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北国,空旷、辽阔,朔风在原野间呼啸,经霜的树叶,在这寒风中猝然脱落,在干燥的沙碛地面上旋转、飞舞着。
唐康骑在马上,举目四顾,目力所及之处,除了他身后绵延逶迤的使团,以及周围护送的契丹军队,整个天地之间,竟似渺无人烟一般。只有几只乌鸦落在远处河边的几棵杨树上,张开翅膀,凄凉地叫着——虽然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度过,但对唐康而言,这种黑色的大鸟,始终是不祥的象征,这一点上,显示着他骨子里依然是南方人——而这更让唐康心里泛起一种苍凉的感觉。
再走二十里,便是广平甸——契丹皇帝冬捺钵的行在之所。
唐康始终无法理解契丹人的思维。作为一个积极推行汉化,锐意革新的皇帝,耶律濬进一步强化了他的中京大定府作为行政首都的地位,但是,这个皇帝却始终未能彻底革除他祖先的“弊政”,每年都要带着自己的朝廷到处乱转。这样的统治方式,在以往契丹以部族自治为主之时,或许还并无不可;然而,在耶律濬的锐意变革之后,辽国朝廷直接控制、管理的州县人口越来越多,此时还搞什么“”,就显得有点食古不化了。
当然,这只是契丹的内政。耶律濬若治理不好自己的国家,唐康只会幸灾乐祸,绝不会有半点的同情与担心。只是契丹的这种制度,对于各国的使臣来说,同样也是一种折磨。在各国通行互派常驻使臣的今日,耶律濬的四时捺钵,亦意味着各国的驻辽使臣们也必须每年跟着他到处乱跑。而对于唐康这样的特使来说,则意味着他必须在寒风凛冽的季节,鞍马劳顿,跑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拜会契丹的皇帝。
唐康在心里咒骂着。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又感到一种兴奋。
这一年是大辽太平中兴十一年,大宋绍圣六年。时方三十六岁的唐康,以大名府任上考绩优异,累迁至武经阁侍读、枢密院副都承旨,此番奉旨使辽,乃是为了与辽国谈判,修改或终止由如今的兵部尚书章惇在六年前与辽国签订的“互市条约”。
熙宁十八年签订的那份条约,原本应当在去年即五年到期后就终止,但宋辽双方谈判没有结果,左丞相司马光顾及两朝交好,又做出妥协,令此议延长了一年。然此事却在宋朝朝野招致极大的不满,更闹出不少风波,迫于压力,两府终于决定,无论如何,都必须修改或终止条约。这才差唐康为特使,出使辽国,向耶律濬表示诚意,并妥为解释。
妥为解释!
唐康不由在心里冷笑着。
说到底,这不过是司马光的一厢情愿罢了。自从绍圣三年,太皇太后下旨改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后,七十多岁的左丞相司马光,在唐康等人的心中,便是越来越保守,越来越怯懦怕事了——
他先是在绍圣三年,上表请求召回吕公著,但吕公著回京时,已是口齿不清,不到一个月,便老死于府中。然后,他又请求召回文彦博,但文彦博坚拒不允,反而请求致仕,最后以太师、加两镇节度使致仕,隐居于洛阳。
仅以此一事,唐康便觉司马光不及文彦博多矣。
这并非是因为唐康是文家的孙女婿,所以偏袒文彦博。便以与辽国互市条约之事来说,六年前签订此约,或属迫不得已,然至绍圣五年,大宋朝早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走出了高宗皇帝大行时的困境。
