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之后,玛丽雅姆便和莱拉共同做家务活。在厨房,她们坐下来和面粉,切绿洋葱,剁蒜头,弄几口南瓜喂在旁边敲木勺、玩胡萝卜的阿兹莎。在院子,阿兹莎躺在一个藤篮里面,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脖子盘着一条温暖而舒适的围巾。玛丽雅姆和莱拉一边洗衣服,一边不时关注地向她望去;她们揉搓着衬衣、裤子和尿布,两人的指节不断相互碰撞。
玛丽雅姆慢慢适应了这种不无顾忌然而令人愉快的相处。她渴望和莱拉在院子里分享三杯茶,如今这已成了一个晚间仪式。每天早晨,玛丽雅姆总是等待莱拉下楼吃早餐,渴望听到她的拖鞋在楼梯上的啪嗒声,渴望听到阿兹莎欢快的咯咯笑声、见到她那八颗小小的牙齿、嗅到她皮肤上的奶香味。如果莱拉和阿兹莎赖床不起,玛丽雅姆就会坐立不安地等待。她洗刷那些并不需要洗刷的盘碗。她重新摆布客厅的窗帘。她拿掸子清扫一尘不染的阳台。她让自己忙个不停,直到莱拉走进厨房,背上驮着阿兹莎。
每天早晨,当阿兹莎第一眼看到玛丽雅姆时,她总是眼睛一亮,开始在她母亲的怀里扭动叫喊。她伸开双臂,要求玛丽雅姆抱她,两只小手焦急地张开合上,脸上流露出爱慕而又紧张得发抖的神情。
“你看看你,”莱拉会说,把她从怀里递给玛丽雅姆,“着急什么呀!安静点。玛丽雅姆阿姨哪里都不去。来了,你的阿姨。看到吗?去吧,喏。”
一到玛丽雅姆怀里,阿兹莎的大拇指就会马上伸进嘴里,把脸埋在玛丽雅姆的脖子中。
玛丽雅姆生硬地抱着她摇晃,嘴唇上挂着既迷惑又感激的微笑。玛丽雅姆从未碰到如此需要她的人。从未有人如此天真地、如此毫无保留地对她表达爱意。
阿兹莎令玛丽雅姆想哭。
“你为什么要把心系在一个像我这么丑怪的老女人身上呢?”玛丽雅姆的嘴巴埋在阿兹莎的头发中,喃喃自语,“嗯?我是小人物一个,你不知道吗?一个乡下人。我能给你什么东西呢?”
但阿兹莎只会更加高兴地咕哝着,把她的脸埋得更深。她这么做的时候,玛丽雅姆会高兴得几乎晕过去。她的眼睛会充满泪水。她的心会飘然飞起来。玛丽雅姆这一生所遇非人,多年来心如死灰,讵料却在这个小小的生灵身上找到了人世间的真情。
第二年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1994年1月,杜斯塔姆果真反水了。他加入了古勒卜丁·希克马蒂亚尔的阵线,在巴拉。希萨堡垒附近安营扎寨。这座古老的城堡就在雪达瓦扎山脉上,俯瞰着下方的城市。他们一起朝驻扎在国防部与总统府的马苏德和拉巴尼的部队开火。隔着喀布尔河,双方发射了一轮又一轮的炮弹。马路上开始散落着尸体、玻璃和变形的大块金属碎片。有人被狙击手射杀,有人被谋杀,越来越多的人被强奸一强奸被用来惩罚市民和奖励士兵。玛丽雅姆听说有些女人因为担心失去贞操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的男人则因为妻子或者女儿被士兵奸污而打着名誉的幌子将她们杀害。
听到迫击炮的轰隆声,阿兹莎会惊叫起来。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玛丽雅姆把米粒撒在地板上,摆出房子、公鸡或者星星的形状。她还给阿兹莎画大象,用的是扎里勒教给她的方法,笔不离纸,一气呵成。
拉希德说每天惨遭杀害的平民百姓多达数十人。那些医院和供应药品的商店遭到轰炸。运送救济食品的车辆则被拦在城外,他说,车上的物资被洗劫一空不说,运输人员还会遭到射杀。玛丽雅姆想知道赫拉特的战况是否跟这里一样;如果是的话,法苏拉赫毛拉——假使他还活着——会如何应付;还有亲爱的碧碧和她那些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当然,她也想起扎里勒。玛丽雅姆想知道他是否跟她一样,也躲了起来闭门不出?或者带着他的妻小逃离这个国家?她希望扎里勒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希望他设法逃过了这场浩劫。
有一个星期,战火甚至迫使拉希德也留在家里。他锁上了通往院子的房门,在门后设置了陷阱;他把前门也锁上了,并用沙发把它堵住。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吸烟,把头探出窗外打探情况,擦拭他的手枪,一次又一次地装上子弹。他有两次朝外面的街道开枪,宣称他看到有人试图爬过围墙。
“他们强迫那些年轻的男孩加入战斗,”他说,“那些圣战组织。光天化目之下,用枪对着那些男孩。他们从马路上直接把那些男孩拉走。这些男孩要是被敌对阵营的士兵抓住,就会受到折磨。我听说他们给这些男孩上电刑——我听到的情况是——他们用老虎钳夹碎他们的卵蛋。他们威逼这些男孩带他们到他们家。然后他们就会破门而入,干掉他们的父亲,强奸他们的姐妹和母亲。”
他把枪举到头顶,挥舞起来。“让我们来看看谁敢闯进我的房子。我会捏碎这些人的卵蛋!我会把他们的头砍掉!有我这么一个连魔鬼都不怕的男人,你们实在是太幸运了,你们知道吗?”
