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男爵,”德·马尔赛对他说,“你瘦多了。人家怀疑你违背了金融自然法则。”
“从来莫(没)有过!”男爵说。
“肯定有,”德·马尔赛反驳他,“有人还竟敢认为你堕入了情网。”
“这是金(真)的。”纽沁根可怜巴巴地说,“我催(追)求谁也莫(没)见过的东西。”
“你对谁产生了爱情,你?……你成了花花公子!”德·埃斯帕尔骑士说。
“我基(知)道,我介(这)个年龄堕入青(情)荒(网),莫(没)有比介(这)更可笑的了。可系(是),有习(什)么盼(办)法呢?好了!”
“是爱上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吕西安问。
“当然,”德·马尔赛说,“男爵这么瘦,只能是为无法得到的爱情,所有愿意或能够出卖的女人,他都是能买到的。”
“我完全不银(认)识她。”男爵回答,“德·纽沁根夫银(人)在客厅里,我考(可)以对你们说。及(直)到现在,我肯(根)本不知道爱青(情)系(是)习(什)么东西。爱青(情)?……我想,那就系(是)央(让)人消瘦。”
“那个天真纯朴的姑娘,你在哪儿遇见她的?”拉斯蒂涅克问。
“坐马切(车),半夜里,在万塞纳心(森)林。”
“她有什么特征?”德·马尔赛问。
“一顶背(白)纱罗帽子,妹(玫)瑰色连衣裙,背(白)纱巾,背(白)面纱……金系(真是)一张圣经面孔!眼光火辣辣的,东方人的富(肤)色。”
“你做梦了吧!”吕西安微笑着说。
“这系(是)金(真)的。我那时睡得喜喜(死死)的……像个装满银钱的保险箱。”他说着,又倒叙回去,“那系(是)我从乡下朋友家气(吃)完晚饭回来……”
“她是单独一人吗?”杜·蒂耶打断“猞猁”的话,问道。
“系(是)的。”男爵用痛苦的语调说,“切(车)后只有一个男仆和一个贴心(身)女佣银(人)……”
“吕西安好像认识她,”拉斯蒂涅克看到艾丝苔的情人的笑容,大声说。
“那些半夜里能去跟纽沁根幽会的女人,谁不认识呢?”吕西安把话题岔开了。
“这么说,她不是一个去社交场合的女子?”德·埃斯帕尔骑士说,“否则,男爵会认出那个男仆的。”
“我习(什)么地方都莫(没)有见过她。”男爵回答说,“我叫警察局已经批(找)了四十天,但是莫(没)有搅(找)到。”
“宁可叫她花掉你几十万法郎,也不能叫她要了你的命。你这样的年纪,单相思可是危险啊!”德普兰说,“这会送掉性命的!”
“系(是)的。”纽沁根回答德普兰说,“我气(吃)什么东西都莫(没)有营养,呼吸的空气也央银(让人)饥喜(窒息)。我要到万塞纳森林,去看看我见到她的那个地方……嘿,介系(这是)我的命呐!我不能料理最近介(这)笔借款,我跟同行谈了介系(这事),他们都同情我……我愿意花一倍(百)万结细(识)介(这)个女银(人),我会秦(成)功的。我不再去交易小(所)了……你们去问杜·蒂耶吧。”
“对,”杜·蒂耶回答,“他厌烦做生意了,他变了,这是死亡的征象。”
“爱青(情)的征象,”纽沁根接过话头说,“对我来说,这系(是)一回系(事)儿。”
这个老人已经不再是一只“猞猁”。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比黄金还要神圣的东西。他那天真和纯朴竟打动了这帮对这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的人。一些人彼此相视而笑,另一些人望着纽沁根,脸上流露出这样的想法:“一个这么强悍的人竟会落到这种地步……”接着大家回到客厅,交谈这一事件。确实,这是一个引起轰动的事件。当吕西安向纽沁根夫人透露银行家这一秘密时,她不禁笑起来,男爵听到妻子嘲讽时,便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扇窗子跟前。
“夫银(人),”他对她低声说,“你乔(嘲)笑我的激青(情),而对你的激青(情),我说过一句乔(嘲)讽的话吗?一个好妻子要帮巨(助)丈夫摆脱困境,而不系(是)像你介(这)样冷乔(嘲)叶(热)讽……”
吕西安根据这个老银行家的描述,意识到那个人就是他的艾丝苔。人家注意到了他的微笑,这使他感到不快。他于是利用喝咖啡时杂乱交谈的机会,悄悄地溜走了。
“德·鲁邦普雷先生怎么啦?”德·纽沁根夫人问。
“他忠于自己的座右铭:quid me continebit?”拉斯蒂涅克回答。
“意思是:‘谁能留住我?’或是;‘我是不可驯服的。’任你挑选。”德·马尔赛接过去说。
“男爵先生谈到他的那位不认识的女子时,吕西安流露出一丝微笑,这使我相信他认识那位女子。”荷拉斯·比昂雄说。他不知道说出如此自然的看法会有什么危险的后果。
“真是这样!”“猞猁”心中这样想。跟所有绝望的病人一样,他接受任何似乎能带来一线希望的事。十五天来,他已经找了巴黎最精明的商业治安警察鲁夏尔那帮人,现在他决定另找别人侦察吕西安。
吕西安去艾丝苔住所前,要先去格朗利厄公馆呆两小时,这将使克洛蒂尔德-弗雷德里克·德·格朗利厄小姐成为圣日耳曼区最幸福的女郎。这位野心勃勃的青年,他的言行特点是谨慎,因此,他立即想去找卡洛斯·埃雷拉,把纽沁根男爵描绘艾丝苔形象时他流露的微笑所产生的效果告诉他。而且,男爵对艾丝苔的爱情,以及他想叫警察寻找他那个不认识的女郎的想法--这些都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应该告诉那个在道袍下寻找庇护所的人。过去,罪犯总是在教会中找到庇护所。
银行家当时居住在圣拉扎尔街,格朗利厄公馆座落在圣多明尼克街,吕西安从圣拉扎尔街到圣多明尼克街,要经过马拉凯河滨他自己的住所。吕西安见到他那位手段厉害的朋友正在念自己的日课经,也就是就寝前用烟斗抽烟。这个人比外国人还要古怪,他最后抛弃了西班牙雪茄,觉得它淡然无味。
“这件事倒要认真对付。”吕西安向他讲完这一切后,这位西班牙人回答说,“男爵叫鲁夏尔寻找这个小姑娘,他也会想到找一个执达史的助手跟踪你,这样一来,什么都暴露了。我没有太多的晚上或白天去准备每一张牌,来跟男爵斗这一局。我得先向他证明警察是无能的。当我们这条“猞猁’对找到他的绵羊失去一切希望时,我再来把这只绵羊卖给他,看他能出什么价钱……”
“卖掉艾丝苔?……”吕西安喊起来。他的第一个意念总是善良的。
“你难道忘记我们的处境了吗?”卡洛斯大声说。
吕西安垂下了头。
“已经没有钱了。”西班牙人接着说,“还得还六万法郎的债呢!如果你想娶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你得购买一块价值一百万的地产,以确保这个丑妇享有亡夫遗产。那么艾丝苔是个猎物,我要叫这条‘猞猁’在她身后紧追不放,让他掏出一百万来。这由我来办……”
“艾丝苔怎么也不愿意……”
“交给我吧。”
“她会死的。”
