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黄子可知,有人悦你。”此时,正春日,一篙撑开小舟,芈月和黄歇正泛舟于湖上,恰两边青山绿水,稻田隐隐。
芈月笑吟吟地看着黄歇撑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谑。
黄歇放下竹篙,坐于船上,举手投足间却是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一下悬在腰间的荷包,也戏谑地道:“谁人悦我,莫不是掷我荷包之人?”
芈月早已经看到这荷包了,亦知黄歇昨日已将诸女之物留于宫中,心中欢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这一个荷包啊,那么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黄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缭乱,所以只拣得认识的一只收了。”
芈月脸一红,轻啐了一口,扭过头去不说话了。黄歇见她一袭绿衣,鬓边一丝未抿拢的发丝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这颗心也不禁跟着摇曳起来。想了想,笑道:“听说昨日,有人被女师责罚了?”
芈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师说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脚,活像挥戈舞剑,让我多练习呢。”
黄歇见了她漫不在乎的样子,问道:“你练了没有?”
芈月不在乎地道:“没练。”
黄歇又问道:“为何不练?”
芈月诧异道:“有何必要,这种事又不需要非得练不可。我宫中课业你素来是知道的,又没有什么特别上心的。”
黄歇轻咳了一声,别过头去,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你还是练练吧!”
芈月看着黄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么了?”
黄歇又道:“听说,你小时候曾有大难,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够安然无恙。”
芈月点头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着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会领着她向神像叩拜。
黄歇又道:“那你可曾去过少司命祠呢?”
芈月摇头道:“哪里有机会去啊?”
黄歇道:“你练好了祭舞,下次我带你去。”
芈月瞧得他神情有些古怪,问道:“这与祭舞何干?”
黄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会令我主祭。”
芈月眼睛一亮道:“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她若是能够想办法去跳这祭舞,岂不是可以在众人面前,在天地神灵面前,与黄歇一起合舞,想到这里,她也不禁红了脸,忽然站了起来。
岂料这种小湖中的蚱蜢船甚小,她这一忽然站起,倒有些失去平衡。黄歇连忙也站起来扶住了她,两人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小船又恢复了平衡。
芈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靠在黄歇的怀中,脸一红,推开他,又坐了下来。这颗心却是砰砰乱跳,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
两人相互对望一眼,又迅速避开,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种隐藏的心思挑破与未挑破之间,最是叫人心潮荡漾。
对于芈月来说,这三年来,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难过,她以探望莒姬名义,从离宫中逃出来与黄歇见面的时间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她心头所压着的沉甸甸的石头,高唐台群雌粥粥鸡争鹅斗,楚威后淫威之下杀机遍布,黄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宁静和快乐之源。
如同这小舟在江河里,经历多少风浪,但只要有个停歇的港湾,便能够重新起航。
小舟静静地在湖面上,谁也不去划它,两人相对坐着,没有说话,甚至各自低头都不敢再对望,却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如这一湖春水似地,潜流暗涌。
桃花开了,片片桃花被风吹落,也有一些吹到湖面,吹到小舟上,吹到两人的衣襟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远处一阵歌声笑声渐近,两人似忽然自梦中醒来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黄歇咳嗽一声,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对,慌乱间找了个话头,道:“对了,夫子这番出使齐国回来……”
芈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黄歇一眼,见黄歇有些羞恼,这边却笑着也接过话头道:“不知夫子是否达成与五国之联盟了?”
当今天下大势,周室衰弱,又内部分裂为东周公和西周公,两派势力争斗不休。燕国在北,国势已经渐弱,燕王老迈,大权掌握在宰相子之的手中。但齐国却国势日强,齐王辟疆继位后任用驺衍、淳于髡、田骈、孟轲等人,近年来齐稷下学士又复兴盛,人才济济有数百千人。
韩赵魏这三晋之国,韩国国政皆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为惧;魏国虽势力最大,但自庞涓死后,已是盛极而衰,如今由惠施主政;倒是赵国渐渐崛起,赵侯雍颇能任用得人。这三国与秦接壤,发生争执也多。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道:“屈子此番出使,与列国达成联盟。秦国这些年屡屡挑起战争,虎狼成性,早已令诸国不满。齐燕赵魏韩五国已经答应与我国在郢都举行会盟,由我楚国作为合纵长,共同联兵函谷关。”
芈月也点头道:“若是这样,便能将秦国的气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国数十年以至百年的安宁。”
黄歇又道:“此番郢都之会,大王已经交由屈子一手操办。只是令尹又建议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协助,后来屈子自己倒是要求工尹昭雎和大夫陈轸辅助。”
芈月听了此言,一时入神,诧异道:“大夫陈轸素有智谋,这倒也罢了,工尹昭雎却从来刚愎自用,只听得进顺耳之言。与这样的人共事,岂不累赘,屈子何以答应?”
