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润湿了大地的春泥。江南正是杏花烟雨美人如歌的季节,顺天府的雨儿却还带着沁心的寒冷。
雨雾烟尘中,长街起了喧嚣,自从天子下令将要迁都顺天府后,这北方本是肃杀的边城,一日繁华过了一日。
喧嚣声中,雨丝落得更欢。顺天府内外,渐渐沸腾起来,只有其中的庆寿寺一如既往的兀立,红墙内的高塔冷漠地望着苍生。有百姓到了庆寿寺前,均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低头匆匆忙的路过。
遽然间,嗡的一声大响从寺庙内传来,扰了迷雨,醒了春梦,吓得有个挑着担子的百姓跌坐在地上,筐里的馒头滚了一地,他领的孩童似乎也感觉到不详涌来,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那百姓神色张皇地望了眼寺庙,顾不得收拾馒头,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嘴,横抱着孩子就要离去,可才跑了没几步,就如桩子般立在地上,浑身颤抖起来。
长街尽头,蓦地奔出一队人来,急步如雷,转瞬已到了那百姓的面前。那队人无一例外的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神色冷然。
街头百姓不自禁地蹲下低头,神色骇异。在京城的人,不认识皇帝的人很多,可不认识这帮人的绝对没有。
来的那队人竟是京城赫赫威名天子亲兵——锦衣卫!
为首那人眉心皱纹深刻,有如中了一刀后留下的疤痕,正阴森地望着那百姓,“没事跑什么?”
孩童见到这般阵仗,惊吓地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哭喊,那百姓哆嗦道:“小……人……”他哆哆嗦嗦半天,一句完整的话儿都说不出口。
为首那人不耐的一摆手,那百姓见了,跪倒惨叫道:“大人,饶命!”那人面色森冷,根本对那百姓的哀求无动于衷,命令道:“秋千户,姚三思,查查这人的底。”说罢急步向庆寿寺冲去。
锦衣卫潮水般的跟随,狂风般涌入了寺门,消失不见,孩童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百姓颤抖得如秋风中衰叶,却还不忘记死命地捂住孩子的嘴。眼看那孩童脸色涨红、不能呼吸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了孩童的面前。
那百姓惊叫:“大人你……”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孩童竟也不再哭闹,呆呆地望着那只手上的一只蚱蜢。
蚱蜢草绿,映得那只手有些发白,那只手秀气有力,轻拈着蚱蜢不动,沉静如山。那只手的主人脸色也有些苍白,苍白的如终日不见阳光般,他沉默的时候,带着分春雨的迷离,可他看着那孩子的时候,嘴角突然露出了笑意。笑意和缓,竟如乌云散去,春满人间。
那百姓从未想到笑容会在一人的脸上产生这般变化,可他感觉到那人的友善,不再害怕。那孩童显然也感觉到这点,看了那蚱蜢片刻,突然伸手去接那蚱蜢……
那百姓心中焦急,可不敢喝止。那孩童接过了绿色的蚱蜢,才发现那蚱蜢是马蔺叶子编织而成。望着那马蔺叶做的蚱蜢,孩童泪脸上带着笑容,如同经雨的花朵。
孩童期待地望着那男子,似乎询问这蚱蜢是否送给了他?
那脸色苍白的男子只是点点头,不再理会孩子,询问那百姓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微微嘶哑,却带着难言的沉静。
那百姓心神回转,忙道:“大人,小人是路过这里去那面市集卖些早点,听到有钟响,很是害怕,这才跌倒。这庆寿寺的钟很久没有响了……小人要走,就碰到大人们……小人真的是良民,求大人明察。”
旁边有个大眼的锦衣卫道:“秋千户,属下看这人不是坏人。”
秋千户的目光从地上的馒头落在那百姓的身上,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他额头上有字?”
大眼的锦衣卫涨红了脸,忍不住搔头道:“这个嘛……”
那百姓又有些焦急,申辩道:“大人,小人真的是良民。小人本固安人,应天子的迁都旨意来到这里已三年,一直做些小买卖……”
秋千户点点头道:“三思,把他的姓氏住址记下来,然后放他们走。”
大眼锦衣卫应了声,那百姓不迭地报上了住址姓名,领着孩子就要离去,秋千户捡起地上的一个馒头,说道:“把东西收拾干净再走。”
那百姓忙收拾了担子和凌乱的馒头,带着孩子匆匆离去。
秋千户慢慢地剥去手上的馒头外皮,撕块儿放在嘴里咀嚼着,姚三思肚子咕噜的叫了声,这才记得值夜未到轮班时就又赶到这里,肚子还是空的,有些后悔方才忘记拿个免费的馒头,赔笑道:“千户大人,没吃早饭呢?”