“这就由殡仪馆去办了。而且,以后又会怎么样呢……”这个残忍的家伙喊道,他那站立的姿势制止了吕西安哀愁的话语。“为拿破仑皇帝送死的年轻力壮的将军有多少?”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吕西安,“女人总是能找到的!一八二一年时,你认为科拉莉是无与伦比的。像艾丝苔这样的也没少遇到。这个姑娘之后,还会有……你知道是谁?……不知姓名的女人!就这样,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你去京城寻找吧,在那里,格朗利厄公爵的女婿将成为公使,代表法国国王……另外,嘿,娃娃先生,艾丝苔会因此而死吗?不管怎么说,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丈夫能把艾丝苔留在身边吗?何况,这事由我来办,你不用费心考虑这一切,这是我的事情。只是,你在一两个星期里不能跟艾丝苔相见,但你还是照样去泰布街。去吧,去跟你的最新希望喂喂私语吧。扮演好你的角色,把你今天早上写的那封火辣辣的情书塞给克洛蒂尔德,再给我带回一封更热情的来!这个姑娘,她通过写信来获得感情的补偿:这对我来说倒很合适!你再看到艾丝苔时,会发现她有点儿忧伤,不过要叫她乖乖地听话。这关系到我们道德的外衣,我们正直的外表,关系到大人物掩遮他们全部耻辱的屏风……这关系到我的美好形象,关系到你永远不被人怀疑。这个偶然事件帮了我们的忙,比我的头脑还顶用。两个月来,我的头脑一直苦思冥想,却始终是一片空白。”
卡洛斯·埃雷拉说出的这一句句可怕的话语,就像扔过来的一把把匕首。他一边说一边穿衣服,准备出门。
“你喜形于色,”吕西安高声叫起来,“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可怜的艾丝苔,你现在看到甩掉她的时机已到,感到那么兴高采烈。”
“你不是一直毫不厌倦地爱着她吗,是不是?……那好,我一直憎恶她。可是,我通过亚细亚把她的生命握在我的手里,我的做法与我真心实意喜欢这个姑娘难道不是一致的吗!美味的炖肉里放了几个烂蘑菇……事情就这么定了!……然而,艾丝苔小姐活着!……她很幸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爱她!别孩子气了。我们等待一次偶然机会成全我们或作践我们,已经等了四年。嘿,现在应该发挥最大的才能,来摘好运气扔给我们的这棵菜。与任何事情一样,轮盘赌的轮盘这一转,有好也有坏。你刚才进来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我正在想通过亚细亚的帮助,继承一个虔诚的老太婆的遗产,在这里或去巴塞罗那……”
“杀人?”
“为了保障你的幸福,我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债主们已经开始行动。你一旦受到执达吏的追究,再把你从格朗利厄公馆扫地出门,你可怎么办呢?到那时,大限可就临头了。”
卡洛斯·埃雷拉做出一个人投水自尽的手势,然后定睛望着吕西安,犀利的目光把强者的意志输入弱者的心灵中。这种充满慑服力的目光能松懈任何抵御,它表明吕西安和他的出主意的人之间不仅存在生死相依的秘密,而且有着超越一般感情的感情,如同这个人超越了自己卑微的地位一样。
这个卑鄙而又堂皇,默默无闻而又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得不生活在上流社会之外,上流社会的法则永远禁止他进入那个圈子。恶行和疯狂的可怕抵抗使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仍然拥有无法安宁的思想活力,特别是受着狂热的生命力的煎熬。他借着吕西安的漂亮身躯又活了起来,吕西安的灵魂也就变成了他的灵魂。在社会生活中,他让这个诗人代表自己,他赋予吕西安自己的坚定态度和铁的意志。对他来说,吕西安胜过儿子,胜过心爱的女子,胜过家庭,胜过自己的生命。他要复仇就要靠吕西安。具有坚强性格的人对一种感情比对生命看得更重,他通过牢不可破的关系把自己与吕西安拴在一起。
当诗人绝望得向自杀迈步的时刻,他买得了吕西安这条命。他向吕西安提出签订一项魔鬼协定,这类协定只能在小说里才能看到,但它确实可怕地存在着,并常常在刑事法庭上以著名的司法悲剧案例得到印证。他向吕西安提供了巴黎生活的一切快乐。向吕西安证明他还能为自己创造美好的未来。他把这些都当作自己的事。对这个奇怪的人来说,只要事关他副手本人,任何牺牲,他都在所不惜。他虽然那样强硬,但在满足他所创造的那个人的各种怪念头方面,他又是非常软弱,最后终于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秘密。所以,除了纯粹精神上的共谋外,这也许是他们之间的又一层联系。自从“电鳐”被劫持那天起,吕西安就知道了他的幸福是建立在何等可怕的基础上。
这位西班牙教士的道袍曾经掩盖过雅克·柯兰。他是苦役犯监狱中的一个名人,十年前住在伏盖公寓,化名伏脱冷。那时拉斯蒂涅克和比昂雄在这座公寓中寄宿。雅克·柯兰,外号叫“鬼上当”,他被重新关进罗什福尔监狱后,几乎立刻就逃了出来。他学习了著名的德·圣赫勒拿伯爵的榜样,但是对古瓦涅尔大胆举动中的一切恶劣成分都予以改变◎,冒名顶替一个正直的人,又继续过苦役犯的生活。这个方程式中的两项相互抵触太大,不会不导致悲惨的结局,特别是在巴黎。因为犯人如定居在一个家庭里,这种冒名顶替的危险就会大大增加。为了躲避一切追踪,难道不应该置身于超越生活的一般利害得失的地方吗?一个与社交界打交道的人,要冒一些风险;而不与社交界接触的人,就很少有这种风险。因此,教士的长袍便是最可靠的伪装,如果还能加上生活规规矩矩,离群索居,避免活动的话。
◎皮埃尔·古瓦涅尔(一七七九—一八三一),一八○○年被判处十四年苦役,一八O五年越狱,经西班牙回法国,自称德·圣赫勒拿伯爵,重新获得军衔。由于他狂热保王,波旁王朝复辟时受到庇护。一八一八年他再度被捕入狱,一八三一年死于狱中。
