不到玉琴会这么说,就侧过脸望着他,低沉着声音,说:“玉琴,你把我弄糊涂了。遇上你是我感到最快活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这么上心。说起来我们俩都不是年轻人了,早不是浪漫的时候了。但自从前天晚上起,我觉得我自己变了。变成怎样一个人了我说不清。我只感到我自己比以前敏感了,比以前神经质了。说了你会笑话,我不知道是脆弱了,还是容易激动了,我现在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玉琴,现在荒唐的男人多,荒唐的女人也多,但你这样的女人找不到……”

    这时,朱怀镜见玉琴掏出手绢在擦着眼睛,他就不说了。玉琴在流泪。路上车子太多了,他怕她的泪眼模糊了视线。车到市政府门口,他说不进去算了,可玉琴只顾往里开。门口的武警招了招手,朱怀镜便掏出工作证亮了一下。玉琴一直把他送到办公楼前,说:“怀镜,老雷说,你表弟医疗费什么的,等他出院的时候再商量一下。要不要我们先预付一些费用?我想等你表弟伤好之后,想做事的话,到我们哪里找个事做也可以的。”

    朱怀镜说:“这些事情到时候再说吧。我只想说你要情绪好些才是。我好想同你单独在一起多呆一会儿。”

    玉琴淡然一笑,说:“我们都冷静一段好吗?”说着就伸过手来。但她抓着他的手并不是握,而是捏了捏。朱怀镜便伸出另一只手,把玉琴的手团在里面轻轻揉了一下。

    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半天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也许玉琴并不是那种变化无常的女人。她也许真的痛苦,她的痛苦可能出自女人的某种本能。或许她的内心有更丰富的东西他并没有参破。表弟四毛的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而原先打算敲龙兴一下的想法,现在看来是那么卑劣了。

    以后很长一段日子,朱怀镜念念不忘的是玉琴,可玉琴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接,挂手机虽是通了,也不见她接。他便猜想玉琴可能有意避着他,因为她熟悉他的电话号码。越是找不到玉琴,他便越是着了魔,想尽快同她联系上。几次想到干脆自己上龙兴跑一趟,可又顾这顾那。这天,他呆在办公室坐立不安,想了个主意,去外面打公用电话。果然,玉琴接了电话。可她一听是朱怀镜,语气就公事公办了,“哦,朱处长,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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