秋千户望着寺门道:“废话。”
姚三思见秋千户望着寺门,不由得也向寺庙望去,低声道:“千户大人,这庆寿寺的钟的确很久没有响过了,怪不得纪大人这么紧张的带我们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你觉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秋千户淡淡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姚三思佩服道:“秋千户言之有理。”
二人举步,才到了寺庙门前,就见有锦衣卫立在门前,神色冰冷,招呼也不打一个。姚三思见同僚如此,更肯定庆寿寺发生了惊天大事,心中难免嘀咕。秋千户还是脸色如常,却已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
庆寿寺始建于金,元朝时期曾经修整,到如今实为大明护国寺,深得天子重视。寻常人等,根本无缘进入寺庙半步。
庆寿寺中,气氛森冷,一些僧人彷徨而立,不敢乱走,众锦衣卫扼住了寺庙要道,神色肃冷,更昭示寺中发生之事绝非寻常。
有一锦衣卫急匆匆地来到秋千户面前,略带不满道:“秋长风,指挥使让你过去。”那锦衣卫颌下短髭,根根坚硬如针,目光也如针芒般地盯着秋千户,却是站立不动。
秋长风点点头,举步向不远处的九级高塔走去。
短髭锦衣卫略带诧异,挑衅道:“你去哪里?”
秋长风笑笑,“指挥使到了这里,肯定要拜见上师。既然是指挥使找我,我当然应去上师所在的地方了,难道不是吗?”
短髭锦衣卫皱下眉头,拳头紧握又松,换了笑脸道:“秋长风,你最近很得指挥使器重,以后若是发达了,别忘记了兄弟们。”
秋长风斜睨那人一眼,也笑道:“一定一定。”
那短髭锦衣卫不知秋长风一定的意思,却不再刻意为难,带着秋长风入了高塔。二人上了二层,只见塔中宽敞,一穿着黑色道袍的僧人背对众人盘膝坐在窗旁,闻脚步声上来,也不回头。
塔中还有其余僧人和锦衣卫,眉间如带刀疤的纪大人亦在,可秋长风一上塔,第一眼留意的就是那个穿着黑衣道袍的僧人。
僧人怎么会穿道袍?
那僧人让人第一眼望去,就是莫名其妙,可谁都不能否认他本质更像个和尚,因为他秃着脑袋,上有香疤。就像锦衣卫不着飞鱼服,仍旧还是锦衣卫一样,和尚穿个道袍,无疑也应该是个僧人。
那僧人坐在塔中一动不动,若不是有阴风传来,吹拂着僧人的衣袂,让人几乎以为那僧人是木雕石刻。
塔内阴暗,僧人看起来极为的孤独落寞,连影子都没有一个……
秋长风见纪大人望过来,收回目光,抱拳施礼道:“指挥使,不知招属下前来,有何吩咐?”说话间,他目光已瞥向塔内正中。
那里赫然摆放着一具尸体!
尸体头顶光秃,是个和尚,仰天倒地,上身精赤。尸体胸口有处血肉模糊的伤口,嘴角却带分诡异的苦笑。
这人看起来,被别人杀死时,竟是有些得意的样子。
微风夹杂着细雨吹进塔来,秋长风见到那尸身脸上的笑意,背心似乎有股寒意。
庆寿寺原来出了命案,怪不得钟会响,纪大人如此紧张。秋长风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诧异。这里是护国寺,谁会冒险杀了寺僧?这寺僧恁地死的这般诡异?
纪大人望着秋长风,森冷的眼中掠过分期冀,低语道:“秋千户,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人怎么死的。”见秋长风又向黑衣僧人望去,纪大人更低的声音道:“死的僧人是庆寿寺服侍上师的一个小和尚,叫做悟心。尸体是另外一个服侍上师的僧人——悟性发现,悟性见悟心死了,忙去敲钟。我赶来时,上师就坐在这里……”悄悄地看了眼那黑衣僧人,纪大人略带谨慎道:“上师似乎哀恸悟心之死,一直没有说什么,我也不便打扰。”
他口口声声称呼那黑衣僧人是上师,对那僧人竟有股畏惧之意。
纪大人说话间,秋长风半蹲在尸身旁,微皱眉头道:“纪大人,验尸本是仵作的事情……”
纪大人冷哼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这事要经正常途径,肯定要惊动五军都督府那面的人……”顿了片刻,纪大人眼珠转转,又道:“听说圣上准备对北方再次用兵,正需要都督府那面准备。这些小事,我们就不必烦劳都督府、进而阻碍圣上的用兵了。”
秋长风望着尸体道:“纪大人事事为圣上着想,怪不得圣上极为喜欢。”
纪大人脸上挤出分微笑,“此乃为臣的本分之事罢了。对了,让你在寺外查的那人,可有凶手的嫌疑?”
秋长风摇摇头道:“属下详细看过,那人只是个寻常做小生意的百姓,绝不会是凶徒。”
短髭锦衣卫自从见秋长风后,就一直神色不善,闻言冷笑道:“秋千户方才留在寺外不过炷香的工夫,能详细查到什么?我看是在敷衍纪大人吧?”
纪大人回望那短髭锦衣卫一眼,再看秋长风时,脸上露出狐疑之意。
秋长风神色平静,缓缓道:“那百姓本叫张阿三,儿子叫做张虎头,固安人氏。应皇上迁都旨意来到顺天府,已入住顺天府长柳街三年之久,为人胆小懦弱,做早点生意……”
短髭锦衣卫质问道:“这些难道就能说明张阿三不是凶手?”