黄歇叹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经开口,全然拒绝必会麻烦更多。靳尚为人钻营,屈子甚为不齿,昭雎虽然刚愎自用,但却为人不恶,心计也不深,也算卖老令尹一个面子。”
芈月皱眉道:“我当真为屈子不值,他为国为君奔波至此,回朝来,还得周全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这个人,唉……”令尹昭阳此人,当真是教人一言难尽,他看似面团团要保全每一个人,可是最终,你会发现他才是所有事件最后的赢家。
黄歇见她注意力被带歪了,方又后悔,忙又绕到昨日背的诗篇上去,如此往返,两人绕着弯儿,说了半天江山社稷,诗词歌赋,就是不绕到原来的话题上去。却是皆盼着别人说出来,又怕自己说了,失之轻薄,绕了半天,还是绕不到两人想说的话题来。这般无目地的闲聊,是时间过得极快的,眼见太阳西斜,芈月要赶回宫去,黄歇只得弃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眼见快到离宫了,竟是还未找到说话的机会,耳听得芈月道:“前面就是离宫了,你不须再送。”
黄歇鼓起勇气,咳嗽一声,又道:“那个祭舞,你好生练练。”
芈月忍笑道:“知道了。”
黄歇欲言又止,咳嗽一声道:“前些日子我读到一诗,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聪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芈月眼珠子一转,便有些猜到了,以诗表情,简直是当时士人必用的招数,当下掩口笑道:“什么诗啊?”
黄歇又咳嗽一声,红了脸,道:“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诗,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来说,便用的是雅言。
芈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后,许多功课只是拿了竹简来学,或者是去问黄歇,后来所教的之篇章,许多便是跟着女师所学的。所以黄歇念了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实芈月却是茫然摇头道:“师兄你念的甚么,女师不曾教过呢。”
黄歇满怀期望,却听到她这一句,不禁脸更红了,却也有些泄气,想了想,还是强撑起勇气道:“那我再念一段。‘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芈月低头暗笑道:“不懂不懂,还是不懂。”
黄歇额头微微见汗,只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若是回去翻看了,必还是懂的吧。
不料芈月却为难地道:“师兄,我雅言学得不好,你方才说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听清呢。”
黄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给你念一遍,算了,我还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语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诗用楚语一念,与方才的雅言相比,竟有一种别样的怪异。
芈月已经笑得捧腹道:“师兄,你用楚语念周南之歌,实是……我这才晓得什么叫南腔北调!”
黄歇张口结舌,忽然醒悟过来道:“你,你怎么知道这是周南,你在戏弄我?”
一想明白此节,他便恍然大悟,见芈月仍然在笑,他顿了顿足,实在是气不过眼前这人的调皮,便伸手去呵芈月的痒,芈月东躲西闪,笑到呛住,只得求饶道:“吾子,是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夕阳西斜,照得芈月额头出汗,脸上似蒙了一层金光似的,更显得面容姣好,黄歇心中一动,缓缓贴近。芈月也怔住了,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反应。就在两人贴到最近的时候,芈月忽然醒悟,跳起来推开黄歇。逃了开去。
她匆匆地跑过离宫,经此便回了宫中。
楚国之中,本就宫苑之禁不严。屈昭景三家贵女自是常常出入宫禁,芈姝等人也经常出宫去与这几家串门,甚至节庆之时出宫游玩也不在少数,只消出宫的时候报个备,有些侍从随扈跟着便是。
至于芈月这般,只要借着探望莒姬的名义往西南离宫转个圈儿,便可从小门出去,只消赶在天黑前回宫便是,便是连跟从的人也不过是带上女葵或侍女女萝、薜荔中的一个,这两个都是晓事的,把她们带到莒姬那里,便跟着侍女们下去,等到芈月要回宫的时候召唤一声,便跟着回来了。
待芈月回到自己所住之处,已经是快天黑了。
她这一进自己的院落,便见女浇迎了上来,急道:“九公主,您去了何处?八公主派人来寻你有一个时辰了。”
芈月诧异道:“她寻我何事?”
