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史湘云定亲之谜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刘心武 本章:第三章 史湘云定亲之谜

    上一讲最后,我提出一个问题,就是第五回的《乐中悲》曲预言,史湘云她“厮配得才貌仙郎”,这个才貌仙郎究竟是谁呢?是贾宝玉吗?需要探讨。第三十一回,史湘云第二次到荣国府,王夫人见了她,有这样的话:“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就有婆婆家了。”这句话里“有人家来”,“人家”不构成一个词汇,是“有人——到家里——来”的意思,就是说王夫人她们都知道,有人到了史湘云叔叔家,来为她相亲,而且相亲有了结果,她“眼见就有婆婆家了”。第三十二回袭人见了她,更明确地说:“大姑娘,我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她红了脸,吃茶不答。可见史湘云真是定亲了。袭人小时候服侍过她,跟她无话不说,但也不能乱开玩笑,只有小姐真的定亲了,丫头才可以公开道喜。

    有位“红迷”朋友曾经跟我提过这样的问题:史湘云那时候究竟多大?如果拿贾宝玉做一个标准,我们都知道,薛宝钗比他大,“宝姐姐”这个称呼深入人心;林黛玉比贾宝玉小,“林妹妹”成了她的代号。史湘云叫宝玉叫什么?爱(二)哥哥,宝玉叫她呢?云妹妹,可见宝玉比她大。那么到小说故事发展到三十一回、三十二回的时候,你仔细想想,大观园诗社里的小姐们,别人都没定亲,宝钗比史湘云大,没有定亲,迎春应该更大,也还没有定亲,探春、黛玉跟她差不多大,没定亲,惜春小些,当然更没有定亲,可是一个被宝玉叫做云妹妹的姑娘,她却定亲了,这是不是早点?但是通过上一讲,大家应该明白,史湘云她在襁褓中就父母双亡,虽然寄养在侯门之家,居住在“绮罗丛”中,但叔叔婶婶们“谁知娇养”?她婶婶一天到晚让她做针线活计,仿佛是要从她的劳作中捞回些抚养她的费用。所以叔叔婶婶早点给她定亲,早点把她打发出去,是可以理解的。当然她叔叔婶婶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像这样侯门的小姐,十二三岁以前就送给人家去当童养媳,那是说不过去的,但是到了十三四岁,就立刻为其定亲,各方面也没闲话可说。

    跟我讨论的那位“红迷”朋友很困惑,他说“云妹妹”这个称谓没有深入人心,现在一般读者提起这个角色,就是叫史湘云,不像林黛玉,书里书外人都叫她林妹妹。他非要我精确地说出史湘云在故事那个阶段是多少岁。我提醒他,曹雪芹在第四十九回,特别写下了一段话,告诉读者:对书里那些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称呼你别太较真。第四十九回是最热闹的一回,那时候大观园达到了美女云集的一个状态。除了原有的美女以外,又增加了四个,有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邢夫人的一个侄女儿邢岫烟,还有李纨寡婶带来她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连眼光非常挑剔的晴雯看到了都说“到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曹雪芹的那段话是这样的:“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岫烟,再添上凤姐合宝玉,一共十二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这十二个皆不过是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或有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了。一并贾母、王夫人及家中丫鬟也不能细细分别。不过是姊妹弟兄四个字随便乱叫。”第二十九回,癞头和尚说跟通灵宝玉青埂峰一别十三载,也就是说贾宝玉衔着通灵宝玉落生十三年了,按我们现在的算法就是贾宝玉十三周岁了,但以往说人的岁数,习惯说虚岁,通灵宝玉没有虚岁,贾宝玉得论虚岁,他虚岁得说十四了。故事从那个地方往下流动,虽然还在一年里头,可是四十九回已经是冬天了,快过年了,论虚岁宝玉也就差不多十五了,所以这段话概括这群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当然凤姐应该不止十七岁,大约二十出头了。这段话给我们的启发就是,这些人物即使有的比有的大一点,大的也有限,小的其实也未必真小了多少,而且,过去和现在都有这种现象,就是如果一男一女年龄差不多的话,一般来说,总是女方叫男方哥哥,男方叫女方妹妹,没人硬去查他们的年庚。上一讲已经揭示了,在书里面没有一段叙述性文字,对史湘云作明确的介绍,所以她的年龄尤其模糊,她应该和宝玉相差无几,或者只小一点点,甚至于她不一定比宝玉小,她叫爱(二)哥哥,宝玉叫她云妹妹,不过是像曹雪芹在第四十九回所说的那样,为了亲热,随便那么一叫而已。

    那位“红迷”朋友特别喜欢史湘云,而且他从书里也看到,史湘云和贾母有着血缘关系,贾母也很疼爱史湘云,于是他又提出一个问题:史湘云叔叔婶婶对她不好,贾母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她叔叔婶婶急着给她定亲的信息,贾母更应该率先得悉;那贾母为什么不把史湘云要来嫁给宝玉呢?