秋长风微笑道:“这些当然不能证明了。不过我观其衣袖裤腿,尚有盐卤未干的痕迹,想必是起早蒸馒头沾上的……我尝了下张阿三做的馒头,又白又软,手艺相当不错。”
短髭锦衣卫嘲弄道:“你说来说去,都是些琐碎的事情,这和张阿三是否为凶手何干呢?”
秋长风笑笑,“当然大有干系,一个寻常百姓如果在庆寿寺杀了人,肯定六神无主,怎能像张阿三一样还去蒸馒头做生意?既然张阿三蒸出了好馒头,证明他举止有如常日,心中无鬼,就不应该和庆寿寺的事情有关了。”
短髭锦衣卫滞住。
纪大人缓缓点头,拍拍秋长风的肩头,笑道:“长风,你果然观察入微,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好好做。”微顿片刻,问道:“怎么样,可从尸体查出了什么?”
秋长风凝望着尸体,神色略带困惑,半晌才道:“属下暂时查不出尸体的致命死因。”
纪大人皱了下眉头,不待开口,短髭锦衣卫忍不住道:“死者胸口被凶器插出个大洞,显然是因此致命,秋长风,你不要告诉我,那样还不算致命死因!”
纪大人突然回头低喝道:“孟贤,你再不住嘴,信不信我把你嘴缝起来塞粪坑里面去?”
孟贤脸色苍白,忍不住后退半步。
纪大人脸上余怒未去,转望秋长风道:“你如何判断死者胸前伤口并非致命伤呢?”秋长风皱眉道:“看死者胸口伤痕形状、切口,应是被柄极快的短刀所刺……”
纪大人奇怪道:“你怎么肯定是短刀呢?”
秋长风缓缓抽出佩刀,将刀柄递给纪大人道:“大人,你试试用这把刀来刺悟心……”
纪大人比划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正常来说,刀身过长,应该刺不出这种角度的伤口。”
秋长风接过长刀插回刀鞘,眼中有种古怪道:“可有一点很奇怪,伤口近心脏处,一刀刺下,本该有大量的血迹流出才对。”
纪大人眼露赞许,满意道:“不错,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我看尸体的伤痕周围,竟没有多少血流出,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拖长了声调,显然是在等着秋长风的解释,秋长风半晌才点头道:“不错,这一刀刺下的时候,悟心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因此才没有大量血液流出!这点很不合常理……凶手为何刺这无用的一刀呢?”
纪大人目光突然有分怪异,喃喃道:“除非这凶徒和悟心有极深的仇恨,这才会在悟心死后,又在他胸口刺上一刀。也或者是他要确定悟心的确死了,这才补上一刀……”似乎感觉解释的难尽人意,纪大人岔开话题道:“可如果悟心在被刺一刀前已死,他致命死因是什么呢?又有谁和悟心有这般深仇大恨,要冒险来庆寿寺杀他呢?”
这些问题,纪大人其实早就想到,但怎么想都是没有答案,反倒越想越是心寒。凭借他多年做事的经验,早感觉庆寿寺这看似寻常的命案中,隐藏着极为不寻常的内情。
秋长风皱着眉头,摸摸尸体的手臂,缓缓缩了回来,眼中满是惊诧。
纪大人见状忙问,“你发现了什么?”
秋长风迟疑道:“属下不敢说。”
纪大人有些不耐道:“你但说无妨。”
秋长风吸口长气,苍白的脸上露出分震骇,“属下怀疑这人……是冻死的!”
冷风袭来,众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孟贤闻言,若非因为害怕纪大人发怒,早就大声指责秋长风荒谬。这种天气,雨虽沁心的凉,但怎么会是冻死人的天气?
这个秋长风,最近在锦衣卫中表现很是扎眼,不想竟得出这种荒唐的结论。孟贤想笑,蓦地见到纪大人的脸色,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从未见到纪大人有如此难看的脸色!
纪大人那一刻脸如死灰,嘴角忍不住地抽搐,眉心如刀疤的皱纹更是紧锁,甚至露出里面的一点血红!
原来那真的是道伤疤。
又是谁在纪大人额头留下的那道伤痕?
孟贤心中惊诧不已,不明白悟心就算是冻死的,纪大人为何会如此惊怖?这种表情出现在纪大人脸上,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纪大人叫做纪纲,如今身为京中锦衣卫指挥使。
京城市井有童谣说:
“亲军二十二,锦衣独横行;如狼似虎卫,纪纲占头名!”
明朝洪武年间,太祖朱元璋设十二卫为亲军,径直调度,而锦衣卫是十二卫中最重要的一卫,掌生杀大权,甚至可独立审杀朝臣。当年锦衣卫在洪武四大案中掀起滔天波浪,捕杀数万臣子,横行无忌,朝野失色。朱元璋后来因锦衣卫权利过重,废除了此卫,但当今永乐大帝朱棣自“靖难之役”继位后,不但将十二卫的亲军扩充到二十二卫来加强铁腕统治,而且重设锦衣卫,制衡五军都督府,锦衣卫目前的最高统领就是指挥使纪纲。
纪纲眼下身为天子朱棣的红人,为人心狠手辣,做事六亲不认,官职虽不算高,但权利极大,就算都督府、内阁、六部都要看他的脸色。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秋长风的一句话骇得如此厉害?