“那么,我得当教士。”这个被剥夺公民权的人心里想。他一定要披上某种社会外衣重新生活并去满足一些与他一样离奇的激情。这个精力充沛的人到了西班牙。一八一二年宪法导致了西班牙内战。这场战火给他提供了机会,他在一次伏击战中秘密杀死了真正的卡洛斯·埃雷拉。这位教士本是一位大庄园主的私生子,早被父亲遗弃,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生母。一位主教把他推荐给国王费迪南七世,国王委派他到法国执行一项政治使命。主教是唯一关心卡洛斯·埃雷拉的人。就在这个教会的失足的孩子从加的斯到马德里,又从马德里到法国奔波过程中,主教死了。雅克·柯兰遇到这个向往已久的人物,又符合自己希望的条件,感到喜出望外。他便在自己背上弄上一些伤痕,以抹掉那两个致命的字母◎,并用一些化学试剂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在把那位教士焚尸灭迹之前,他站在这具尸体前这样改头换面,使自己与他所冒名顶替的人有几分相像之处。一个阿拉伯故事里讲到,伊斯兰苦行憎年纪老了,他一念魔语,便获得了进入年轻躯体的能力。这个讲西班牙语的苦役犯,为了达到跟阿拉伯故事里讲的同样奇妙的变化,便学习拉丁文。一个安达卢西亚◎教士应该学会多少拉丁文,他都如数学会。
◎这两个字母为t.F,是法文苦役的缩写字母。当时每个苦役犯背上都烙有这两个字母。
◎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地区名。
柯兰是三大监狱◎的银行家。他为人诚实,尽人皆知。犯人都把钱存在他的银行里。这种诚实也是逼出来的:在这样的合伙关系中,稍有差错就会匕首相见。他再把主教送给卡洛斯·埃雷拉的钱放入他的基金中。巴塞罗那一个虔诚的女教徒曾因杀人而获得一笔财产,她向卡洛斯·埃雷拉教士作了仟悔,教士赦她无罪,并答应负责把这笔不义之财归还原主。他于是在离开西班牙之前便占有了这位女教徒的财物。雅克·柯兰成了教士,肩负一项秘密使命。这使命使他能在巴黎得到最有权势的人的推荐。他决心不做任何有损他赋予自己特征的事,任凭这新生活给他带来机遇。从安古莱姆至巴黎的大路上遇到吕西安时,他就是这种情形。
◎这三大监狱是勃勒斯特、土伦和罗什福尔。
在假教士看来,这个小伙子大概能成为攫取权力的最佳工具。他把这个青年从自杀的道路上救出来,对他说:“就像人们把自己交给魔鬼一样,你把自己交给上帝派来的人吧,这样你就有大好机会获得新的命运。你将会有梦一般美妙的生活,醒来时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你本来想寻找的那一死……”两人于是结成了联盟,如同一个人一样。这联盟建筑在上述有力论证的基础上。卡洛斯·埃雷拉又通过巧妙的共谋活动使这一联盟更加巩固。他具有腐蚀人的天才,他使吕西安陷入无法选择的凶险之中,而后又通过双方默契干坏事或下流勾当,把他从凶险中拉出来,而干了坏事或下流勾当后,还叫他在世人眼前始终保持纯洁、正直、高尚的形象。埃雷拉用这种办法毁掉了吕西安的正直和善良。吕西安在社会上光彩熠熠,这冒名顶替的人则愿意生活在这光彩的阴影下。“我是写戏的,你是戏剧本身。你要是不成功,人家会喝我的倒彩。”他向吕西安承认自己乔装教士而亵读宗教的那一天,对吕西安这样说。卡洛斯谨慎地一点一点地吐露自己的隐情,根据自己进展的势头和吕西安的需要,决定自己无耻的知心话儿应该说到什么程度。所以,“鬼上当”等到这个软弱的诗人过惯了巴黎的逸乐生活,走了鸿运,身心都浸沉在得到满足的虚荣心里的时候,才说出自己最后的秘密。
过去,这个魔鬼曾经引诱过拉斯蒂涅克。就在拉斯蒂涅克进行抵抗的地方,吕西安陷了下去。他乖乖地受人家利用,被十分巧妙地拉下水,尤其是取得了优越的社会地位感到十分幸福就使他一败涂地。恶,它的富于诗意的外形叫魔鬼,它向这个一半是女人的男子使用最迷人的诱惑。开始时向他索要很少,而给予甚多。卡洛斯重要的手段,就是塔尔丢夫向艾尔米尔◎许诺的那永远的秘密;就像赛义德向穆罕默德所做的那样,不断表明自己的绝对忠诚。这种做法终于使雅克·柯兰完成了征服吕西安的这桩丑恶大业。
◎塔尔丢夫和艾尔米尔都是莫里哀戏剧《伪君子》中的人物。
现在,艾丝苔和吕西安已经把存放在诚实的监狱银行家手里的所有金钱挥霍殆尽。银行家面临交出帐目以供审查的可怕风险。不仅如此,花花公子、冒名顶替的人和妓女还欠了债。因此,在吕西安将要发迹的时刻,这三个人中哪个人脚下绊上一粒小石子,都可能使如此大胆地建立起来的难以置信的幸运大厦倒塌。在歌剧院的舞会上,拉斯蒂涅克认出了伏盖公寓的伏脱冷,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小心把这事泄露出去,他就没有命了。所以,纽沁根夫人的情人与吕西安交换眼色中,在友谊的伪装下,各自都隐藏着恐惧。在危险时刻,拉斯蒂涅克显然会兴高采烈地提供马车,把“鬼上当”送上断头台。大家现在大概都能猜到,卡洛斯得知德·纽沁根男爵的爱情,并一下子想到像他这样强硬的人能从可怜的艾丝苔身上得到的好处,他的阴暗的心里怀着何等的喜悦!
“去吧,”他对吕西安说,“魔鬼保护他的指导神甫。”
“你这是在火药桶上吸烟。”
“Incedo Per ignes!”◎卡洛斯微笑着回答,“我干的就是这一行。”
◎拉丁文:我在烈火中行走。这是从贺拉斯《颂歌》中的“你在烈火中行走”这一句改变而来的。
格朗利厄家族于上世纪中叶分为两支:首先是公爵家族,它已经注定要绝后,因为当今公爵只有一群女儿;另外就是那些德·格朗利厄子爵,他们将要继承长房的爵位和家徽。公爵这一支的纹章呈直纹的红色……加上横带饰中的金色斧锁,再加上著名的CAVEO NONtIMEO◎作为铭文,它反映了这个家族的全部历史。
◎拉丁文:我小心提防,但并不害怕。
子爵那一支的盾形纹章分为四等分……呈直纹的红色,金色横带饰有雉堞形图案,铬文是:“伟大的事业,高贵的地位”。当今的子爵夫人自一八一三年以来守寡,膝下有一儿一女。她流亡国外回来时几乎完全破产,靠着一个诉讼代理人德·但尔维尔的忠诚帮助,重又积聚了相当可观的财产。
德·格朗利厄公爵夫妇于一八○四年回国后,颇得皇帝青睐。拿破仑在宫中接见他们,将收归国有的财产中属于格朗利厄家族的部分全部归还给他们,使他们约有每年四万利弗尔◎的固定收入。在任凭拿破仑收买的圣日耳曼区大贵族中,只有格朗利厄公爵夫妇(公爵夫人是与布拉同斯家族联姻的阿朱达长房姑娘)没有背弃皇帝,也没有忘恩负义。当圣日耳曼区以此对格朗利厄家横加指责时,路易十八倒注意到了这种忠诚。不过,也许在这一问题上,路易十八也只想戏弄一下御弟而已。年轻的德·格朗利厄子爵与公爵的小女儿,年方九岁的玛丽一阿德娜伊丝的婚事,人们认为没有可能。公爵的倒数第二个女儿萨碧娜七月革命后嫁给了杜·盖尼克男爵。三女儿若赛菲娜在德·阿朱达一潘托侯爵第一个妻子德·罗什菲德小姐(又称罗什居德)死后,成了德·阿朱达一潘托夫人。大女儿于一八二二年当了修女。二女儿克洛蒂尔德一弗雷德里克小姐现在已经二十七岁,深深地爱上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利弗尔:法国古代记帐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