女浇摇头道:“我却不知。”
芈月只得更了衣服,又到了芈姝之处,却见不但芈姝在,芈茵也在,见了芈月到来,芈姝便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芈月只得道:“我去了母亲那儿,阿姊找我何事?”
芈姝欲言又止,含羞半天,方道:“你还记得昨日阳灵台出来那个人吗?”
芈月心中咯噔一下,却装作不知,道:“哪个啊,昨日阳灵台出来有好多人啊。”
芈姝急了,道:“便是那个……便是那个,最后那个啊!”
芈月心中暗惊,不由地看了芈茵一眼,却见芈茵含笑看着自己,并无半点异色,当下道:“那个,又怎么了?”
芈姝扭捏地道:“我去打听过了,昨天那个人叫黄歇,听说他乃黄国之后,现如今是太子的伴读。”
芈月试探地道:“阿姊打听这个,莫不是心悦于他?”
芈姝说出了口,倒不扭捏了,直率地点头道:“是啊,我心悦于他,就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
芈月心中暗哂,芈姝的性子从小娇纵,想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她对黄歇的喜欢,却又不知道是属于多长时间的兴趣,可是她如今喜欢上了黄歇,却又是一个难题了。
她又看了看芈茵,却见芈茵只是含笑看着芈姝,并不曾发表意见,心中隐隐有些警惕。以芈茵的性子,若不是在她来之前便已经出了许多主意,便是要在她说话的时候,与她争一争强,好显摆自己。这般在芈姝等着芈月来讨论事情的时候,仍然安静在聆听,实在不是她的性子。
芈月便问芈姝道:“阿姊是个什么打算呢?”
芈姝道:“我正想问九妹妹呢,你素来主意多,替我想想办法,如何设法找一个机会跟他会面……”
芈月长叹道:“阿姊,黄国已经没落,他的身份,非阿姊良配。”
芈姝一手指戳向芈月额头,嗔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也学得如此功利?心悦一个男子,何必想这么多的?”
芈月看了看芈姝,故意道:“我恐母后知道,会……”
楚威后让诸多女师自幼开始教芈姝各种礼乐内政,不但有芈茵芈月陪伴学习,如今又召三家贵女入宫相伴,这些准备,可不是打算送给一个没落王族的普通子弟的。
芈姝却不在乎地道:“便是母后知道又怎么样?便是王族女儿,也不见得个个都要联姻诸侯。”
芈月心中暗叹,楚国的确曾有下嫁于国内的嫡公主,芈姝这种想法,若是楚威王在世的时候,也不能说不对。象父王这样的君王,其实并不在乎女儿是否联姻诸侯。可是如今楚威王不在了,芈姝的亲事,必是楚威后作主,象楚威后这样的人,你若要看她自己亲生的女儿嫁得不如庶出的公主,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芈姝便纵有再多的喜欢,那也只能是停留在喜欢上了,可惜,为什么偏偏是黄歇呢,若是她喜欢了别人,芈月才不在乎她的事呢。
芈月沉吟道:“此番屈子出使列国,游说得五国合纵,以大王为合纵长,我想必会有联姻之事,其他四国若不是要嫁女于大王或者太子,便是要向我国求娶公主。阿姊当真不欲为诸侯妻?”
说到这里,她暗自注意了一下芈茵,果然见芈姝根本不为所动,芈茵却有些小小的激动,心中便已经有数了,接着道:“该劝的我已经劝过了,既然阿姊主意已定,我也没有办法,那阿姊打算怎么办呢?”