    我的看法是:第一,前面讲林黛玉的时候我已经论证了,贾母是一心一意想让宝玉和黛玉结为夫妻的,她公开宣布宝、黛“不是冤家不聚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要为二玉的婚配保驾护航。在这个前提下,贾母虽然疼爱湘云,却不会有将她要来配给宝玉的想法。那个时代那个社会虽然是一夫多妻制,但是像黛、钗、湘这样的贵族小姐,她们定亲出嫁,应该都是成为正妻,而正妻只能有一个,贾母既然为宝玉确定了娶黛玉作正妻,那么钗、湘当然都不会再加考虑。第二,按当时封建伦理的处世规则,贾母是不能去干预湘云婚事的,虽然姓史,但是她已经嫁到贾家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史家的事情她就没有决定权了。再加上无论是史鼐也好,史鼎也好,跟她的血缘也不是最贴近的,不是她的儿子,只是侄子,所以对湘云的婚事她可以关注,却不仅不能包办,也不便于插嘴。即便贾母真想让湘云嫁给宝玉,她也难以开口,因为荣国府当时的地位已经不高了,府主贾政并没有爵位,只是一个员外郎,宝玉只不过是员外郎的儿子,人家保龄侯、忠靖侯可都是侯爵,史湘云虽然是寄养的,身份毕竟是侯爵家的小姐,人家叔婶如果考虑门当户对,给湘云选婆家,起码得是有爵位的家庭,你眼前的这个宝玉,你认为是金凤凰,人家可能还觉得不够格。更何况那时候,像湘云叔婶那样的人,尽管平时对她并不好,却会在给她找婆家时,希望能攀附上更有地位财富的家庭,比如说把她嫁给一个公爵的公子,那他们岂不是多了一个往上发展的台阶?所以贾母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会去跟她那两个位居侯爵的侄子或侄媳妇提出来,让湘云嫁给宝玉。当然这两个理由,第一个是决定性的,贾母就是认定了二玉的结合。贾母疼湘云,但女大当婚,父母没了,她叔婶就相当于父母,两处叔婶做事,大面上一直是过得去的,上一讲我提到,史湘云到荣国府来串亲戚,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一群丫头婆子围随,侯府小姐的气派还是给足了的,那么叔婶给她定亲,大路子也肯定不会错到哪里去,贾母听其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史湘云定亲,是通过人物对话让读者知道的,没有一段叙述性交代告诉读者她究竟是怎么定的亲,定的究竟是哪门子亲。这确实是个谜。为了把这个谜解开,我们可以先捋一遍,看里都写到了哪几种贵族家庭的婚配模式,也许,通过比照,我们能够分析出史湘云定亲属于其中哪一种。

    里面写到了很多跟婚姻有关的事情,把那个时代一般富裕家庭直到贵族家庭的小姐定亲出嫁的方式,通过不同的人物,进行了多种多样的展示。当然书里也写到了丫头的婚配,最常见的情况就是“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但丫头的婚配咱们这次不作讨论,咱们讨论的范畴只在有小姐身份的人物之内,当然,有的小姐是富豪千金,有的家境差一些。

    贵族家庭的小姐,如果有参与选秀的资格,被选中了,而且被皇帝、王爷,再或被王子、世子看中,加以接纳,给予封号,即使不能成为正妻,按那个时代那种社会的价值标准,无论是对其本人还是对其家族,当然都是一种幸运与荣耀。荣国府的贾元春就先被选入宫中作女史,后来得到皇帝宠幸,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这是最高级的一种婚配模式。