德·格自利厄公爵公馆是圣多明尼克街上最漂亮的公馆之一。这座公馆对吕西安的心里是否产生多种诱惑力,那就不用问了。每当公馆的巨大正门在合页上开始转动,让他的有篷双轮马车进入时,他总感受到如米拉波◎说的那种虚荣心的满足。”虽然我父亲是乌莫镇上一个普通的药剂师,可我还是走进了这里……”这就是他的想法。因此,为了保障登上几级台阶的权利,为了听到仆人在路易十四式的大客厅中禀报“德·鲁邦普雷先生到!”的声音,不但可以跟一个冒名顶替的人结盟,还可能犯其他许多罪行。那个客厅是路易十四时代模仿凡尔赛客厅式样修建的,这里聚集着巴黎的精英,当时被称为“小城堡”的出类拔萃的群体。
◎米拉波(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国演说家和政治家。
那位葡萄牙贵妇人是最不喜欢走出自己家门的女子,大部分时间内,她的周围聚集着肖利厄,纳瓦兰、勒农古尔各个邻居家的人。标致的德·马居梅男爵夫人(肖利厄家的姑娘),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德·埃斯帕尔夫人,德·冈夫人,与原籍布列塔尼的格朗利厄家族有亲戚关系的德·图什小姐,她们去参加舞会或从歌剧院回来时,常常来这里作客。德·格朗利厄子爵,德·雷托雷公爵,有朝一日将成为德·勒农古尔一肖利厄公爵的德·肖利厄侯爵,他的夫人,也就是德·勒农古尔公爵的外孙女玛德莱娜·德·莫尔索,德·阿朱达一潘托侯爵,德·布拉蒙一肖弗利亲王,德·博塞昂侯爵,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旺德奈斯兄弟,德·卡迪尼昂老亲王和他的儿子德·莫弗里涅斯公爵,这些人都是这间富丽堂皇的客厅的常客。这里洋溢着宫廷气氛。人们的举止、谈吐、情趣与主人的高贵身分十分协调,主人的高等贵族仪态终于使人们忘记了自己曾经当过拿破仑的奴仆。
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母亲,德·于克赛尔老公爵夫人是这个客厅的权威人物。在那里,德·赛里奇夫人虽然是隆克罗尔家的姑娘,却一直未能被接待。
德·莫弗里涅斯夫人曾经狂热地爱过吕西安两年,她设法使自己母亲对吕西安怀有好感,便把吕西安带到这个客厅里来。依靠法国指导神甫会的影响和巴黎大主教的帮助,这位富有魅力的诗人在那里站住了脚跟。不过,他是在国王敕令把德·鲁邦普雷家族的姓氏和家徽归还给他后才被接纳的。德·雷托雷公爵,德·埃斯帕尔骑士,还有其他一些人,对吕西安心怀嫉妒,每隔一段时间便向德·格朗利厄公爵讲述吕西安以往经历中的轶事,使他讨厌吕西安。但是,已经与教会头面人物混在一起的虔诚的公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则给他撑腰。吕西安认为这些人的敌意,是由于他跟德·埃斯帕尔夫人的姑姑、从前的德·巴尔日东夫人、现在的夏特莱伯爵夫人有过一段风情的缘故。另外,吕西安感到自己必须受到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家庭的接纳,而且他那个教唆者也鼓励他去勾引克洛蒂尔德,他于是产生了暴发户的那种勇气:每星期七天中有五天到这里来,对别人投来的嫉意,他显出优雅的风度忍气吞声。他忍受着那些放肆无礼的目光,巧妙地回答别人的嘲笑。他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以及他的迷人的举止,和蔼可亲的态度,最后终于打消了别人的疑虑,减少了障碍。他一直与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打得火热,卡洛斯·埃雷拉还保存着他俩热恋时期写的那些情书。吕西安是德·赛里奇夫人的偶像,德·图什小姐家对他也很有好感,他为能被这三家接纳而感到高兴。他从西班牙人那里学会了处理关系时要留有最大的余地。
“不可能同时与好几家都忠贞不二,”他的亲密的谋士对他说,“到处都去,会到处都找不到巨大利益。大人物只保护那些与他们的家具同样美好,那些他们天天见到的人,并懂得应变成他们某一件必要的用品如天天就坐的沙发那样。”
吕西安已经习惯于把格朗利厄家的客厅当作自己的战场,他把他的机智、俏皮话,各种消息和奉承者的优雅姿态都留给晚上在这里度过的时光。他善于曲意逢迎,对人温柔体贴,克洛蒂尔德时时提醒他应该绕过那些暗礁,他对德·格朗利厄先生的一些小小的嗜好大肆恭维和吹捧。克洛蒂尔德最初嫉妒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幸福,后来自己狂热地爱上了吕面安。
吕西安看到这样一门亲事能给他带来各种好处,便像法兰西喜剧院头号青年男主角阿尔芒那样,扮演起钟情男子的角色。他给克洛蒂尔德写的情书自然都是一流的文学杰作。克洛蒂尔德也给他回信,将这疯狂的爱情诉诸笔端上与他进行非凡的较量,因为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去爱。每星期日,吕西安都会圣托马一达坎教堂做弥撒,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还进行君主政体和宗教宣讲,收到极好的效果。另外,他还在忠于圣会◎的各家报纸上撰写极为精彩的文章,不收分文,署名只写“L”◎这一个字母。他应国王查理十世或指导神甫会的要求,写一些政治性小册子,从不收取任何报酬。
◎圣会: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左右政权的宗教团体。成立于一八○一年,几经反复后于一八三○年解散。
◎L为Lucien(吕西安)的第一字母。
“国王给了我莫大恩惠,”他说,“我的生命就是他给的。”几天来,正在谈论任命吕西安为首相◎私人秘书的问题。但是,德·埃斯帕尔夫人动员了很多人来反对吕西安,查理十世的老师雅克也犹疑不决,不敢贸然作出这项决定。吕西安的社会地位并不明朗,不仅如此,随着他一天比一天爬得高,人人嘴边都挂着这句话:“他靠什么生活?”这个问题要求他作出解答,善意的或恶意的好奇者对他进行各方面打听,在这个野心勃勃的人身上找到了不止一处薄弱之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做了她父母的无辜的侦探。几天前,她拉住吕西安到一扇窗子前说话,告诉他家里的不同意见。“买一块值一百万法朗的田产,你就能娶我了,这是我母亲的回答。”克洛蒂尔德说。“他们以后会问你钱是从哪里来的!”当吕西安向卡洛斯报告这句所谓最后决定时,卡洛斯对他说。
◎一八二九年十一月起德·波利尼亚克亲王任法国首相。
“我可以说我的妹夫发了财,”吕西安说,“他成了一个有职责的出版商。”
“那么,就差这一百万了,”卡洛斯大声说,“我来想办法吧。”