先是绍圣元年,宋夏议和。石越与司马光一道,顶着国内反对者的压力,遣蔡卞出使夏国,在黑水城与李秉常议定盟约,宋朝以允许秉常每岁遣使祭祖、遣送愿意西迁的党项贵人、开换互市、重新册封李秉常为西夏国王、同意两国互驻使节一共五项让步,换取秉常向宋称臣并采用宋朝年号。绍圣二年,王安礼与李宪又奉旨与西夏议定边界,双方并口头承诺,秉常不再东向图谋西夏故地,而宋朝则默认秉常兼并西域之行为。
自此,秉常得以全力经营西域,再无东顾之忧。而宋朝在全面收缩之战略下,也乐得换取西北边境之安宁,从此可以着力消化收复的河西之地,进一步巩固在河西的统治。
这一策略效果显著,虽然有情报显示,在绍圣五年,已然兼并高昌、龟兹,并且数度大破黑汗,眼见着就要并有西域全境的西夏,在迁都高昌后,悄悄地恢复了年号。但是,这几年来,宋夏边境,却是的的确确做到了和平相处。而其直接的结果,便是两国互市规模不断扩大,宋朝从河西至横山、河湟,户口滋衍,府库充盈,阡陌相连,羊牛成群。而宋军大量转为屯田军,不仅极大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连带着让陕西腹地,也得到了自唐朝安史之乱以后难得的休养生息时间。绍圣五年,朝廷更是在横山、河湟、河西诸地,做了一件旷古绝今的大事:朝廷征召了三千余僧道,在这些地区大做法事,超度死于战争中的亡魂——这倒并非没有先例,但此后,石越又下令这些僧道深入各番部,替各番部免费医治人畜,朝廷并为此拨出三十万贯缗钱,购买草药,赐予诸部落。
石越此举,固然显示了如今宋朝西北各族关系之和好前所未有,亦间接展示了宋朝的财政状况是怎样的良好。
的确,时至今时今日,汴京的物价,仍然未能恢复到七八年以前的水准,但自熙宁十八年发行盐债开始,尽管围绕盐债之事,争议不断,甚至偶有紧张之局面,但得到司马光与王安石支持的盐债,毕竟得以顺利发行,朝廷得此巨额资金,不仅可以为交钞、钱庄存款提供担保,而且还帮助朝廷度过了财政困难之时期。
在交钞与钱庄稳定之后,尽管很快在海外之凌州与金洲又发生了战争,但原本预期将惨淡经营的海商与东南作坊,却也因为封建,获得了新的机会。自熙宁十八年开始,每年都有不同数量的宗室之藩,他们在汴京与杭州大量变卖资产,以购买需要的物品,并募集人才与劳动力,大宋朝一百余年来宗室的财富积累,在几年之内,几乎全部投入流通市场,这本身就足以令汴京与杭州的交易活跃繁荣,由此带动的一个个地区、行业的繁荣,效果更不可估量。而到了封国后,为筹措最初的资金,诸侯们更是不惜大量地出卖利益,从最普遍的承包市舶务关税,到开放矿山,更有甚者甚至雇佣武伴当为佣兵,替他们征服夷人,然后诸侯与佣兵们坐地分成,分享赋税……
海商们在诸侯国或身居要职,或与诸侯们分庭抗礼,但多数人仍然甘愿当宋朝的臣民,他们也给宋朝朝廷带来了可观的税收。绍圣五年,朝廷在市舶务关税、海外商品禁榷专卖两项收入上,便超过了一千万贯缗钱。而这,还是在宋辇交恶,东西商路几近断绝的情况下取得的。
东南诸路更趋繁荣,不仅两浙、福建诸路远胜旧观,湖广四路的户口、垦田数、粮食产量、税收,更是逐年增长。而益州路历五六年之休养,亦已渐渐恢复元气。在划定蜀币区、禁军大举北撤后,益州物价渐渐平稳,此后五年间,朝廷在益州小心翼翼地回收着纸币,至绍圣五年,益州的情形,看起来反比以往作为铁钱区时更加乐观。虽然朝廷仍未开放蜀币与交钞之兑换,人们出入益州,携带钱钞无用,只能带货物或者黄白之物,但这与以往实施铁钱区时一样,货币的不能通用,反倒促进了益州与外界的贸易。而蜀币作为铁钱所没有的优点是,发行蜀币成本远远低于铁钱,而铁钱易于盗铸,携带不便,蜀币则反而盗印不易,携带方便。五年时间,不仅益州军民早已接受蜀币,据唐康所知,更有商人不惜干犯法令,私下里替出入益州的旅人兑换交钞、蜀币,在那些商人那里,一贯蜀币甚至能换到一贯二十文的交钞。也就是说,在实际上,蜀币已比交钞更值钱。