有风声呜咽,塔外树叶刷刷作响,好似那死者悟心正在述说自己的冤情……
许久,纪纲这才道:“你也觉得悟心是冻死的?”他的声音本来充满了森冷威严,这刻却有分嘶哑。
孟贤一旁脸色又变了下,他明白些事情,心中又有些糊涂。从方才一问得知,纪纲肯定也早看出悟心是冻死的,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问秋长风悟心的死因?纪纲从秋长风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又为什么这般恐惧?
这一件凶杀案背后隐藏的事情,似乎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多得多。
秋长风舒了一口气,带着疑惑的口气道:“不错,我觉得悟心是冻死的,因为有很多特征可证明这点。悟心尸体微蜷,身上皮肤苍白,有冻伤红斑。最奇特的就是他嘴角略带苦笑,这是冻死之人常见的表情。”
孟贤虽知道有人会冻死,但从不知道冻死的人有这多讲究,不由得心中暗妒,不明白秋长风如何会知道这些?
“那他为何上身赤裸呢?”纪大人嗄声问道,眼中竟似有分惧意。
秋长风道:“这种现象也是人被冻死的反常现象,我听说……人冻死前会产生幻觉,甚至有燥热之感,因此会脱衣。可有点属下实在想不明白,这种天气,怎么会有人冻死?”
纪纲神色竟有些恍惚,才待说些什么,楼梯口脚步声急促,姚三思跑上来道:“纪大人,都督府来人要见上师。”
纪纲恢复了平日的阴森,喝道:“上师不宜见客……”向黑衣僧人望了眼,压低声音道:“孟贤,你挡住他们,等我禀告上师再说。”他急急走到那黑衣僧人的身边,低声道:“上师,都督府来人了。为了……不妨碍上师清修,下官想让他们回去……”
黑衣僧人也不转身,喃喃道:“到了尽头,还能回去吗?”僧人的声音极为的低沉,平静中似乎不带任何感情,可让人听了,又觉得那不起波澜的声音中,有着无尽的波涛。
纪纲皱眉,思索黑衣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顺天府,能让纪纲陪着小心、琢磨心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当然是皇帝朱棣,另外一个就是眼前的黑衣僧人。
就在这时,楼梯口有人道:“原来纪大人在此,怪不得……怪不得……”
纪纲霍然扭头,才待呵斥孟贤办事不力,竟放人入塔,可见到楼梯口那人,突然堆出了笑容道:“原来是杨大人和徐都督到了,想不到,想不到……”
楼梯口站着两人,左手那人仪表堂堂,顾盼自雄,右手那人神色清朗,长须飘逸,年轻时想必曾是个极具魅力的男子。
那长须之人笑道:“纪大人有什么想不到呢?”
纪纲望着那长须男子,挤出笑容道:“杨学士又有什么怪不得呢?”纪纲眼下身为锦衣卫第一人,寻常官员并不放在眼中,可见到眼前的两人,心中却带分警惕。
纪纲认得那顾盼自雄之人叫做徐钦,是开国功臣徐达之孙,眼下身为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掌顺天府的军权。
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素来泾渭分明,明争暗斗,彼此不服对手,纪纲见到徐钦赶来,明里招呼,暗地骂娘,知道徐钦若知庆寿寺发生了凶案,肯定会和他争抢查案。
这案子太不简单!
先不说悟心死因蹊跷,引发纪纲埋藏多年的一个困惑,单说这案子发生在庆寿寺,纪纲就不能不争取抢先破案。
庆寿寺是大明国寺,在朱棣心目中极为重要,但眼下庆寿寺最重要的却是那黑衣僧人。
黑衣僧人叫做姚广孝。
姚广孝是庆寿寺的主持,法号道衍,一直都是亦僧亦道的打扮。少有人知道,他为何会这种装束,纪纲也不敢问。
寻常一个主持,最多不过掌管一寺僧人,在纪纲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姚广孝这个主持,却可说是天底下、甚至古往今来最有权势的主持。
因为他主持的是天下!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中,亲自谋划,帮助天子朱棣取了天下。
当年朱棣之侄、也就是朱元璋之孙朱允炆登基后,削藩巩固政权,对众多叔伯抢先下手,将一帮叔伯不是囚禁京城就是流放他乡,最后要对朱棣下手时,朱棣忍无可忍,以“靖难”之名兴兵夺权。
当时朱允炆拥兵百万,而朱棣只有几万亲兵。
可就是这几万亲兵,在姚广孝的策划下,击垮朱允炆百万雄兵,直杀到应天府南京城,杀得朱允炆丢盔卸甲,杀得朱允炆下落不明,杀得大明又立出个永乐大帝。
朱棣视姚广孝亦师亦友,对于姚广孝的要求,从未拒绝。
因此也可以说,姚广孝的一句话,就能改变朱棣的决定。姚广孝要让纪纲死,纪纲就算身为锦衣卫第一人,也得死!
就是这样一个人,纪纲怎能不刻意巴结?
这里发生了凶杀案,纪纲怎能不竭尽心力的破案?