吕西安从来没有在格朗利厄公馆进过晚餐,这就清楚地表明了他在这个公馆的地位。无论是克洛蒂尔德,还是德·于克赛尔公爵夫人,还是始终跟吕西安保持良好关系的德·莫弗里涅斯夫人,都未能从老公爵那里获准给予这一优待。这位贵族对他称之为德·鲁邦普雷老爷的人抱有疑心。出入这个客厅的所有人员都看出了这个细微的情态。这给吕西安的自尊心造成极大伤害,他感到自己在这里仅仅是受到别人的容忍。上流社会的人是有权严格要求别人的,因为他们常常受骗上当!要在巴黎出人头地,而没有众所周知的财产,没有名正言顺的职业,这种地位是任何诡计所无法长期支撑的。为此,吕西安在向上爬的过程中,要用巨大努力去应付这种异议:“他靠什么生活?”在德·赛里奇夫人家里,他不得不说出了“我欠了一屁股债”这句话。他是靠着德·赛里奇夫人的帮助,才得到了总检察长格朗维尔和一位国务大臣、最高法院一位院长奥克塔夫·德·博旺的支持,
吕西安走进格朗利厄公馆的院子,在这里,他的虚荣心是可以理解的。他想到“鬼上当”对他说过的话,痛苦地自言自语道:“我听到脚下的一切已经发出咋咋的断裂声!”他爱艾丝苔,他又想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多么离奇的处境!必须出卖一个、才能得到另一个。只有一个人能做这个买卖而不使吕西安的名誉受到损害,这个人就是冒牌的西班牙人:他们两人难道不应该都审慎从事,保持默契吗?生活中,这样的契约没有第二个,在这种契约中,每人轮流地控制对方和受制于对方。
吕西安驱走了遮暗了他的前额的乌云。他喜气洋洋、容光焕发,走进了格朗利厄公馆的客厅。这时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客厅里充满了花园的芳香,园子正中花架上的花儿在人们眼前呈现出金字塔形状。公爵夫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正与德·肖利厄公爵夫人聊天。好几个女子凑在一起,每人假装痛苦,摆出充满多种表情的各不相同的卓绝姿态。在上流社会,没有一个人对不幸或痛苦表示关切,一切都是口头说说而已。男人们在客厅或花园里踱来踱去。克洛蒂尔德和若赛菲娜在茶桌周围忙碌着。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德·格朗利厄公爵,德·阿朱达一潘托侯爵,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在一个角落玩他们的维斯克◎。当人们禀报吕西安来到时,他穿过客厅,向公爵夫人致意,问她为什么面带悲戚。
◎维斯克:一种纸牌游戏。
“德·肖利厄夫人刚刚得悉一个可怕的消息:她的女婿德·马居梅男爵、前德·索里亚公爵死了。去尚特普莱尔照顾他们兄弟的小索里亚公爵和他的妻子写信通知了这件伤心事儿。路易丝的处境真让人悲痛!”
“像路易丝那样受到丈夫疼爱,一个女人一辈子碰不上第二次。”玛德莱娜·德·莫尔索说。
“她将是一个有钱的寡妇。”德·于克赛尔老公爵夫人望着吕西安说。吕西安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可怜的路易丝,”德·埃斯帕尔夫人说,“我了解她,我真可怜她。”
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显出富有感情和善心的女子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萨碧娜·德·格朗利厄才十岁,她抬起机灵的眼睛望着母亲。母亲瞪了她一眼,把她那几乎是嘲讽的眼光给压了回去。这就是所谓教育孩子。
“我女儿即使经受住这一打击,”德·肖利厄夫人怀着深切的母爱说,“她的前途也叫我担忧。路易丝是很罗曼蒂克的。”
“我不知道我们这些女孩子的这种性格是从谁那儿来的?……”于克赛尔老公爵夫人说。
“如今,”一位老红衣主教说,“感情和规矩很难协调一致了。”
吕西安说不出一句话。他向茶桌走去,准备问候德·格朗利厄小姐们。当诗人离这群女人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凑过身去与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低声耳语。
“你真的认为这个小伙子很爱你的宝贝克洛蒂尔德吗?”她对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说。
这句话的阴脸用心只能在描绘了克洛蒂尔德的形象后才能明白。
这位二十七岁的姑娘此刻正站在那里。这个姿势正好使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的嘲弄的目光透彻地扫遍了克洛蒂尔德的整个身段。她又干又瘦,活像一根芦笋。可怜的姑娘上身那么扁平,使用女服商人称为“假饰”的那种移花接木的办法,恐怕也无济于事。克洛蒂尔德知道自己的姓氏具有足够的优势,非但不设法掩饰这个缺陷,而且还让它骄傲地突现出来。她身上紧紧地裹着连衣裙,造成了中世纪雕塑家创作人像时所追求的那种僵直而清晰的效果,雕塑家把这种雕像置于大教堂的壁龛中,雕像的外形从壁龛的背景上显得格外醒目。克洛蒂尔德身高五尺四寸◎如果允许我们使用一个至少让人一听就懂的通俗说法,那就是:她光长了两条腿。这个比例上的缺陷使人感到她的上身显得畸形。棕色的皮肤,又黑又硬的头发,浓密的眉毛,嵌镶在发黑的眼眶里的火辣辣的眼睛,一张月牙般的弓形脸,上方是隆起的额头。她的长相是她母亲形象的一幅漫画,她母亲是葡萄牙美女之一。造物主喜欢玩这种游戏。在一些家庭里,人们常常看到兄妹两人十分相像,妹妹长得非常美丽,而她的线条移到哥哥身上却变得出奇的丑陋。克洛蒂尔德的嘴过分凹陷,嘴上挂着一成不变的轻蔑表情。因此,她的双唇比脸上任何其他部分更多地表露出她的内心活动,因为爱情给双唇印有可爱的表情,尤其是由于她那过于深棕色的脸颊不会显出脸红,始终生硬的黑眼睛从来不表达任何感情,她的双后的表情就更加重要了。
◎法国古尺,约合一点七四米。那时人们平均身高比现在矮。一点七四米是个高个子。
尽管有这么多不利条件,尽管是木板一样的身材,她由于受过教育,加上承袭了种族血统,所以具有高贵的仪态,高傲的举止,总之具有一切人们确切地称之为“说不出”的东西,这也许得益于她的衣着大方,她的服饰表明她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女子。她的头发又硬,又多,又长,可以算作一美,给她带来有利条件。她的嗓音经过训练,富有魅力。她唱歌特别动听。克洛蒂尔德正是人家谈话时会这么赞美的一个姑娘:“她的眼睛真漂亮!”或者“她的性格真迷人!”如果有人用英国人说话的方式问她:“你的风韵呢?”她会回答说:“请叫我苗条姑娘吧!”