的确,益州的自我恢复能力是惊人的。只需朝廷安分下来,百姓就会扛起锄头,自己养活自己。陈元凤在益州,只花了不到两年时间,剿抚并用,就平息了益州全境的盗贼,并因此升任转运副使。
叛乱的西南夷在几次主动出击骚扰皆被王厚、慕容谦击败后,很快便不敢再挑衅宋朝。眼见着一两年间宋军都未来征讨,这些叛乱的部落顺理成章地又重新开始了互相之间的仇杀,在陈元凤、王厚、慕容谦、何畏之的暗中挑拨、收买、分化之下,三四年间,这些部族要么重新归附宋朝,要么早已经将项上人头,悬在了戎州的城门之上。
绍圣五年,陈元凤甚至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奏状,请求朝廷允许他发益州之兵,清算当年西南夷叛乱时的领头部落,乃至要惩戒后来曾经接纳过某几个部族投附的大理国。
在司马光做主的政事堂,这份奏状当然不可能被采纳。因怕陈元凤惹是生非,司马光干脆将这位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能吏”,以“历练”为名,升任河北路学政使。
绍圣五年的司马光,是如日中天的司马光。无论他做什么事,两府都没有人会反对。
在这一年,朝廷如约赎回了第一批五年期的盐债,没有一文钱的拖欠。旧党中与司马光渐渐疏远的那群人,虽然也有极少数的人,将此视为自己持续五年抗争的胜利,宣称朝廷只是勉强做了件理所应当的事,但大多数人,要么沉默不语,闭上了嘴巴,要么公开转变态度,赞扬司马光。
仿佛这全是司马君实的功劳!唐康在心里面愤愤不平地想道。仿佛这全是司马君实的功劳!
其实谁都知道,若非是石越,甚至若非是有王安石在杭州主持东南之盐债、封建诸事,根本便不可能有今日之局面。然而,汴京的旧党们记不起远在杭州的王安石,也将石越的功绩视为理所当然,在他们看来,这一切的关键,全在于当初司马光坚定地支持了石越。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荒诞可笑。
所以,这一年,司马光的威望达到了顶点。
但绍圣五年的司马光,亦是暮气沉沉的司马光。
这位七十多岁的司马相公,已经不能每日上朝,只能五日一朝。政事堂的政务,几乎全部是由石越与范纯仁主持。而这位左丞相所做的事情,则是拒绝了陈元凤清算西南夷逆首的奏状,驳回了文焕、薛奕请求西征注辇国的奏状,默认了李秉常在高昌恢复年号,委曲求全地继续执行与契丹这份早应终止的条约!
他支持的惟一一件大事,是再发行五百万缗新债券,用来筹措资金,修复陕西的灌溉水道。绍圣五年,朝廷国库倒并不缺钱,只不过石越与两府皆认为国库里应当多留一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而直到那时候,在究竟应当继续回收交钞,还是可以适当再发行一些交钞之间,两府依然拿不定主意。这一点上,每个人都是惊弓之鸟,不管食货社提出多少理论,太府寺怎么进谏,甚至连石越都固执地认为,在国库储备的金银铜与发行的交钞最少达到一比三之前,绝对不宜再发行交钞。司马光显然也持这种心理,于是,发行适度的债券,反而更加容易得到两府的支持。
总而言之,司马光依然抱着他熙宁十八年所定下的策略,不肯做出任何改变。只要没有人来侵犯大宋,他便不希望兴起一丝半点的边事,无论那对宋朝有利还是无益;只要财政不出问题,他便希望将当前的政策继续维持下去,最好不要有任何新的冒险政策出现……
但是,司马光甘心如此,可并不代表这个国家甘心如此!