    还有一种,就是由皇家指婚。书里写到元春通过端午节颁赐节礼,表达了她对宝玉和宝钗的一种指婚的意向,当然,由于意向还不等于正式的谕旨,贾母就装糊涂,进行巧妙的抵制,使这个指婚没有能够化为现实,但这种指婚在当时社会里面,确实是一种婚姻模式,也是很多贵族家庭和贵族小姐自己所企盼的事情。如果是皇帝亲自指婚,那是天大的荣耀,康熙朝江宁织造曹寅的一个女儿,也就是曹雪芹的一个姑妈,就由康熙皇帝指婚,到京城嫁给平郡王儿子为福晋(又可以写成“福金”,满语正妻的意思)。她的丈夫后来接袭了平郡王,她也就成了王妃,而且还给小平郡王生下世子,取名福彭,后来成为乾隆皇帝小时候的伴读,乾隆继位后一度得到重用,成为曹家的一大骄傲。那时候即便不是由皇帝本人指婚,比如说由重要的妃嫔给指婚,也是无上光荣的。书里的贾母居然抵制元春的指婚,对于王夫人和薛姨妈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对于薛宝钗来说,也使得她内心波澜迭起,饱受煎熬。

    第三种模式,就是贵族家庭之间互相婚配,这应该是最常态的一种模式。第四回讲到“护官符”的时候,就告诉读者贾、史、薛、王四大家族皆联络有亲,从书里人物关系来看,贾母由史家嫁到贾家,王夫人和王熙凤都由王家嫁到贾家,王夫人的妹妹又由王家嫁到了薛家,到了第七十回,似乎不经意,其实却很有意味,曹雪芹写下这样一句话:“偏生近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凤姐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从“偏生”起句的口气,这个地方“保宁侯”应该就是保龄鼐,那么“四大家族”又一次进行婚配。即使“保宁侯”是另外的一个侯爷,也同样说明贵族家庭之间,“门当户对”的婚配是最普遍的。

    紧跟着上面“偏生近日”那句话,后面就又写到,这日王子腾夫人又来接凤姐,一并请甥男甥生女闲乐一日,于是贾母和王夫人就命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那么在第七十回,故事的那个阶段,史湘云在不在贾府啊?她在,七十回情节的重点是填柳絮词,柳絮词怎么填起来的?谁填的第一首?史湘云啊。可是这个往王家赴会的名单里没有史湘云。有的读者就很纳闷,为什么不让史湘云一起去呢?如果说史湘云跟王子腾家血缘离得远,可是黛玉离得难道近吗?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王家不知道她正好在荣国府,没有特别提出来请她去,可即便王家没请,贾母、王夫人也可以命她一起去啊,按亲戚算她也是甥女辈之一啊。难道又是曹雪芹随便那么一写,忘了把她名字列上?一位“红迷”朋友跟我说,他觉得史湘云最应该去了,因为王子腾的一个女儿要嫁给谁呢?嫁给保宁(龄)侯的儿子是不是?保宁(龄)侯儿子是谁呢?就是史湘云的堂兄啊!这个王子腾之女,就是史湘云未来的堂嫂啊,她们关系很近呀!我把我的意见告诉他:可见古本里这个地方的“保宁侯”就是保龄侯史鼐,曹雪芹写的时候,他的文笔非常细腻,他为什么这样写呢?道理很简单,就是无论是宝钗还是黛玉,当然包括迎春、探春,都还没有定亲,没有定亲的小姐在这种社交活动当中行为比较自由,可是史湘云却已经定亲了,一个定亲的堂妹和另一个定亲的堂兄之间就不能够再见面了,就不方便了,当然如果她也去,是去王子腾家,王子腾的女儿即将成为她的堂嫂,按当时封建伦理规范,史湘云就不方便去了。可见曹雪芹不仅写得很细,也写得很准确。这里插进来讲这么一段,意在提醒大家,既是一部小说,也是一部关于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从中我们可以对一些封建伦理道德规范有所了解。