芈茵急忙推了推芈姝,使个眼色,芈姝便凑到芈月面前神秘地道:“我有个主意,听说以前的少司命祭舞有过与大司命共舞的先例。而且我还打听到,那个黄歇去年在大司命祭祀的时候就跳过大司命。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芈月心中一惊,扬眉看了芈茵一眼。芈茵微有不安,神情闪烁。芈月微笑道:“怕不是八阿姊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给八阿姊提了这个‘好建议’吧?”
芈姝推了她一把道:“你别管谁的想法,你只说好不好?”
芈月故作沉吟道:“此计甚好……”见芈姝欣喜,才又慢吞吞地道:“可去年他跳这个祭舞,今年未必就是他啊。”
芈姝笑道:“这自然就要你出主意了,”见了芈月神色,便霸道地指着她道:“不许说想不出来,我知道你一向主意甚多。”
芈月无奈道:“阿姊,此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看芈茵又道:“能够教你此计之人,必是甚为高明,她既有了第一步,便会有第二、第三步的计划,教她来出主意,岂不更好!”
芈姝听了这话,方要点头,芈茵急忙又推她一下,芈姝想起方才两人之间早已经说好的话,便不好意思接了芈月的话继续下去了,便耍赖地一手指着芈茵一手指着芈月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一人出一个主意,最公平。”
芈月似笑非笑道:“原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是茵姊啊,怪不得呢!”
芈茵阻止不及,涨红了脸道:“姝妹,这等事怎么好这么大声嚷嚷。”
芈月倒是显得从容了,笑吟吟道:“茵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出来又有什么打紧。郢都街头,也有的是向美少年掷花掷果的女子,茵姊便出了这个主意,又有甚么关系呢。”
芈姝扭着芈月道:“休说他话,你倒快出主意啊!”
芈月又看了一眼芈茵,笑道:“阿姊不是说,他是太子的伴读吗?这件事,不如让太子出面,如何?”
芈姝抚掌道:“甚是甚是,我还可让太子出面提这个建议,让太子出面说这个人选。”
说着,她便站起来,要去寻太子横。
芈月又劝道:“阿姊且慢。”
芈姝站住,问道:“怎么?”
芈月道:“阿姊何必亲自去找太子,只消与王后说一声就行,王后一向善解人意,她一定能够帮你办妥这件事。”
芈姝眼睛一亮道:“果然我知道找你出主意最好不过了,我现在就去找王后”
芈姝说着便要冲出去,芈月忙劝住她道:“阿姊,如今天已经黑了,不如明日再寻王后去。”
劝好了芈姝,两人方告辞而出,换了丝履,一路皆是默默无语,直走到回廊分手处,芈茵方复杂地看了一眼芈月道:“九妹妹果真是聪明能干,这不消半天,便已经替姝妹想出了主意!”
芈月微笑道:“怎么比得上茵姊您深谋远虑,想得长远呢!”
芈茵扯了扯嘴角,扭头而去。
见芈茵走远了,芈月的脸方沉了下来。芈茵今日挑唆芈姝去追求黄歇,必有图谋。芈月虑的却是,芈茵自己图谋失败,倒也罢了,但很显然如今她三人一同居住,若是当真发生了什么事,就怕会连累到自己身上。
她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廊外月色,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她在这禁中熬了三年,忍了三年,就是希望能够逃脱这个禁宫。
如今,芈戎未封,她未嫁,这两件事,万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就将影响她们姊弟这一生。
次日一早,芈姝便急急起身,要往南后所居的渐台行去,甚至连芈茵和芈月也不曾叫上。
南后本宠冠后宫,无奈年岁渐长,一次难产后身体又开始日渐衰弱,夫人郑袖便成了楚王槐的新宠。而南后这些年来,甚至不得已要将部分宫务交于夫人郑袖代劳。
郑袖夫人亦生一子公子兰,这几年也渐渐长大,甚得楚王槐钟爱。郑袖于是在楚王槐面前不断进谗,使得太子横渐被疏远。
郑袖的野心,真是楚宫皆知。但南后虽然一直在生病,却一直拖着,且经常会弄出一些事情,教楚王槐记起当日恩爱,这些年竟成了相持不下的状态。
这日见芈姝急急而来,说了这些话,南后便沉默了。
芈姝等了好一会儿,但见南后只是不住低咳,心中有些急躁:“嫂嫂,您倒说说话啊,此事可行否?”