可当年朱棣是燕王的时候,姚广孝就是庆寿寺主持。如今朱棣已是大明天子,可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姚广孝还是庆寿寺的主持。
姚广孝在帮朱棣取得天下后,本来是应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不过是要还俗、还俗后仍旧回庆寿寺重当和尚。
如此怪异的请求,谁都意料不到。
朱棣好像也想不到,但他尊重姚广孝的决定。
纪纲永远也想不明白姚广孝的心思,但这一次,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为姚广孝破了这寺中的凶杀案,就算杨士奇来帮徐钦,也夺不走他的功劳。
长须曾经英俊的男子叫做杨士奇,身为朝廷内阁左春坊大学士,眼下内阁第一人,深得天子器重,可纪纲并不畏惧。
听纪纲反问,杨士奇笑道:“我到庆寿寺之外,发现鸟儿都不敢叫一声,正自奇怪,原来纪指挥在此。”
纪纲脸上带笑,暗讽道:“鸟儿不叫,因为它们知道不叫的好处,喜欢叫的鸟儿总是早死的。我想不到是……这时候杨学士应该是在早朝的路上,而徐都督似乎应该筹备军备才对。可两位大人为何不约而同到了这里,难道早知道这里有凶案发生?”
杨士奇含笑道:“来见上师,不一定非要等死人才到的。这件事倒不难解释,因为圣上要我等前来罢了。我等来之前,倒不知寺中发生了凶案。不过既然有了凶案……”
徐钦立即道:“顺天府既然有了命案,就归我们都督府处置。”
纪纲神色狐疑,猜不到圣上为何让这二人前来,见徐钦不出意料的要抢着讨好姚广孝,纪纲心中冷笑,故作公事公办道:“徐都督此言差异,事关重大,既然是锦衣卫先发现了凶案,又事关上师,按理说应由我禀告圣上,再请圣上定夺谁来查案才对。”
徐钦心道,这件事若是经你口告诉圣上,哪里还有我的份儿?昨晚圣上让都督府派人协助上师做事,上师肯定对都督府的人很有好感。一念及此,徐钦笑道:“既然事发在庆寿寺,那一切不如由上师决定好了。”
杨士奇点头道:“徐都督此言很有道理……”远远望着姚广孝道:“还不知道上师意下如何?”
纪纲心中暗恨,却难以反驳,忍不住向姚广孝望去。
姚广孝竟还是背对着众人。
就算这京城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掌握兵权的五军都督、权倾朝野的内阁大学士来到他的身后,似乎也难以吸引他回转一望。
众人虽是心中嘀咕,却无人不满,因为他们知晓,就算天子前来,姚广孝亦是一样的态度。
不知许久,空气凝得似乎已让众人窒息时,姚广孝终于开口道:“这件案子,谁都不用查了。”
众人脸露诧异,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命案,发生在庆寿寺,如此诡异,居然不用查了?姚广孝到底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困惑,但无人敢质疑。
上师姚广孝说的话,素来也和天子旨意一样,不容置疑。
秋长风垂着头,还在望着那尸体,苍白的脸上带分凝重……在这些人的面前,他一个小小的千户,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可他似乎看出什么,眼中竟有分不安。
只是这种不安,没有人留意。
纪纲迟疑半晌,才问道:“上师,那……怎么办呢?”
姚广孝缓缓起身,转过身来。
春风送雨,点点滴滴的从窗口吹到了他迟缓的身上。谁一眼看到他时,都觉得他年迈不堪,他一举一动,仿佛都在拖着千斤重物,那无形的重物压沉年岁、压碎了年华、压走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到如今,曾经指点江山的姚广孝,看起来也不过是行将就木的苍老僧人而已。
塔中的每人心中都对姚广孝产生唏嘘之意,可没有一人情形于色。
姚广孝不是需要同情的人!
姚广孝缓缓地解下道袍,跪了下来,轻轻地将道袍覆盖在悟心身上,又坐了下来,双手合十,微闭双眼,似乎念着什么。半晌后,姚广孝这才睁开双眼,望着尸身,不带感情的声音中,似乎有了分波澜,“该走的一定会走,该来的……也肯定会来了。”
杨士奇见状,一直含笑的脸上也带分古怪,他虽然自诩才学,显然也猜不出姚广孝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良久,姚广孝迟缓道:“纪指挥……”
纪纲精神一振,上前道:“上师……卑职在。”
姚广孝缓慢道:“你找两个人,把悟心埋了吧,不要惊动别人。”
纪纲怔住,不想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讨了殓尸的活儿,见徐钦嘴角满是嘲弄,纪纲心中不悦,可神色还是毕恭毕敬道:“是,卑职亲自去办!”
纪纲示意秋长风一眼,竟弯腰下来,准备亲自抬尸,姚广孝摇头道:“让别人去做吧,我还有事请你帮忙。”
纪纲心中微喜,向秋长风使个眼色,郑重道:“秋千户,妥善地安葬悟心……小师傅。”
早有锦衣卫抬过担架,秋长风亲自押送,带着悟心的尸体下塔。
塔中沉寂下来,有风吹,更显得塔内死一般的沉寂,众人留在其中,感觉如在坟墓,可没有谁露出不耐之色。
姚广孝枯坐在地上,许久才道:“杨学士、徐都督,不知圣上可否对你们说了,我需要一个人……去做件事情。”
杨士奇一怔,他和徐钦都是遵天子旨意来见姚广孝,根本不知道何事,不想姚广孝只是找个人去做件事。
可究竟是什么事情竟能惊动天子和上师?杨士奇心中凛然,不动声色道:“还不知……上师需要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纪纲心中有了疙瘩,忍不住想到,姚广孝深得天子信任,姚广孝要做什么,就很可能意味着天子的心思。天子让都督府和内阁参与此事,可见事情的重大,可天子为何不通知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呢,难道是对他纪纲有了不满?