    第四种模式呢,就是父母包办。当然上面讲的那种模式也往往属于父母包办,不过前提是“护官符”上豪族之间的“门当户对”,公子小姐到了适婚年龄,族长就会首先从一贯联络有亲的家族里进行扫描,如果正好有现成的一对,就可以“偏生”又缔结出一桩姻缘,当年王夫人嫁贾政、贾琏娶王熙凤,应该都是那么一回事。在那种情况下,豪族间既然有默契,父母出面表态只是个形式。这里说的第四种模式指的是纯粹由父母意志形成的婚姻,门未必当户未必对,但父母执意要把女儿嫁给某人,女儿只能认命。书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迎春。所谓父母包办,其实就是父亲包办,邢夫人在贾赦跟前是一个很软弱的存在,贾赦在邢夫人面前是绝对权威,没有什么夫妻共同商量的余地,贾赦做主把迎春许给了孙绍祖,就是第五回提到的“中山狼”,迎春最后就被这匹色狼蹂躏吞噬了。孙家和贾家并不门当户对,虽然当时孙绍祖也比较发达了,但是从根儿上说,没法和贾家相比。那为什么贾赦非要把迎春许给孙绍祖啊?孙绍祖后来打骂迎春,意思就是说你等于是我用五千两银子买来的丫头,怎么回事啊?就是贾赦曾经问他们家挪用过五千两银子,到那时候还没还,等于把闺女给了人家去抵债了。迎春大不幸。但这是当时一种也并不少见的婚姻模式:并非门当户对,而且其中还有某种隐情,父母就把女儿硬给嫁出去了。

    那么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由世交或者朋友做媒提亲,这在当时社会里面也是一种婚配模式。比如在清虚观打醮的时候,张道士就为贾宝玉提亲,他是世交,更进一步说他是荣国公的替身——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所以他有资格在贾母面前为宝玉提亲,不想被贾母拒绝了。书里还写到贾琏作为柳湘莲的朋友,把自己的小姨子尤三姐介绍给柳湘莲,柳湘莲一开始还挺高兴,把珍藏的鸳鸯剑拿来作为信物,让贾琏带给尤三姐。当然最后是一个悲剧,如果成功的话,那就是当时社会中也很正常的一种婚配。书里写贾母作保,凤姐为媒,撮合成薛蝌与邢岫烟的婚事,有点第三种模式的味道,但邢家不属于“四大家族”,邢夫人虽然是贾赦正妻,娘家却已经衰落,因此,也可以把蝌、岫的这桩婚事,划归亲朋提亲促成这一模式。

    还有一种形式你要注意,就是当时有官媒婆,媒婆不都是私家的,官府本身有一个媒婆组织,其中有很多官养媒婆,她们专门为达到一定社会地位的家庭里的公子小姐做媒,到这些家庭里去走动。多数情况下是带着男方的意思——某一个家庭的公子到了年龄需要择偶,但是没有现成的线索,就委托官媒婆到相应的家庭里面去,找年龄相当、八字相合的小姐,来说媒,只要家长同意,通过官媒婆的撮合,也能形成一桩婚姻。这在清代是很流行的一种做法。里有没有这方面的描写?展开的描写不多,但是有这方面笔墨。比如第七十二回,就说有官媒婆朱大娘,天天弄个帖子来到荣国府,为孙大人家里求亲,这个孙大人家看来不像是孙绍祖家,可能是另外姓孙的,比较有钱有势的家庭。第七十七回,那个时候王夫人抄检了大观园,又处置了一些丫头,在繁乱当中,有一笔写到,王夫人为官媒婆来为探春说媒,心绪甚繁。孙大人家来求亲,没说盯准了哪位小姐,但第七十七回来的那个官媒婆,就是冲着贾探春来的,可能查阅了有关的户籍,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年龄了,而且可能生辰八字也符合男方要求,于是就来活动了。王夫人当然得管这事——现在的年轻人一定要懂得,探春虽然是赵姨娘生的,但按封建伦理,她母亲是王夫人,她的婚事是由父亲贾政和母亲王夫人来决定来操办的。官媒婆来,首先要见的是王夫人,王夫人如果有了主意,再跟贾政汇报、商量,贾政点头通过,就可以进入具体的定婚程序,贾政如果不点头,那王夫人自己愿意也没用。至于赵姨娘,她不仅没有任何决定权,连正式的发言权也没有,书里写探春只认王夫人是母亲,对生母就叫姨娘,认为属于奴仆一类,或者仅比奴仆略高一点,是符合那个时代那种社会的封建伦理秩序的。当然故事发展到第七十七回的时候,王夫人处置丫头,心绪甚繁——注意曹雪芹写的不是“烦”字而是“繁”字,就是说王夫人要处理很多事情,线头很多,忙不过来。她作为府邸的第一夫人,本来很多事情都委托给王熙凤去管,现在她亲自出马,心里头盘算的事情非常繁杂,但是她并不一定感觉烦恼,她反倒觉得经过她亲自出马,一番整顿清理,荣国府、大观园都更“纯净”了。官媒婆偏这个时候跑来为探春说媒,她一时难以应付,所以探春直到第八十回也还没有定亲。曹雪芹这样写,当然也是为八十回后探春的远嫁留下余地。尽管书里没有通过官媒结成婚姻的正面情节,但穿插点染出官媒婆的活动,也就让我们知道,这是当时贵族家庭小姐出嫁的又一种模式。