这不是一个安静的时代。
亦不是一个属于七十多岁的老人的时代。
虏帐冬在沙陀中,
索羊织苇称行宫。
从官星散依冢阜,
毡芦窟室欺霜风,
春粱煮雪安得饱,
击兔射鹿夸强雄,
朝廷经略穷海宇,
岁遗缯絮消顽凶……
突然,唐康身后的车队中,传来歌女的清声,在这沉默而枯燥的旅途中,悦耳的歌喉,有时候的确是能鼓舞起人们的士气来。
但这歌声,却叫唐康微微皱起了眉。
这歌的歌词,乃是由苏辙昔年出使契丹后,所写的《虏帐》一诗。他使团中的十名官妓,乃是宋朝送给辽主的礼物,此时远来这塞北之地,感伤触怀,亦属人之常情。然出使契丹,最忌讳的,便是以华夏骄人,这常易引起两国的纠纷,苏辙此诗,又是说“虏帐”,又是说“顽凶”,对契丹可不太尊重。
他瞥了一眼陪伴的契丹官员与将士,他们也都在侧耳倾听着,但脸上却并无不悦之意。唐康不由得一愣,这时才想起来,那歌女乃是用吴语作歌,身边的这些契丹官员,纵然听得懂汉话,充其量也就是能听懂汴京官话而已,要想听懂吴语,那是断断不可能的。
唐康自失地一笑,放下心来,心思又转到歌词上来,“朝廷经略穷海宇,岁遗缯絮消顽凶”,这样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便在此时,只听到“呜——呜——呜——”,连续的号角之声从前方传来,唐康便见护送使团的一个契丹武官从腰间摘起号角,“呜——呜——呜——”地吹了起来。
使团停了下来。顷刻之间,方才还是渺无人烟的旷野中,不知从哪里突然插出来一队骑兵,向着使团疾驰而来。
契丹接伴官策马到唐康身边,抱拳笑道:“唐大人,前面便是耶律冲哥将军的防区了。”
“耶律冲哥?”唐康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中竟露出几分期盼之意。但这须怪不得唐康,耶律冲哥,的确,他已经久仰了,自绍圣以来,这位全天下声名最盛的将军!
“唐大人,童大人,一路辛苦。”
唐康见着那队骑兵在离自己一行五六十步时翻身下马。一个二十来岁,身着白色胡服,体格矫健,头领模样的北朝男子大步走过来,抱拳朝自己与副使童贯打着招呼。他一面和童贯抱拳回礼,心里正暗思着枢密院的档案中,曾记载哪个契丹官员是这般模样,却听那契丹接伴官已趋步上前,行礼道:“状元公……”
唐康听见这三字,心头“啊”的一下,恍然道:“原来是他!”
果然,便听那接伴官已笑着介绍道:“唐大人、童大人,这位便是本朝去年的武状元,乃生女直部节度使完颜劾里钵大人之次子完颜阿骨打将军。”
唐康心里暗暗点头,又笑着回了一礼:“原来是状元公。”转身对童贯笑道:“前几日,还和供奉说及生女直男子勇敢善战,冠于北朝诸部,不想今日便见着其中之翘楚。”
一面又留神打量着完颜阿骨打——便见这阿骨打虽然头上戴着狼皮帽,却依旧可见他颅后留着几绺头发,与契丹绝不相同。唐康早知辽国各族,大多有髡发之俗,但各族在髡发上仍有区别。如女直便是颅后留发,而契丹则是剃光颅顶,留下四周或主要是颅的两侧的头发。
他又看阿骨打身后骑兵,见其髡发都同于阿骨打,心里已知这定然全是生女直部族兵,不由得越发留意起来。
几年前,辽国驻宋正使韩拖古烈归国,升任北面都林牙——此职在北朝,是相当于宋朝的的要职。在韩拖古烈的建议下,辽国进一步改革科举制度——韩拖古烈参考宋朝制度,将科举制与契丹的世选制完美地结合起来,把进士科分成文、武、杂三门,文进士考儒家经典、诗赋策论;武进士考兵法武艺;杂进士考天文地理医学算术之类。又把契丹、汉人及渤海人、奚人及诸部族分开,做三场分别考试,以求将各部族的精英全部通过科举加以笼络利用。过去契丹的世选制,是从贵族子弟中择贤授官,但更类似于汉代的察举,至耶律洪基之时,已经难以为继,而且世选制选拔人才,也限于契丹等核心部族,但韩拖古烈的这一改革,却是不仅是将世选制科举化,而且还是辽国第一次向境内所有部族开放政权,分享权力。这次改革对于缓和契丹与国内各部族之间的矛盾,的确效果显著。生女直对契丹素来有着极大的仇恨,许多部落表面上接受辽国的官职,但却颇以此为耻,其中不少部落甚至与宋朝职方馆还暗中有联系,但在此政策下,各部族仍然免不了要让本族子弟去参加科举,因为这事关生女直内各部族之间的互相竞争。考中科举者,不仅能给本族带来荣誉,而且也的确能带来许多实在的利益——似完颜阿骨打这般考中武状元甚或只是各科前三名,其直接的利益便是可以让完颜部免除三年的赋税。
也因此,完颜阿骨打这位状元公,引起了唐康极大的兴趣。
韩拖古烈的这次改革,也许是关乎契丹国运的一次改革。也许,各族精英进入辽国政权,会削弱各族对契丹的反对力量,甚至进而最终缓和辽国国内部族之间激烈的矛盾;但是,这种政策也并非全没有风险,因为契丹在辽国始终是一个人口不居多数的部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若各族之间的矛盾始终无法真正缓和,甚或在某一天更加激化,那这些各族的精英回到自己的部族后,就再也不是当初没见过世面的蛮夷可比,他们将会给契丹带来前所未有的麻烦。