“为什么人家不会爱我那可怜的克洛蒂尔德呢?”公爵夫人回答侯爵夫人说,“你知道她昨天跟我说什么了吗?‘如果人家是出于野心而爱我,我也偏要让他为我本人而爱我!’她有才智,有抱负,有些男人喜欢这两种优点。至于他呀,亲爱的,他俊俏漂亮,梦一般迷人,如果他能赎回鲁邦普雷的地产,国王将出于对我们的器重,还给他侯爵的爵位……不管怎么说,他母亲是鲁邦普雷家族的最后一代……”
一可怜的小伙子,他从哪里去弄这一百万呢?”侯爵夫人说。
“这不是我们的事罗,”公爵夫人继续说,“不过,他肯定不会去偷……而且,我们也不会把克洛蒂尔德给一个搞诡计的人或一个不诚实的人,哪怕他像德·鲁邦普雷先生那样漂亮,那样年轻,又是诗人。”
“你迟到了。”克洛蒂尔德对吕西安说,极其妩媚地微微一笑。
“是的,我在外面吃了晚饭。”
“这几天,你常常去社交界。”她说,那微笑中隐藏着嫉妒和不安。
“社交界?……”吕西安又说,“不,这一星期里,我只是极其偶然地在一些银行家那里吃饭,今天是在纽沁根家,昨天在杜·蒂耶家,前天在凯勒家……”
可以看出,吕西安很善于用贵族大老爷的精明而放肆的语调说话。
“你有很多敌人。”克洛蒂尔德对他说,一边端给他一杯茶(用多么优雅的姿势),“有人来跟我父亲说,你欠了六万法郎的债,还说过不多久,圣贝拉日◎将成为供你消遣的城堡。如果你知道,所有这些诽谤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一切都压在我的身上。我不想跟你说我是多么难受(我父亲的目光简直要把我钉在十字架上),我只想说,这万一成了事实,你要受多大的罪……”
◎直到一八三○年,圣贝拉日监狱一直是关押债务人的监狱。
“千万别听这些空话。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吧。给我几个月的期限吧。”吕西安回答,一边把宝杯子放回刻花的银盘里。
“你不要在我父亲跟前露面,他会对你说一些粗暴的话,你会无法容忍,这样我们也就完了……这个坏心肠的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对他说,你的母亲曾经服侍过产妇,而你的妹妹是烫衣女工……”
“我们过去非常贫穷。”吕西安回答,眼里涌出了泪水,“这不是诽谤,而是地地道道的恶意中伤。如今我妹妹已经胜过百万富翁。我母亲过世已经两年……我将要在这里获得成就,而他们偏偏把这些材料在这期间抛出来……”
“你怎么得罪了德·埃斯帕尔夫人?”
“在德·赛里奇夫人家里,当着德·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的面,我没有留神,开玩笑似地说出了她为了不让她丈夫德·埃斯帕尔侯爵占有财产而打官司的事。这事是比昂雄告诉我的。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见解获得博旺和赛里奇的支持,也使掌玺大臣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们两人都在《法院报》面前退却了,在丑闻面前退却了。为使那桩可怕案件得以了结而提出的判决理由上,侯爵夫人受到了谴责。如果说德·赛里奇先生疏忽大意,使侯爵夫人成了我的死敌,我倒赢得了他的保护,赢得了总检察长和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的保护。德·赛里奇夫人已经告诉过他们,如果让人猜出他们的消息从何而来,他们会把我推入险境。德·埃斯帕尔侯爵先生认为打赢那场令人厌恶的官司,是由于我的原因,所以昏头昏脑地来拜访过我一次。”
“我要把德·埃斯帕尔夫人从我们这里捧走。”克洛蒂尔德说。
“啊!怎么办?”吕西安叫起来。
“我母亲邀请小埃斯帕尔来作客,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十分可爱。两个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会在这里对你大肆捧场,这样我们就有把握永远见不到孩子的母亲了……”
“哦,克洛蒂尔德,你真可爱!如果我不是因为你漂亮而爱你,我也要为你的智慧而爱你。”
“这不是智慧/她说,把所有对吕西安的爱都集中到了嘴唇上,“再见,请你这几天不要来。当你在圣托马一达甘教堂见到我围着一块粉红色围中时,这就告诉你我父亲改变了心情。你会见到一个答复,它将贴在你坐的椅子背上。对于我们没有见面而引起的痛苦,它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安慰……把你带给我的信放在我的手帕里。”
这位年轻姑娘显然不止二十七岁了。
吕西安在拉普朗什街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到林荫大道下了车,在玛德莱娜教堂附近又叫了一辆,让它一直拉到泰布街。
十一点,他走进艾丝苔的住所,看到艾丝苔正哭得伤心,但穿戴得如同往日欢迎他一样。她躺在一张绣着黄花的白缎长沙发上等待着吕西安,穿一件雅致的印度平纹细布浴衣,打着樱桃红的饰带结,没有穿胸衣,头发简单地系在头上,脚穿一双樱桃红软缎村里丝绒拖鞋。所有的蜡烛都已点燃,土耳其式水烟筒已经准备好。但是,她没有吸自己的水烟筒,它放在她面前没有点火,这似乎标志着她的处境。她听到开门声后,便立即擦干眼泪,如同一头羚羊蹦跳起来,双臂抱住吕西安,像一块布被风吹起后缠在一株树杆上。
“要分手,”她说,“真是这样吗?”
“嘿,只是几天嘛。”吕西安回答。
艾丝苔放开吕西安,像死人般地重新倒在长沙发上。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女人会像鹦鹉一样喋喋不休。啊,她们多么爱你!……五年以后,她们还像刚刚过完幸福的第一天,她们不能离开你,她们的气愤、绝望、爱情、激怒、惋惜、惊恐、忧伤、预感,一切都是高尚的!总之,她们像莎士比亚的一场戏那么美妙。然而,你们一定要明白这一点;这种女人没有爱情。如果她们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如果,说到底,她们真有爱情,她们就会像艾丝苔那样,像孩子所作所为那样,表现出真正的爱情。艾丝苔没说一句话,把脸埋在靠垫里,哭得泪人儿一般。吕西安竭力把艾丝苔抱起来,跟她说话。
“嘿,你真是一个孩子,我们不分开……怎么,过了快四年的幸福日子,几天不在一起,你就这样子了?哎,我跟那些姑娘,有什么相干呢?……”他对自己这样说,一边回想起科拉莉也这样爱过他。
“啊,先生,您今天真漂亮!”欧罗巴说道。
感官有自己的理想美。可以想象,这种十分迷人的美,加上吕西安特有的温柔性情和诗人气质,会对那些大自然赋予的外表极为敏感,而审美又使那样天真幼稚的少女勾起何等疯狂的激情。艾丝苔还在轻轻地抽泣,她的姿态反映出极度痛苦的心情。
“哦,小傻瓜,”吕西安说,“难道没有对你说过,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吗?……”
听到吕西安特意说出的这句话,艾丝苔如猛兽似地挺起身来,散乱的头发像一些叶子裹着这如花的脸庞。她目不转眼睛地凝视着吕西安。
“关系到你的生死!……”她大叫一声,举起双臂,又让它们重重地垂下,这是身处绝境的少女才做的动作。“对,确实如此,那个残忍的人说的话表明事情很严重。”
她从腰间抽出一张揉皱的纸。这时她见欧罗巴在场,便对她说:“你出去吧,姑娘。”欧罗巴出去,关上了门。“瞧吧,这是‘他’给我写的!”她说着,把卡洛斯刚派人送来的一封信递给吕西安。吕西安高声朗读这封信:
你明天早晨五点动身,有人把你送到圣日耳曼森林尽头一个
守林人家里。他家二楼有你的一个房间。未经我的许可,不得走出
这个房间,那里有你所需要的一切。守林人和他的妻子都很可靠。