一念及此,纪纲心中凛然,更是侧耳倾听姚广孝说的每个字。
姚广孝呆滞地望着前方黝黑的塔壁,又想了半天才道:“你们先各自找一个人让我看看吧……”
杨士奇、徐钦都是满肚子的疑惑,但见姚广孝早闭上了眼,不好多问。杨士奇向徐钦使个眼色道:“是,我等立即去找,一个时辰后请上师择选。”
二人匆匆下塔,纪纲心思飞转,越想越是不安,突然壮着胆子道:“上师,其实锦衣卫中也有好手,若上师不嫌弃的话,卑职可以找个锦衣卫帮上师做事了。”
姚广孝动也不动,脸上还是木然的表情。
饶是纪纲心机深沉,可看着姚广孝那死人一样的脸,也是忐忑不安,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
许久不闻姚广孝动静,纪纲感觉不妙,补救道:“上师……是卑职多事了,还请你莫要见怪。”
姚广孝嘴角动了下,喃喃道:“你有心了……我本来也想请你帮忙找人的,只怕你麻烦。既然你有心,也帮忙找个人手试试吧。”
纪纲舒了口气,立即来了精神道:“不麻烦,怎会麻烦?卑职立即去找。”等回转身来,又恢复森冷的表情,望向了孟贤,孟贤正一脸期冀地望着纪纲。就算是孟贤,也看出眼下是个机会——应该是升官发财的机会。
纪纲威严道:“孟贤……”
孟贤立即应道:“大人,属下在!”
纪纲沉吟片刻,“你去把秋长风找来。”
孟贤神色失望,如同个斗败的公鸡般,“遵命!”
细雨淅淅沥沥,仍旧是蒙蒙的天气。
秋长风正立在雨中,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手,他的一双手,灵动地编织着什么。他的手指修长有力,不但有力,也很灵活。
他不知从哪里又找了片马蔺叶,撕成几条编织。那单调的马蔺叶在他的手指下,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渐渐的……那几条马蔺叶变成了个绿色的物体,须翼分明,振翅欲飞……
庆寿寺发生了诡异的命案,惊动了这多大人物,可他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望着手上那绿色的物体,苍白的脸上,似乎带了分惘然。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秋长风头也不抬,手一握,编织的那物变成一团无用的绿叶,再没了生机。
秋长风抬头望去,见姚三思急匆匆地走来,打了个哈欠,泯灭了脸上的惘然,伸了个懒腰,顺手将那捏扁的物体揣在怀中。
姚三思赔笑道:“秋千户,我已找了上好的棺材、保存尸体的材料,何时下葬呢?”
秋长风望向高高的灵塔,眼中带分深意道:“我们做属下的,准备就好,具体什么时候埋,还要等纪大人的命令。”
姚三思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压低声音,好奇问道:“秋千户,要埋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呢?”原来秋长风抬出尸体后,就吩咐姚三思做事,姚三思到现在还不知道庆寿寺发生了何事。
秋长风饶有兴趣地望着姚三思,“你猜?”
姚三思皱眉很用功的思索,突然一拍脑门道:“秋千户让我低调行事,可见这人死的很有问题,极可能是被暗杀的。秋千户又让我找上等的棺木妥善保护尸体,可见这人身份高贵。难道说……”
四下看了眼,姚三思神秘兮兮道:“是上师……”
秋长风看了姚三思半晌,“你最近的想法很独到。”
姚三思只以为秋长风赞许,不由得笑道:“跟着秋千户你久了,自然也会变聪明点。其实我这么推断,最肯定的缘由是,我虽看不到尸体的面目,但那尸体上的道袍,肯定是上师的!在和尚庙穿道袍的只有上师一个,秋千户,我猜得不错吧?”
秋长风叹口气道:“你如果再这么乱猜的话,我只怕不等埋这具尸体,就要先把你埋下去了。”
姚三思骇了一跳,可不服道:“我猜得有问题吗?”
秋长风嘲讽道:“没有一点问题。只不过全是问题。”见姚三思还在皱眉苦想,秋长风道:“若尸体上的衣服是谁的,这尸体就是谁的,那你家衣橱中若死了几个人,尸体肯定全是你的了?”
姚三思摸摸后脑,诺诺道:“那也不一定了……”
秋长风道:“若是上师有事,谁敢低调压下此事?”
姚三思辩解道:“但你不能否认让我去买副好棺材吧?死人若身份不高贵,为何要这么隆重地埋起来?”