南后见芈姝着急,面露为难之色,好一会儿才笑道:“妹妹要做什么事,哪有不行的。回头我就安排去,必让妹妹满意。”
若是个机灵的,只怕要问一问南后是否有隐情,芈姝却从来是个娇纵的,她才不管人家为不为难,只要结果便是,一听就大喜道:“多谢嫂嫂,我就知道嫂嫂待我最好了。”
南后见了她如此活泼,也笑了笑道:“妹妹近日可是在学琴,我听说女师夸奖妹妹极有天赋呢!”
芈姝听了顿时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谦辞道:“我才刚学呢,嫂嫂夸奖了。”
南后道:“正好我这里有一具旧琴,妹妹若不嫌弃,就赠与妹妹练手。”这边便吩咐心腹侍女道:“采芹,你去把我的琴拿来。”
芈姝也不以为意,楚宫之中,什么好东西没有。直到采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具古琴上来,递与芈姝,芈姝见上面镏着两个小字,细辨了一下,这才惊道:“‘绕梁’,嫂嫂,这是绕梁琴?”
南后苍白的脸上微露笑意道:“我就晓得妹妹是识琴之人,这琴与妹妹,也不枉了。”
所谓“绕梁”之琴,传说为韩娥所有,她途经齐国时断了钱粮,只得弹琴卖唱,结果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自此绕梁琴便成为传说。芈姝倒不想竟能见到此琴,喜不自胜,道:“嫂嫂这琴从何而来?”
南后道:“韩娥死后,此琴落入宋国大夫华元的手中,为解大楚兵困宋国之危,华元就把此琴献与先庄王。传说先庄王得此琴后,爱不释手,因抚琴而七日不朝,夫人樊姬相劝,这才将此琴封于库中。当年我初嫁之时,因喜欢抚琴,大王陪我到平府去寻琴,方见此物。又得了父王的恩准,这才将此琴赐予我。”
芈姝轻试了几个音。这琴封存了多年,外表虽然有损,木质却是不变,一弹便能引发清越的空腔共鸣之声,却是极为难得。当年南后初用,换上丝弦一弹,便惊为仙音。这些年又是常常弹奏,将音色融炼得更加圆熟明亮,吟揉绰注间仿佛自带埙笛伴奏,因此芈姝稍一试便爱不释手,这边还要客气两句道:“既是王兄送与嫂嫂的,我如何能要!”
南后笑道:“我病了许久,这琴也空置了许久。父王既许此琴出库,也是不忍良琴蒙尘。如果我让此琴空置,也是罪过,能为此琴寻一个更合适的主人,才不枉我与它相伴一场。我们都是自家人,还请妹妹不要再推辞才是!”
芈姝高兴地坐正,轻抚了一曲古乐《承云》,相传这是周穆王所奏之曲,她因初学,便来试手。这一弹奏,越发觉得此琴实不枉楚庄王七日罢朝的传闻,素日她用的也是极有名的琴,同样的手势,弹出的音色回响之淳厚,余味之清远,竟远不如此琴。
一曲毕,芈姝恋恋不舍,叹道:“抚了此琴,我素日那些琴,都好拿去当柴烧了。”
南后也闭目倾听,好半日,才叹道:“多谢妹妹,我自卧病以来,久不闻雅乐矣!今日得妹妹一曲,清心涤尘,邪气尽去,实是胜过十剂汤药。”
芈姝红了脸,她自知琴艺还差了很远,听得南后这般赞美,纵是她自幼受人奉承已惯,也不禁有些汗颜,道:“嫂嫂谬奖了,我琴艺实在与嫂嫂差得太远。”
南后正色道:“琴乃心声,高明与否,不在艺而在心。妹妹心地纯净,灵气极高,手法不过是末技,多练练就行了,可似妹妹这样的天份,却是极少见的。”
南后能够独宠后宫这么多年,心术又岂是一般人能比,她这般正色而言,直教芈姝心中飘飘然上了半天高。她小心翼翼地将琴交于侍女珍珠收于琴奁之内,才道:“多谢嫂嫂了。”
南后轻咳两声,道:“妹妹方才拜托之事,我便交与太子横去办便事,总教妹妹如愿。”
芈姝笑开了花道:“嫂嫂真是好人。”
南后却又道:“我倒有件事想烦劳妹妹……”
芈姝忙道:“嫂嫂有事,但请吩咐。”
南后又咳了两声,才道:“你知道我这病时好时坏的,也没多少机会在母后面前尽孝心。我有心想让太子代我多在母后跟前服侍尽孝,只不知道母后允否?”