不要给吕西安写信。白天不要到窗口观望。如想外出,可在夜间由
看守带领出去散步,路上要把车帘放下。这关系到吕西安的生死。
吕西安今晚来与你道别。将此信当着他的面焚毁……
吕西安当即在烛火上将这短笺烧掉了。
“听我说,吕西安,”艾丝苔像犯人听取对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一样听人读完了这封信后,说,“我不会再对你说我爱你了,否则就是蠢话……已经快五年了,我一直觉得爱你就像呼吸、生活一样自然……那个无法理解的人把我安置在这里,就像把一头珍奇的小动物关在一个笼子里。在他的保护下,我的幸福开始了,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将会结婚。婚姻是你前途的必要组成部分,上帝不许我制止你发迹。你的婚姻就是我的死期。但是我决不找你麻烦,我也不会像那些轻佻的女工用煤炉去自杀,我干了一次,已经够了,第二次会令人厌恶,就像玛丽艾特说的那样。不!我要离开法国,走得远远的。亚细亚掌握着一些她的国家的秘诀,她答应教我安乐死的办法。在自己身上打一针,啪!一切都结束了。我只要求一件事,我可爱的天使,就是不要让人欺骗。对于生活,我心里有数:从一八二四年我见到你的那天起,直到现在,我享受的幸福比十个幸福的女子还要多。把我看成原来的面目吧:我是一个既坚强又脆弱的女子。对我说一句:‘我要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有任何企求,只要你对我亲切地诀别,你将永远不会听到有人再谈起我……”
艾丝苔讲出这些话后,沉默了片刻。这些话的坦诚只能与讲话时的手势和语气的纯朴相媲美。
“你是不是要结婚?”她说,那明亮迷人的目光像匕首的利刃刺入吕西安的蓝眼睛。
“我们致力于我的婚事,已经一年半了,现在没有办成。”吕西安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不过,我亲爱的小姑娘,现在不是为了这个……现在事关神甫,事关我,你……我们受到了严重威胁……纽沁根发现了你……”
“对,”她说,“在万塞纳森林里。他认出我了吗?……”
“没有。”吕西安回答,“但是,他爱上了你,到了抛弃多少财产也在所不惜的程度。那次晚餐后,他谈起你们相遇,描绘你的形象时,我没有注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笑,因为我处身在社交场合,就像野人处身在敌对部落的陷阱之中。卡洛斯叫我不要操心,但认为这种境况很危险。如果纽沁根竟敢侦探我们,卡洛斯负责对付他。这种事,男爵是干得出来的,他跟我说过警察局没有本事。你在一个积满烟炱的老壁炉里点了一把大火……”
“那么,你的那个西班牙人准备怎么办?”艾丝苔温和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叫我放宽心睡大觉。”吕西安回答,不敢看艾丝苔一眼。
“要是这样,我就像狗一样乖乖地服从,这已经成了我的职业。”艾丝苔说着把自己胳膊搭到吕西安手臂上,拉他进了自己卧室,对他说:“你在那个卑鄙的纽沁根家里吃好这顿晚饭了吗,我的吕吕?◎”
◎对吕西安的爱称。
“有亚细亚的烹调手艺,难以再在别人家吃到好饭,即使那家的家长名声很大。不过,卡雷默做的饭就像过星期天一样。”
吕西安不由自主地把艾丝苔和克洛蒂尔德加以比较。情妇是那么漂亮,始终那么选人,她还没有让那个吞噬最牢固的爱情的魔鬼--厌烦--靠近。
“一个妻子分成两处,真是遗憾!”吕西安心里想,“一边是诗意、肉欲、爱情、献身、美丽、可爱……”艾丝苔在那里像女人就寝前那样,翻寻着什么东西,来来回回,像蝴蝶似地飞来飞去,一边哼着歌子。你简直会说这是一只蜂鸟。“而另一边是姓氏高贵,名门望族,荣誉地位,善于社交!……没有任何办法把这两者荟萃到一个人身上!”他大声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诗人在这间粉白色的迷人的房间醒来时,发现只有自己单独一人。他打了一个铃,神秘的欧罗巴跑了进来。
“先生要什么?”
“艾丝苔!”
“夫人四点三刻就出门了。遵照教士先生的吩咐,我收到邮费已付的一张新面孔。”
“一个女人?……”
“不,先生,一个英国女人……是那种夜里上班的女人。我们遵照吩咐,像眼伺夫人一样服伺她。先生要这么个臊货干什么呢?……可怜的夫人,她上车时哭了……‘反正得这么做!……’她叫出声来,‘我离开了这只可怜的猫咪,他还在睡梦中呢’她擦着眼泪对我这样说,‘欧罗巴,要是他看我一眼,或叫我一声名字,我就会留下来,哪怕跟他一起去死……’您瞧,先生,我是那么喜欢夫人,所以没有让她看见她的替身,很多别的女仆都会这么干,让她心碎。”
“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已经在这里了吗?……”
“先生,那辆送夫人走的马车,就是她乘来的。我遵照吩咐,把她藏在我的卧室里。”
“她不错吧?”
“就像一个便宜货的女人那样呗。不过,如果先生能出力,她扮演自己的角色不会有什么困难。”欧罗巴说着去找那个假艾丝苔了。
出现这件事的头一天临睡前,有财有势的银行家吩咐贴身男仆一到七点就把那个最机灵的商业警察有名的鲁夏尔带进一间小客厅。男爵穿着晨衣拖着拖鞋来到这里……
“你们在瞎(耍)弄我!”警察向他致礼时,他这样回答说。
“没有别的办法,男爵先生。我重视自己的职位。我已经荣幸地对您说过,我不能插手与我职位无关的事。我向您承诺的事,不就是让您与我们警察中我认为最能为您效劳的人接头吗?可是,男爵先生是知道的,隔行如隔山……要造一幢房子,不能叫木匠去干锁匠的活。是这样,我们有两种警察:政治警察和司法警察。司法警察从不参与政治警察的事,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您去找政治警察的头头,他需要大臣批准才能受理您这件事。但是您恐怕也不敢把这事向警察总监说明。一个警察去为自己的事搞侦探,可能会丢掉自己的饭碗。司法警察与政治警察一样审慎,因此,内政部或巴黎警察局,没有一个人不是为国家利益或司法利益行事。不管是一起阴谋或一桩罪行,哦,我的上帝,头头们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但是您也要明白,男爵先生,他们除了巴黎的五万起恋情案外,还要办很多别的事情。至于我们这些人,我们只能参与逮捕债务人。一旦涉及其他事情,我们就会因扰乱别人安宁而受到严重牵连。我给您派了我手下的一个人,但我也向您说明,我不作担保。您要他在巴黎为您寻找一个女人,这个贡当松骗了你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什么事也没干。在巴黎寻找一个怀疑她去过万塞纳森林的女人,而且她的特征又跟巴黎所有漂亮的女人十分相似,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贡汤(当)松难道不能对我说明系(事)实金(真)相而不骗我这将(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吗?”男爵说。
“听我说,男爵先生,”鲁夏尔说,“您能否给我一千埃居◎,我可以给您……我卖给您一个主意。”
◎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
“这个举(主)意能及(值)一千埃居?”纽沁根问。
“我可不会给人耍弄,男爵先生,”鲁夏尔口答,“您萌动了爱情,想发现您钟情的对象,你干渴得像一棵缺水的葛定。您的随身男仆告诉我,昨天来了两名医生,觉得您的情况很危险。只有我能把您交给一个精明人的手里……嘿,见鬼!假如您的命还不值一千埃居……”
“告许(诉)我这个精明银(人)的名宇。你可以相信,我会很慷慨的!”