更何况,开放政权也会让一些契丹人的既得利益受损,即使是辽国汉人——他们虽然欢迎辽国通过科举选拔更多的官员,但他们对于其他诸科进士同样心存歧视,对于韩拖古烈的改革——若职方馆的情报没错的话——他们同样也颇多微辞……这些势力,有一天会不会反扑?他们会不会在有一天将这笔账算到完颜阿骨打们身上从而引发更大的冲突?
所有这些,都是唐康心里的疑问,或者说……期待。
尽管石越认为这对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仅仅是契丹,宋朝也更愿意与更开化的蛮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却不在乎这些,不管他们开化还是野蛮,他只关心那些能给契丹人惹麻烦的蛮夷。虽然石越对唐康的确有着极大的影响,但这点上,唐康与石越完全不同,对于蛮夷的那种优越感,是刻入他骨子里,与他的思维方式完全无法分割的。
他仔细观察着完颜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们对同行契丹人的态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对这些生女直的态度,寻找他们之间存在着的相互间的歧视、敌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机会。
他留意到护送他们的契丹军队与完颜阿骨打的那支骑兵,完全没有交集,仿佛互相视对方为路人一般。他们之间没有交谈,仿佛是两支完全陌生的军队,但是,唐康却也感觉不到那种紧张、敌视的气氛。
与部众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对完颜阿骨打却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唐康理解其中的原因——契丹人其实与宋人没什么两样,对于所谓的“状元”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景仰。但这种感情却让并非进士高第出身的唐康有点不屑,这让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视——无论他如何能干,甚至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背景,不是进士高第出身的官员,仿佛注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经阁侍读”这个带职,保护了他在升迁的时候不会受到这种歧视。
而让唐康略感意外的,却是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职方馆自从创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辽国重要人物的情报。尤其种建中接管职方馆后,对辽国更加用心,他非常有远见地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韦等臣属于辽国的部落的情报,但是,职方馆收集的情报毕竟有限。阿骨打之父虽然是辽国的生女直节度使,但那与宋朝的“归德将军”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种名义而已。完颜部算不上一个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状元,又被耶律冲哥挑中,做了这位名将帐下的一名行军参谋,唐康甚至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在唐康的心里,契丹已是“蛮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里也是“蛮夷”,至于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里,只怕也属于“蛮夷”之列了……完颜阿骨打虽然是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但这种身份,在唐康眼里,便等同于南海雍国某个不知名的酋长家的次子。更何况,他毕竟只是次子,又不是长子。
即便他是武状元!但多半时候,人们也只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感到有点稀奇。韩拖古烈的改革,将契丹人参加的科举称为“国科”,汉族与渤海人称为“汉科”,奚人与诸部族参加的考试称为“诸部科”——但民间的俗称更加直观,他们分别称这三科为“北科”、“南科”、“夷科”。所以,说到底,阿骨打不过是一个夷科武状元而已。
更何况他才二十多岁。唐康已经记不清档案上怎么说,二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
唐康完全无法想象,他身上的气度是怎么来的!