秋长风哂然笑笑,扭头望向不远处担架上的尸体,缓缓道:“这么埋起来,因为我总觉得,尸体会有挖出来的那一天……”
春风料峭,夹杂细雨打在树叶上,劈啪作响。
姚三思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孟贤奔来,板着脸道:“秋长风,尸体埋了没有?”
秋长风摇摇头,突然向灵塔的方向走去。孟贤一怔,叫道:“你做什么?你自己的事儿还没有做完呢!”秋长风也不止步,淡淡道:“不是纪大人找我吗?既然纪大人找,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一放了。”
孟贤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是纪大人找你呢?”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郁闷,不知道这个秋长风为何每次都能猜中他的心意。
秋长风停住脚步,转身望着孟贤道:“因为每次纪大人找我的时候,你的表情都像我欠你八百两银子没还的样子。”他说完后,抖抖身上的雨滴,施施然的离去。
孟贤望着秋长风的背影,早气得浑身发抖。
姚三思一旁看到,突然道:“孟千户,秋千户刚才说得不对。”
孟贤精神一振,立即问:“他说错了什么?”
姚三思凝望孟贤的表情道:“我感觉你的表情不像秋千户欠你八百两……你这么节俭,怎么能舍得借人八百两呢?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孟贤回到塔中的时候,不像被人借了八百两银子,而像是死了亲爹。灵塔中人非但不比刚才少,反倒多了两个。
那两人一剽悍沉稳,一洒脱含笑,倒像是徐钦和杨士奇年轻时候的样子,当然是徐钦和杨士奇找来的人手。
秋长风站在纪纲的身后,早知道纪纲要他前来,是和那两人争锋,不由得暗自留意。可心中想的却是,姚广孝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居然惊动锦衣卫、都督府、内阁,甚至是天子呢?
纪纲见孟贤上来,立即低声命令道:“传我命令下去,上师择选人手,事关重大,不能被打扰。不要让别人上塔。”
孟贤心中暗自烦闷,只能再次下塔。纪纲望了眼杨士奇和徐钦选的人手,压低了声音道:“长风,不要让我失望。”
秋长风亦是低声道:“属下尽力而为。”
纪纲满意地点点头,上前一步道:“上师,这是锦衣卫中的好手秋长风,是卑职最得力的手下,上师若有事,让他去做好了。”
姚广孝翻着灰白的眼珠,看了秋长风一眼,只是点点头,却不言语。
徐钦脸露不满,暗想这锦衣卫实在讨厌,哪里都有他们的身影,本来这事没锦衣卫的事情,纪纲也要横插一杠子。想到这里,嘲讽道:“纪指挥觉得得力的,上师不见得用得着了。”
杨士奇捋着长须笑道:“徐都督,人找来了,选人是上师的事情,你倒不必着急。”
众人暗地争锋,只有姚广孝还是在那里坐着,如同亘古常存。
徐钦皱下眉头,忍住不满,伸手一指身后那即剽悍又沉稳的人道:“上师,此人叫做卫铁衣,虽只是五军都督府的一个千户,但为人极为稳重干练,武技高强,可堪大用。”
姚广孝闭目坐在那里,连眼睛都不再睁开,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卫铁衣脸色如铁,立在那里有如长枪般的正直,见这种情况,略显尴尬,但还能沉得住气。纪纲方才见姚广孝对秋长风爱理不理,本来心中惴惴,这会见了,反倒要笑破肚皮。因为纪纲暗自觉得,姚广孝应该更看重秋长风一些。
徐钦也是尴尬,望向了杨士奇。
杨士奇眉头微皱,上前一步道:“都督府人才济济,不才觉得这个卫铁衣就可以满足上师的要求,不过既然上师吩咐,不才不敢怠慢,也找了一人……”
纪纲听他说得客气,心道,杨士奇为人老练,深得皇上欢心,这么说显然是在讨好都督府了。哼,你真的以为都督府和内阁联手,我就怕了你们?
杨士奇指着身边一人道:“这是习兰亭,其实是我府上的一个管家,为人别的不会,做些杂事还是可以。”
众人见习兰亭人在中年,双眉细长,丹凤眼,为人儒雅,宠辱不惊的样子。杨士奇这般介绍,看似谦逊,但习兰亭能得堂堂内阁大学士看重,必定有几分本事。
纪纲暗想,上师只说找人办事,但根本不说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去办什么事,这点很让杨士奇和徐钦为难,他们为求稳妥,这才找一武一文过来。这么说,我让秋长风参与进来,取胜的机会还在五五之间!
想到这里,纪纲嘴角带分微笑,可不待多说,突然听楼梯处脚步声响起,又听孟贤道:“指挥使吩咐,不能上去的。哎哟……你怎么打人呢?”
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好像是孟贤挨了一记耳光,转瞬有人入了塔中。
纪纲心中大怒,暗想老虎不发威,是不是都觉得老子是病猫了。徐钦、杨士奇敢和老子作对,老子总有一日要整死他们。眼下又是哪个,竟然不经老子吩咐上楼?老子若再不给你们点颜色看,都要在这庆寿寺开染坊了。
霍然迎了上去,就想给来人一个下马威,不想一见到那人,脸色就变。
那人腾腾腾上了楼,一阵风般刮到纪纲面前,一伸手,差点就戳在了纪纲的眼珠子上,喝道:“纪纲,就是你不让我进来吗?”
