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婚后的第一个冬天,露西和我曾吵了一架。
我很想有个小孩,有一个兼具我和她外貌特征的孩子。我幻想着露西怀孕的样子,幻想着她大腹便便、有个生命在她腹中渐渐孕育成长的景象。我想象我们推着娃娃车走在树荫浓浓的街道上,小小的四轮车中躺着我们的儿子或女儿,甚至同时有一男一女―――毕竟在我的家族中并不是没人生过双胞胎。我要推着娃娃车,边散步边对孩子描述周遭的生活景象。“看,”我会这么说,“树叶变颜色了。看,辛格小姐开着红色车子过去了。”我的孩子躺在娃娃车里,看着天空,而我能想见初生在他头上的柔软鬈发。我多么渴望能这样啊。我要在天气变暖的时候,在草地上铺一张毯子,让我的孩子躺在上面,好让他随手一握就能抓起满满一把绿草和蠕动的小虫。我要趁他把抓到的东西放进嘴里前,从他肥肥短短的指头间抢下那些小虫。我要把他高高抛上空中,听他开心的笑声。我要在他闹情绪不肯睡觉的时候,抱着他在房间里旋舞。
我第一次提到生小孩,是在一家餐厅里,当时隔壁桌刚好坐了一对带着婴儿的夫妻,那个孩子大概只有七八个月大。我很喜欢这种景象,那对父母从大尿布袋中拿出一个又一个玩具逗弄婴儿,从装满食物的塑胶袋中拿出圆圈饼干给婴孩吃,又以果汁让他止渴。婴儿不时发出一连串听不出意义的音节,让整个餐厅都充满这个快乐的声音。
后来,婴孩的妈妈从盘子里舀了一匙“库斯库斯”小麦饭,塞到婴儿嘴里。“你看你看!”当婴孩把小麦饭吞下时,她开心地对丈夫说,“这是他第一次吃库斯库斯!”
露西听见后立刻对我露出笑容。“第一次吃库斯库斯,”她压低声音对我说,“如果是我的小孩的话,这句话可能就会变成:‘哇,你看你看,他第一次吃大麦克汉堡!’”
我笑了。“也可以是第一次吃玉米饼……咦,这不就成为诺曼?诺克威尔①的画作了?”
“或是‘宝贝时光’的小雕像,如果他第一次吃‘贺斯提斯’小蛋糕的话。”
“他的第一个洋葱圈。”
“他的第一瓶山露汽水。”
“我学校有位同事说过,他妈妈曾在他小时候把可乐装进奶瓶给他喝。”
“哇,再也没有比婴儿染上咖啡因瘾更夸张的事了。”
我吃了几口沙拉,过一会儿才开口。“那么,”我说,“你想过这件事吗?”
“什么?”她问,“婴儿染上咖啡因瘾?”
“不是,”我说,“我是指婴儿、怀孕这件事。”
“当然想过,”她说,“但大多数的答案是‘不’。”她认真盯着我,似乎想看我的反应。
“为何不?”我问,“你不喜欢孩子吗?”
“喜欢啊,只是不确定我应该也要有一个。”
“你的用词很奇怪,”我说,“你不是说‘我不确定我想要个孩子’,或是‘我不确定我喜欢生孩子’,而是说‘我不确定我应该有个孩子’。这有什么特别含意吗?”
“又来了,”露西做了个鬼脸说,“这就是跟语言学家在一起的坏处。”
“别闹了,我是认真的。”我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应该有孩子?”
她凝视我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不确定……对孩子来说,有我这样的母亲对他是否公平。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讨论这件事。”
我看着她,感到相当惊讶。“你在开玩笑吗?天啊,露西,我觉得你一定会是全天下最棒的母亲。你又有爱心,又仁慈―――”
她举起手制止我的话。“别说了,”她说,“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谈这件事,好吗?”
“但是……露西,我不敢相信你会有这种想法。”
她站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说,“等我回来我们就换个话题,谈点别的事。”
她转身想走,又突然停下脚步。“不过,你应该知道我绝对不会喂那种东西给婴儿,对吗?”她说。
“看吧,”我笑着说,“这不就是母爱的本能吗?”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谈这件事,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发觉自己经常想到这个问题。那时我班上有一位名叫安琪莉嘉?拉莎的女生刚好怀了孕,有一天我和她碰巧都提早到教室,在和她随意交谈几句后,我决定问她一些问题,想借此帮助我整理一下心中的疑虑。
“对了,”当时我问,“你一直很想生孩子吗?”