那种感觉是,你感觉不到他傲慢的痕迹,他却能让你觉得,所有对他的称赞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他还会让你觉得,如果你想对他有所批评的话,他是肯定不会把它当回事的,尽管唐康还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到谨慎与谦卑。
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偏远乡下来的青年,到了汴京后,他会本能地拥有一种防卫性的谦卑,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别人,谨慎地应对着所遇到的一切——这并不算稀奇,唐康见过无数这样的年轻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这样做的同时,他还能让你感觉,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礼,并且是理所当然——是所有人!
这个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身上拥有一种让唐康惊讶的气质。
若是在大宋,我定会将此人引荐给朝廷。他会成为……唐康心里掠过一个个的名字,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名,韩琦?富弼?他在心里摇着头,一个个地否定。很快他就决定放弃,无论如何,这还只是一块璞玉,即使辽国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炼出来,他要成为大宋的威胁,也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他让自己的心思离开这个生女直男子,完颜阿骨打一行来了后,使团热闹了一些,副使童贯正与接伴官、完颜阿骨打高声谈论着伊丽河之战。
“……原来果真曾经翻越天山天险,以前我还以为是市井谣传呢,啧啧,天山……我没见过天山,不过我曾经见过贺兰山,听说天山比贺兰山还要高些……”童贯赞叹着,望着阿骨打,“完颜将军,想来这一路定然惊险?”
“童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那时还不是耶律大人的部属。”
“唔,那还真可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耶律将军究竟是用了啥法子,将那五门火炮送过天山的……”
童贯这漫不经心的一问,令得唐康心中一动,立时竖起了耳朵,便听阿骨打淡淡笑道:“耶律大人用兵如神,可俺跟随未久,这些个内情,实实也是不知。”
“耶律将军的确当得起‘用兵如神’四字。”那接伴官却似是不太满意他的保留,已是迫不及待地接过话来,夸耀道:“一万铁骑西征,大破北廷,飞越天山,当日伊丽河畔已集结了十余万以逸待劳的黑汗大军,耶律将军的部下加上西夏人,全部也不超过五万。状元公能在这等名将麾下效力,前途亦不可限量,他日必能随耶律将军为大辽立下更大的功勋……”
“果真有十万黑汗大军?”童贯的惊讶中,带着大煞风景的怀疑。
接伴官瞥了童贯一眼,傲声道:“区区十万之敌,又算得了什么?非是下官吹嘘,这火炮虽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却是耶律将军第一个将它运用到大会战中,若论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将军认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
童贯与唐康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说,的确是轻易驳斥不了的,这五六年间耶律冲哥确是称得上威名远播。
先是率八千马军,以贡物不恭为名,孤军深入极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辖戛斯,从此将纳入辽国的疆域之中,拓地数万里,招纳族帐上万户。自此,在辽国的官制上,再无有名无实的斡朗改国王府、辖戛斯国王府,而是多了两个名副其实的斡朗改大王府、辖戛斯大王府。
尔后,辽夏结盟,秉常请师于契丹,约定契丹出兵协助其征讨回鹘与黑汗,所破城池,土地归西夏,金帛子女,尽归契丹。耶律冲哥又奉命率一万铁骑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与夏军夹击高昌,更于伊丽河畔,与夏军一道,大败前来干涉的十余万黑汗军队。李秉常自从与宋朝修好后,无复东顾之忧,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无所忌惮,先后攻破高昌、龟兹后,便将战火烧向黑汗国境内。秉常亲率夏军南下,兼并于阗故地,兵锋直指黑汗大可汗驻牙之喀什噶尔城;耶律冲哥则与禹藏花麻一道,纵马于天山之北,其铁蹄所至,连黑汗国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衮城,亦不得幸免。
仅数年之间,耶律冲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横行西域,百战百捷,以用兵沉稳、不贪利、明进退而扬名中外。他麾下将士,吃苦耐劳、善能忍饥挨饿,便在契丹人中,亦属难能。耶律冲哥更有一样长处,便在宋朝,亦颇得称许——他乃是契丹军中,最重视工匠、器械之将领。
前往西域时,耶律冲哥便不辞劳苦,驮了五门火炮去,伊丽河之战,耶律冲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轰黑汗军阵,黑汗军阵形大乱,秉常趁势出击,遂大破黑汗军。辽夏联军得以以少胜多,这五门火炮功不可没。