鲁夏尔拿起自己的帽子点了点头,走了。
“你介(这)个贵(鬼)东西,”纽沁根喊起来,“过来……开(给)你!……”
“您要注意,”鲁夏尔伸手接钱前说,“我卖给您的仅仅是一个情报。我告诉您这个唯一能为您效劳的人的姓名和地址。他可是一位高手
“金(真)见贵(鬼),”纽沁根大声说,“光系(是)罗特希尔德这个名字就及(值)一千埃居,而且还得签在几(支)票下端……我开(给)一千法郎怎么样?”
鲁夏尔虽然没有干过像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执达员、商务诉讼代理人那种差事,但也颇为狡猾,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男爵一眼。
“您呀,要么一千埃居,要么什么都不给。这点儿钱,您几秒钟内就从交易所赚回来了。”他对男爵说。
“我给一千法郎!……”男爵重复了一句。
“您在为一座金矿讨价还价!”鲁夏尔说,一边致礼告辞。
“我拿一将(张)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就能得到介(这)个地几(址)。”男爵大声说,一边吩咐随身男仆把他的秘书找来。
杜卡莱◎已经不在了。如今,从最大的银行家到最小的银行家,都在哪怕最细小的事情上运用杜卡莱的决窍:他们为艺术、善行、爱情讨价还价,他们大概也将为赦免罪行而向教皇讨价还价。因此,纽沁根听鲁夏尔这样说,很快想到贡当松是商业警察的左膀右臂,大概知道这位侦探高手的地址。鲁夏尔要价一千埃居的东西,说不定贡当松五百法郎就会撒手。这迅速的决策有力地证明,这个人的心虽然已被爱情所占据,而他的头脑还是贪婪的金融资本家的头脑。
◎杜卡莱:法国作家勒萨日的五幕讽刺喜剧《杜卡莱或金融家》中的人物,是个贪婪的包税商。
“先生,快,”男爵对他的秘书说,“快坐马切(车)去,你亲基(自)到商业警察鲁夏尔手下的侦探贡汤(当)松那里跑一趟,马向(上)把他接来。我等着!……你从花园那线(扇)门进来--介系(这是)钥系(匙),因为,决不能让任何银(人)看见介(这)个银(人)到我介(这)里来。你把他太(带)到花园的小楼里。我托你办的介(这)件系(事),要尽量干得巧妙。”
有人来找纽沁根谈生意,但是他等待着贡当松,他梦想着艾丝苔。他心想很快就会见到那个叫他神魂颠倒的女子。他用含糊其辞的语言,模棱两可的允诺,把所有人都打发回去。在他看来,贡当松是巴黎最重要的人物。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花园。最后,他吩咐关上门,叫人在位于花园一角的小楼里伺候他吃午饭。这位巴黎最诡计多端,最老谋深算和最有手腕的银行家做出这种举动,显得如此优柔寡断,真叫各办公室的人大惑不解。
“老板怎么啦?”一个经纪人对一个一等职员说。
“不知道。似乎他的健康令人担忧,昨天,男爵夫人请德普兰大夫和比昂雄大夫来会诊……”
有一天,几个外国人来求见牛顿。牛顿这时候正在喂狗吃药,那是他的一只被唤作“美人儿”的狗。大家知道,他为这只狗而放弃了很多工作,对她(“美人儿”是一只母狗)总是说这句话:“啊,美人儿,你不知道你刚才毁掉了什么东西……”这些外国人没有打扰这位伟人的工作,走了。所有大人物的生活中,都有小狗“美人儿”这种事。黎世贸元帅攻陷马洪◎,立下十八世纪最伟大的军功之一后,前来觐见路易十五。国王对他说:“有个重要消息,你听说了吗?……可怜的朗斯马特死了!”朗斯马特是个知晓国王一切阴谋的看门人。巴黎的银行家们永远不知道他们该怎样感谢贡当松。由于这位侦探的原因,纽沁根本来决定要做的一笔巨大生意让给了别人。作为贪婪的金融资本家,他能用投机的炮火每天击中一笔财富,而当他成了普通人,就只能任凭“幸福”摆布了!
◎马洪: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岛米诺卡岛首府。黎世留于一七五六年指挥法军占领米诺卡岛及马洪港。
这位大名鼎鼎的银行家喝着茶,小口地咬着几片涂着黄油的面包,但却毫无滋味,这种情况已有很长时间了。这时,他听到一辆马车在他花园的小门前停下。他的秘书很快把贡当松介绍给他。他的秘书最后总算在圣贝拉日监狱附近一家咖啡馆里找到了贡当松。一个被监禁的债务人怀着某种能得到报酬的敬意给他一笔酒钱,这位侦探正拿这钱在那里吃饭。
请看,贡当松完全是一首诗,一首巴黎的诗。看到他的外表,你马上就会感到,博马舍笔下的费加罗,莫里哀笔下的马斯卡里尔,马利伏笔下的弗隆坦,以及当库尔笔下的拉弗勒尔,这些胆大包天、诈骗有术、狡猾阴险、绝路逢生的伟大形象,与这位智慧超群,卑鄙透顶的人相比,显得黯然失色,不在话下。在巴黎,你会遇到一种典型的人,这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种场景;这不再是瞬间的生命,而是整整一生,甚至几辈子。你把一个半身石膏像在炉火里烧上三次,你就能得到一种外形类似佛罗伦萨铜器的东西。是啊,骤然出现的无数不幸,不得不经受的可怕处境,使贡当松的头脑变得冷酷无情,好像炉中蒸气的颜色三次沾染到了他的脸上。这张黄脸上匆匆出现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再也无法展平,成为底部发白的永久性皱褶。头顶与伏尔泰相似,就像毫无知觉的死人头颅,倘若脑后没有几根头发,人们真会怀疑这是不是活人的头。僵直的前额下,眨巴着一对毫无表情的眼睛,就像茶叶店门口玻璃橱窗下中国人的眼睛,那种表情凝固的装作有生命的假眼睛。一个仿若死神的塌鼻子,嘲弄着命运之神。嘴唇很薄,像悭吝人似的,总是张开着,但却如信箱口一样缄默无言。贡当松像尚未开化的人那样不说一句话,双手被晒成棕褐色,个子矮小干瘦,做出一副无忧无虑、从来不向任何规矩屈从的第欧根尼◎式姿态。然而,在那些善于从衣着识别人的人看来,他的那身打扮为他的生活和品行作了多少注解啊!……特别是那条裤子……那是一条执达吏助手穿的裤子,黑亮黑亮的,就像做律师长袍的那种所谓“巴里纱”料子制成的!……一件从神庙街市场买来的背心,又带披肩又绣花!……一件黑色上衣已经发红!……这身衣服刷得干干净净,外挂一只怀表,系在一条金色青铜链子上。贡当松把一件高级绉纱衬衫露到外面,衬衫上饰一枚闪闪发光的假钻石别针!天鹅绒领子好似刑具铁项圈,项圈上涌出加勒比人发红的肉裥。丝绸帽子像缎子似的发光,但是那层里子,哪位杂货商买了去煮一煮,就能装备两盏小油灯。
◎第欧根尼(公元前四一三一三二七),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传说他蔑视名利,不拘礼俗,追求淡泊自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