她想了一下。“是啊,非常想,”她说,“是我丈夫坚持不想要,不过最后他还是妥协了。”她用手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又补充说:“很显然。”
“你怎么说服他的?”
“这个嘛……基本上我并没有说服他。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喜欢自己花时间思考才作出决定。他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决定娶我,而那时候我们两个都已经同居五年了。”
“哇!”我说。
“老实说,”她笑着说,“我知道他最后一定会决定生孩子,我只担心,搞不好那时我已经八十岁了。”
“你没给他压力吗?”
“没有。我了解约翰,他才不在乎人家给他压力,所以我只好放轻松。我有时会故意谈论我们认识的人所生的孩子,也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开一些玩笑。有一次,我们还玩起游戏,想象什么名字最不适合我们自己的孩子,结果获胜的是‘泰碧拉’(tabula)这个女孩名。你听出来了吗?这个名字再加上我的姓,就变成‘泰碧拉?拉莎’(tabula
Rasa),和教室里的‘白板’(tabula
raza)同音。”
我笑了起来。
“后来,”她继续说,“有一天,当我们在看某个表演的时候,他突然转过来对我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而且他话一出口就迫不及待了,后来他看的婴儿书籍比我还多。”
我们聊到这里,又有两个学生走进教室,于是话题便转到别的地方去了。那天晚上,我回家后便决定试试安琪莉嘉的方法。
我先把“泰碧拉”这个名字的笑话讲给露西听,她听完便笑着说:“哈,你们这些语言学家,永远都是这么敏感。”
“听完这个笑话后,”我说,“我不由得也跟着思考,有哪些名字不能配我的姓‘艾弗森’,不过好像没那么容易。目前我想到最糟糕的就只有‘伊凡?艾弗森’(Ivan
Iverson)。”
“这个名字还没有‘史汀奇?艾弗森’(Stinky
Iverson)难听,”露西说,“不过这和姓氏无关,我觉得如果给孩子取名为‘恶臭’(stinky)的话,肯定让他这辈子都不好受。”
事情进展得似乎相当顺利,我心想。“那么你的姓‘蓝森’(Ransome)呢?”我说,“有什么名字不能取在‘蓝森’前面?我想到了,‘金斯’(Kings)这个名字不能取。你一定不乐意见到孩子的名字被取为‘金斯?蓝森’吧?听起来跟‘高额赎金’(king?蒺s
ransom)一模一样。但话说回来,这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名字。”
“我爸爸也讲过一些类似这样的笑话,不过那时我太小了,记不得为什么他说应该生两个儿子,并同样取名为威廉。天啊,我真希望能想起来,这样你就会知道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这个名字最妙的地方是用小钱支付赎金①。”
我又笑了出来,但这次好像笑得太假了。
露西看着我,脸上突然出现严肃的表情。“亲爱的,我知道你说这些事的用意,”她说,“老实告诉你,这样做是完全没有效果的。”
“没有吗?”我握住她的手。“露西,我不想给你压力,但你难道没有任何改变心意的可能吗?”
“人们常说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可我不这么认为。”她把脸扭开。“也许,这个问题我们在结婚之前就该摊开来谈。”她说,仿佛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早点讲清楚,说不定就会改变一些事情。”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又细又弱,像个小女孩似的。
“不会,绝对不会的,”我急忙说,“没有任何事能改变我娶你的决心。”这句话让她又露出了微笑。“我不否认我是有点失望,也不否认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但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
就这样,我接受了露西的决定,同意不生孩子,同意过着没有孩子的二人生活。尽管我还是有点怀疑未来,不知这个空间该如何填补―――夫妻之间不是应该有个属于孩子的空间吗?不是应该有个孩子走在两人之间,一左一右握着我们的手吗?不过,我还是释然了,决定就让我们彼此占满未来的日子。我们会紧紧依偎前行,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虽不是那熟悉的字母h―――两个大人中间夹个小孩牵手漫步的形象,但我们仍会坚强地走下去。我们会过得舒舒服服,没有孩子的嬉闹尖叫声,没有孩子造成的破坏,也不必调解他们抢夺玩具的争执。我们完全不会受干扰,就这么日复一日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我们可以就这么走下去,两人的爱情将如蓝天恒久如新。为了她,我可以这么做,而且不见得会有多糟。当然,未来可能会有不好受的时候,但既然是两人一起,我又何必在乎呢?我对她的爱早已开枝散叶,足以承接遮挡任何风霜雨雪。我们会过得很好的,只要两人一起。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