此役在宋、辽、夏三国,皆极为震动。
契丹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然而若碰上了汉人列出重兵方阵或据坚而守,则只能无可奈何,若要强攻,必然两败俱伤。故辽军才有“成列不战”的传统。然而,自耶律冲哥第一次将火炮用于野战起,大宋枢密院便已惊觉,他们过往的优势,从此不复存在。此役令枢密院真正惊觉火炮在野战中的作用,枢密院原本也对契丹拥有火炮做了一定的防范,但是他们却从未想过,一个善用火炮的契丹将军,将在野战中对他们的重兵方阵构成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威胁。
契丹的火炮的确逊于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坏敌军之阵形,轰开敌人的城门,却也绰绰有余。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识到,大宋发明的火炮,从中获益最多的,却未必是大宋。
除此以外,耶律冲哥还仿效宋军的神卫营,据说在他的军中,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工匠,每有俘获,他总会从工匠中挑出身强力壮者,充入军中,平时作战,与普通之战士无异,然若到急时,他军中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工匠。与契丹的其他将军不同,他从来不会抱怨过多的辎重拖累了他的行军速度,即便有时候派不上用处,甚至于迫于无奈丢弃在半路,但一有机会,耶律冲哥便会不厌其烦地将丢弃的辎重补充起来。
所有的这些都表明,耶律冲哥更像是大宋的将领。
或者说,一个兼具宋辽两国之长的将领。
这也是唐康、童贯对他如此感兴趣的原因。职方馆费了许多的财力,收集了不计其数的关于伊丽河之战的情报,单单是唐康在枢密院参加过的沙盘推演,便有四五次之多。
宋军中马匹的数量的确远多于旧日,但因为训练骑兵成本高昂,而宋朝在财政压力下,奉行的是维持一定数量的精锐骑兵政策,步兵仍然是宋军的主力。而方阵是宋朝步兵对抗契丹骑兵的主要手段,但是,有什么样的方阵能够在火炮的轰炸之下,还能够保持阵形?
这是耶律冲哥给所有宋朝将领出的一道难题。
而大宋的将军究竟有没有找到答案,唐康与童贯都不知道。
不过,虽然唐康并不介意夸赞一下耶律冲哥,如今的大宋,已经有这种雍容与自信去夸赞对手,无论他给大宋制造了什么样的麻烦。但他却也并不打算让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并没有出言反驳接伴官的话,童贯也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巴——这也是唐康最喜欢他的地方,童贯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两人只是突然高深莫测地微笑起来。仿佛那接伴官是说了什么夜郎自大的笑话一般,而二人只是顾及他的面子,不屑于反驳。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里发虚,但又不愿轻率相问,只得也闭上嘴巴。完颜阿骨打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趣,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唐康与童贯一眼,但是终于也没有多问。
因为行礼辎重甚多,在完颜阿骨打部的护卫下,使团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广平甸。到了这广平甸,唐康便恍然大悟,方知这所谓的“冬捺钵”,说白了,不过是契丹皇帝带着群臣一起避寒。这广平甸位于辽国之永州,乃是一片东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势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却因为有两河在此流过交汇,反使广平甸成一得天独厚之地,因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个极温暖舒适的所在。加上又离契丹人心中之圣山木叶山不远,契丹人坚信木叶山与其始祖及部族发源皆有极重要的关系,每岁十月,辽主与辽国皇后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钵”选中广平甸,不仅隐有祈望木叶山保佑之意,只怕同时亦是为了方便。
契丹建国之时间,较宋朝犹长,这广平甸即是辽主每年必来之所,虽说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营造宫室殿宇,然毕竟也自有其规模气象了。自进广平甸,唐康便见帐幕相连,几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帐幕全是坐西向东。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树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浑然忘记自己原来身处沙漠之中。