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杀戮无数,竟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喝问,实在让众人意料不到。
可杨士奇、徐钦二人脸上没有惊奇,反倒带了分喜意。
纪纲才待发威,转瞬又变得和病猫般,垂手而立,脸上挤出分笑容道:“原来是公主殿下来了。”
他本是满肚子火气,见到那人,也只能憋回肚子,不敢发作。
秋长风斜睨过去,眼中也不由得露出分诧异,再仔细看看,本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现古怪之意。他似乎不想别人看到他的异样,立即垂头看着脚尖,可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情有些激动。
但当然无人留意这个微不足道的锦衣卫,所有人都是偷偷望着来人。
那人急如风火,带着个文生的头巾,看起来是个男子,可眉目弯弯、嘴若樱桃,面容如画,喉间无结,赫然是个女人。
那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绝美的女人。
那女子虽美,可塔中大半数人都不敢直视。因为那女人不但是个绝美的女人,而且还是当朝最泼辣的女人,亦是天子朱棣最喜欢的一个女人。
如今天子最喜欢的一个女人,不是后宫的妃嫔才人,而是他的一个女儿。
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最宠爱的女儿……云梦公主。
这样的人,纪纲见到,亦是不敢得罪。可他心中忍不住地奇怪,这云梦公主刁蛮任性,做事肆意,她女做男装不稀奇,可她来庆寿寺干什么?
孟贤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急道:“大人,公主她……”不待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大响,孟贤捂住猪血一般红润的脸庞,错愕万分。
打他的却是纪纲。
纪纲冷冷望着孟贤道:“蠢材,公主殿下前来,我等应该迎接才是,怎能阻拦?还不退下?”
孟贤一心讨好纪纲,心中委屈的如同被踢了一脚的忠犬,可不敢反驳,只能讪讪退后。
纪纲转望云梦公主道:“公主殿下来此,不知有何贵干呢?”蓦地瞥见徐钦得意的脸色,纪纲心中微凛,立即明白了内情,心中暗恨。
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天子的亲信,当然对朝中的各种势力纠葛了如指掌。
这场看似寻常的选拔人手,在杨士奇、纪纲眼中看来,却是关系极大。
原来如今天子朱棣年迈,膝下有三子。分别是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
朱棣为防身后事变,早早立下朱高炽为东宫太子,封次子朱高煦为汉王,封三子朱高燧为赵王。朱棣如此做法,就是清楚的告诉天下,国本已立。
不过在朱棣心中,最疼爱的却是次子朱高煦,也就是如今朝堂中极具威势的汉王。汉王当年在“靖难之役”中,战功赫赫,自恃军功和朱棣的疼爱,一直看不起大哥,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前几年,拥护太子的风流大才子解缙就因得罪了汉王,被汉王以“东宫迎驾”一事陷害,授意纪纲找个借口抓起来处死。而和杨士奇极好的朝中重臣杨溥亦因拥护太子,被汉王发难参了一本,由纪纲拿到诏狱,至今还没有被放出来。
汉王此举,用意当然是剪除太子身边有用的人手,为日后夺太子之位、进而登基称帝准备。纪纲凭敏锐的直觉,感觉汉王虽不是太子,但登基的希望极大,因此暗中拥护的是汉王。
杨士奇一直是太子少师,拥护的当然是太子,解缙死后,杨士奇隐成太子身边第一谋士,开始拉拢五军都督府与汉王、纪纲的势力抗衡,因此这次才和徐钦同来。但最终决定谁能登基的当然还是如今的皇帝朱棣,姚广孝在皇帝面前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纪纲、杨士奇都要讨好姚广孝,为自己拥护的汉王、太子争取筹码。
而杨士奇显然早料到纪纲会横插一脚,所以事先又把此事告诉了公主。
因为谁都知道,公主和太子、汉王、赵王虽都是情同手足,但也一直不满二哥汉王的飞扬跋扈,对略有懦弱的太子大哥很是同情,这次前来,不用问,肯定是打击纪纲,帮助杨士奇了。
纪纲片刻间,把这里的关系想得透彻,心中冷笑道,杨士奇,你真的以为拉拢都督府和公主,就可以和老子对抗?老子偏不让你如意了。他心中嘀咕,脸上还是恭敬。
可云梦公主脸上却不那么恭敬了,她望着纪纲,冷冷道:“你不知道我有什么贵干吗?”
纪纲故作茫然地摇头,云梦公主看了塔中众人一眼,大声道:“本公主听说上师有难事让人去做,因此也想来雪中送炭,特选了个人手让上师看看。喏……你们看这人怎样?”
公主说话间,向后一指,神色得意,看起来对所选之人颇为满意。
众人早见到云梦公主身后跟着一人,见状不由得望去,脸上都不由得露出讶然之意。
就算是纪纲,都是皱起了眉头。他虽想到公主也可能会推选人手,但显然亦没想到过,公主推选的竟然是那样的一个人……
秋长风看似望着脚尖,眼角的余光也在望着那个人。他脸上又现出古怪之意,五指成拳而握,手指握得如此之紧,关节竟已有些苍白……
苍白的有如他那惘然中略带激动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