芈姝忙笑道:“这是好事,母后岂有不允之理?”
南后道:“我怕母后爱清静,不欲令人打扰……”
芈姝道:“才不呢,母后最爱热闹,最喜儿孙绕膝,太子代母尽孝,母后岂有不喜之理。”
南后又道:“太子年纪也渐大了,正应择淑女为配,可恨我这些年身子越发不成了,还烦请妹妹代我向母后进言,请母后为太子择淑女为配。”
芈姝眼睛一亮,她是楚威后幼女,岂有不知楚威后为人的,如今楚威后身为母后,许多事退居在后,不便插手,但若是能够将第三代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她来决定,她岂有不愿之理。当下便问道:“嫂嫂可是当真?”
南后道:“自然是当真的,就恐太累着母后了。”
芈姝忙道:“不累不累,母后如今正嫌无事呢。”
南后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妹妹替太子尽心,妹妹以后若有什么事要让人在宫外办的,也尽可交与太子,就当他孝敬你这个姑母可好。”
芈姝正中下怀,也不推辞,笑道:“嫂嫂真是知我心意。”
南后道:“一家子共处了这么些年,原就应该互助互爱啊。”
芈姝道笑道:“如此,我就一并谢过嫂嫂。”她见南后面露疲惫之色,也不便久留,当下心愿已足,便告辞出去了。
见芈姝去了,南后强撑着的精神顿时塌了下去,整个人连凭几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席上。
采芹连忙扶着南后躺下,心疼地道:“王后太伤神了。”
南后轻咳着道:“可值得,不是吗?咳咳……”
采芹忙抚着南后背部,又让她饮下苦涩的药汁。好半日,南后才渐提起一点神来,对采芹道:“你去高唐台查查,是谁向姝妹提此议的,我当真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采芹也点头道:“是啊,此事既向王后示了警,又让王后和太子有交好八公主的机会,实是难得。只是……王后,当真要将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威后?”
南后面露哀伤之色,叹道:“我这身子,只有你是最知道的,如今强撑了这些年,早已经耗空了。”
采芹劝道:“奴早劝过王后,有些场合,便是告病又能如何?偏王后不听,事事强撑。若是多多休养,何至今日。”
南后看了采芹一眼,摇头道:“你如何能够明白,有些事,我便知道是郑袖有意生事,让我伤身,我却不能不去应付,不去强撑。否则,便不是郑袖等着我病死,而是我要活生生地被郑袖赶出这渐台了。”
采芹受了惊吓,道:“何至于此!”
南后摇头道:“这些年,我处处压着郑袖一头,教她百般智计,亦无所用。她如今也只有趁乱生事,耗我心神这等能耐了。我不得不应付,可我的身子,只怕撑不过多久了。只恐我身死之后,郑袖要夺我儿的太子之位。”
采芹道:“如今王后令太子亲近威后和八公主,只要太子得到威后的支持,大王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人,郑袖一人,可掀不起风浪来。”
南后想了想,轻咳道:“得让母后知道,有人在算计妹妹,咳咳……”
采芹露出会意的微笑道:“是。奴婢一定会让人把这件事传到威后耳中的……”
南后想了想,又摇头道:“不急,等少司命祭以后再说。”
采芹不解地道:“这……”
南后冷笑道:“这等事,关系姝妹的终身,威后自然是要未雨绸缪。可是……”她冷笑道:“若是风平浪静,又有什么意思呢?事情闹大了,她们的罪过才大!”
采芹深为佩服道:“王后高明。”
南后微笑道:“先落她一个前科,日后若出什么事,她都脱不了干系。我活着,她当不上王后,我死了,我儿的太子位,她也一样动摇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