他低头看向地面,发现阿兹莎就在他脚边。“走开,别在我身边!”他气急败坏地说,用手枪做了个驱赶的姿势,“别老跟着我!别那样转着你的手腕。我不会抱你的。走开啦!快走开,不然会被我踩到的。”
阿兹莎吓坏了。她向玛丽雅姆爬去,一副受伤而迷惑的表情。在玛丽雅姆的膝盖上,她无精打采地吮吸着大拇指,双眼忧郁而深邃地望着拉希德。有时候她会抬起头,玛丽雅姆总觉得她带着渴望得到安慰的眼神。
但她需要得到的是父亲的安慰,玛丽雅姆实在是无法可施。
战火再次平息下去,玛丽雅姆松了一口气,主要是因为她们再也不用和拉希德共困一室了。他的臭脾气影响了整个家庭,再说了,他那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总是在阿兹莎身边摇摇晃晃,这也让玛丽雅姆担心得要死。
那年冬季的某天,莱拉说她要给玛丽雅姆扎辫子。
玛丽雅姆纹丝不动地坐着,看着莱拉修长的手指在镜子中收紧她的发束,莱拉的脸因为全神贯注而紧绷。阿兹莎身体蜷曲,睡在地板上。夹在她腋下的是一个玛丽雅姆亲手绣给她的布娃娃。玛丽雅姆用大豆填充了布娃娃,用茶色的布料给它做了裙子,又用线把几个小小的空线轴串起来,给它做了一条项链。
然后睡梦中的阿兹莎放了一个屁。先是莱拉忍俊不禁,跟着玛丽雅姆也笑了起来。她们就这样哈哈大笑,镜子中,她们两人笑得眼泪直流;这一刻是多么自然,多么轻松;突然之间,玛丽雅姆开始跟莱拉说起扎里勒、娜娜还有娜娜身上的妖怪。莱拉站着,双手轻轻地放在玛丽雅姆的肩膀上,眼睛盯着镜子中玛丽雅姆的脸庞。那些话倾吐而出,如同鲜血从血管中喷涌出来一样。玛丽雅姆跟她说起亲爱的碧碧、法苏拉赫毛拉、那次去扎里勒家自取其辱的经历、娜娜的自杀。她提到扎里勒的几个妻子、和拉希德匆匆的婚礼、前来喀布尔的路途、她的几次怀孕、那些希望与失望的无尽循环、拉希德对她的虐待。
听完之后,莱拉挨着玛丽雅姆的椅子坐在地板上。她心不在焉地将阿兹莎头发上一块小小的碎麻布拿掉。两人默默无语。
“我也有些事情要告诉你。”莱拉说。
玛丽雅姆那天晚上彻夜未眠。她坐在床上,看着雪花无声地飘落。
一年年秋去冬又来,几个总统在喀布尔上任又被谋杀;一个帝国入侵阿富汗又被打败,旧的战争才结束新的战争又开始。但玛丽雅姆从没留意,从不关心。她躲在自己心灵的一个遥远角落,独自度过了这些岁月。那儿是一片干旱贫瘠的土地,没有希望,也没有哀伤;没有梦想,也没有幻灭。那儿无所谓未来。那儿的过去只留下这个教训:爱是使人遍体鳞伤的错误,而它的帮凶,希望,则是令人悔恨莫及的幻想。无论什么时候,若这一对剧毒的两生花开始在那片干涸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玛丽雅姆就会将它们连根拔除。她把它们拔起来,还没拿稳就赶紧将其掩埋。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过去这几个月来,莱拉和阿兹莎——原来她本人也是哈拉米,和她一样一变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但现在,玛丽雅姆突然觉得,若没有她们,她似乎无法忍受自己业已忍受了这么久的生活。
我们开春就走了,阿兹莎和我。跟我们一起走吧,玛丽雅姆。
这些年来,玛丽雅姆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也许,她想,仍有一些较为好过的年月在等着她。一种新的生活。娜娜曾说过,像她这样的哈拉米永远得不到幸福,但在这种新生活中,她也许能找得到。玛丽雅姆看着雪花纷纷飘下,两朵新的花朵始料未及地在她的生命中生长出来,她仿佛看到法苏拉赫毛拉转动着念珠,侧过身来,在她耳边用他轻柔的声音颤抖着说:但种下它们的正是真主,亲爱的玛丽雅姆。要你照料它们,正是真主的意愿。这是真主的意愿,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