那完颜阿骨打部护送着使团到了广平甸,便告了辞回去交差。接伴官则引着使团进了一处帐篷——唐康诸人也不以为异,这一路以来,他们所住的驿馆,几乎全部都是毡帐馆——驿馆的官吏们显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团前来的消息,准备得亦颇为妥当,几十名兵吏使婢帮着宋朝使团的随从搬卸行礼,几名通译跑前跑后,帮着翻译交流。驿馆特意拨出来五座帐篷给宋朝使团,唐康与童贯各占一座,其他随从兵吏占两座,歌妓们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们安顿下来后,也告了个罪,吩咐几个小吏在那里听候差遣,也辞了出去交差。
前前后后又忙碌了一阵,伴当伺候着唐康洗了脸,换过干净衣服,又有辽国北枢密院、的官员前来问候,唐康心里挂念着正事,免不得要询问递交国书及觐见辽主之事,但那两个官员职位低微,只是一个劲儿请他们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风之宴。唐康又问他们是否能拜见北枢密使卫王萧佑丹或敌烈麻都赵思茅,二人亦是支支吾吾;又问能否去会见大宋朝驻辽正使朴彦成,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唐康顿时疑心起契丹有心轻视,他使前虽然花了很大工夫,翻阅密院档案,记熟外交礼仪,但这些小事,却是档案里所不会记载,礼仪里没有规定的。他心里虽然恼怒,却到底也不敢孟浪,只得耐着性子,计议着权忍一日,待到明日见了重要的官员,再做计较。
打发了那两个契丹官员,唐康眼见天色还不算太晚,正是夕阳将落未落之际。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契丹,虽然知道身处广平甸内,契丹人必不会允许他随意离开驿馆,但他却也不想躲在帐篷之内,吩咐过伴当,便信步出了帐篷,在驿馆内闲步。一路所遇,馆内的契丹人见到他,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或欠身行礼,或是对他视若无睹,仍旧大声说笑,只是他们都是用契丹话交谈,说的是什么,唐康却是一句话也听不懂。他细心观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饰,却也察觉不到什么忧容,馆内人众,自小吏到厮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旧之处。他又回想一路前来之所见所闻,虽然这广平甸驿馆之内,或的确可能是辽人刻意粉饰,但自南京至中京,从中京至广平甸,沿途所过驿馆,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确也是没见过一人面有饥色。到了这时候,唐康终于不得不承认,契丹如今的确也是处于“治世”之中。
“契丹不可促图!”——唐康心里,突然冒出他的顶头上司、枢密使韩维这两年常说的一句话来。在汴京时,唐康和他的同僚们,私下里都对老眼昏花的韩维颇有微辞,他们觉得韩维越老越怯懦,全无当年智勇。但是……唐康心里面突然有一点动摇。
没有亲身到过辽国的时候,无论从纸面上看到多少档案、情报,又从别人那里听到多少传闻,唐康心里面对辽国能处于“治世”,也始终是怀疑的。这种心态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认契丹处于治世,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的人,在心里面,也是不曾将夷狄之治世当一回事的,夷狄毕竟只是夷狄而已,他们的治世,又怎能与中夏相比?绝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终其一生,都从未到过辽国,因此他们对辽国的了解,来自于掺杂着真实与夸张的传闻,还有一些书面的记载。但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其实亦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任何亲身到过辽国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从南京到中京所见到的富庶,从中京到广平甸所见到的广阔,的确能让唐康真正体会到,契丹是一个可以与大宋相提并论的大国。
在宋朝的官员中,唐康已然是属于对契丹有相当认识的那群人,是枢密院内所谓的“知北事者”,但即便如此,当此前间接的认知与此时直观的观察一一相互印证之后,鲜活起来的辽国,仍然让唐康感觉到惊讶。
唐康原本准备用一种最强烈的态度,终止条约,并趁机狠狠地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闷气。如若契丹人恼羞成怒,那正中唐康下怀,若契丹胆敢兴兵,大宋正好趁机一举恢复幽蓟故地!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轻狂不可一世的少年,这一路的旅途,让唐康不知不觉地收敛起心中的那种只求快意的冲动。他永远都不会接受那种条约,他也绝不会委曲求全地“妥为解释”,大宋理当理直气壮地终止条约,如此,才能让契丹人明白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新的规则。但是,他也愿意在这个过程中,给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他不惧怕因为谈判失败而挑起战争,也不会刻意去回避战争,但是,他也不会再去寻求战争。
那样可有点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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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