    还有一种,里也写到了,就是攀附求亲。两家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互相之间原来也没关系,但是有一家现在有点发达,就想攀附到一个世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通过联姻,进一步带动自己的发达。书里写到一个叫傅试的人——这名字不消说谐音喻意,点明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他的官职是通判,不大不小,当然他希望能够变得更大。他有一个妹子叫傅秋芳,他把傅秋芳当做自己进一步发达的一个砝码,到处去攀附,看哪家有钱有势,他就挨家去试,看能不能把妹子嫁给那家的公子。但是傅试拿他妹子攀附豪门的计划总未落实,把他妹妹耽误到二十四岁还没有嫁出去。二十四岁呀,即使在今天,二十四岁的女子也可以谈婚论嫁了,在那个社会,绝对是一个奇怪的高龄小姐。你想想史湘云,才十三四岁,都已经定亲了。傅秋芳二十四岁还待字闺中,可想而知,她这哥哥“人心不足蛇吞象”,抱定非豪门之家绝不将她嫁出去的主意。傅秋芳应该是父母双亡了,那么“长兄如父”,她的婚姻只能由哥哥做主,自己是完全处于无奈的状态。可能傅试最早都还没考虑到员外郎的公子贾宝玉,现在妹子这么老大了,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何况贾宝玉从他祖父上算,也还称得上是“王孙公子”,于是他就竭力想把他妹妹推销给荣国府,嫁给贾宝玉,哪怕贾宝玉比他妹子小十来岁也无所谓,他就总打发一些婆子到荣国府去请安,每次去了还提出来要见贾宝玉。荣国府里的任何一位家长对傅秋芳都不可能感兴趣,只是不好驳傅家的面子,勉强接待,宝玉呢,本来是最厌恶那些蠢妇的,只因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双全,虽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敬诚”,于是破例接见了从傅家来的婆子。贾宝玉的“遥爱之心”里的那个“爱”当然并非爱情,更不是想娶傅秋芳为妻,贾宝玉认为闺中女子都是水做的骨肉,都尊重爱惜,他的这一表现,再次体现出他“情不情”的性格特征。根据我的探佚,傅秋芳这个人物在八十回后会正式出场,那时候她已经嫁了出去,给忠顺王当了填房。她哥哥傅试当然会非常满意,因为终于通过妹子达到了攀附权贵的目的。傅秋芳在贾府崩溃、贾宝玉落难后,对贾宝玉有所救助。攀附求亲构成婚事也是当时社会的一种婚姻现象,当然不是所有期望攀附的人最后都能如愿以偿,但成功的例子也不少,只是攀附式的婚配,女方往往都是去给男子填房,像邢家把邢小姐嫁给贾赦填房、尤家把尤小姐嫁给贾珍填房,都属于这一类婚配模式。

    还有一种,就是指腹为婚。一般大富大贵的公侯之家,不会采取这种方式,但是从贫寒百姓到小康之家,有时候都会把指腹为婚作为一种婚姻形式。什么叫指腹为婚?就是两对夫妻,妻子都怀孕了,还没生下来呢,那么双方的父母——其实主要是父亲——就有一个约定,如果都生男孩子,就让他们结拜为兄弟,如果都生女孩子,就让她们结拜为姊妹,如果正好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为夫妻。那时候父母双方会很认真地履行这个诺言。书里面就写到尤二姐跟张华是指腹为婚。尤氏她家看来是越来越走下坡路,她父亲死了妻子,娶来一个寡妇填房,就是书里的尤老娘,这尤老娘把跟前夫生的两个姑娘带到尤家来,就是尤二姐和尤三姐——旧社会把这种随母亲改嫁的孩子叫“拖油瓶”。尤老娘前夫在世的时候,应该是她怀着尤二姐那阵子,她丈夫跟一位姓张的朋友就指腹为婚,后来两家果然生下一男一女,张家的男孩就是张华。那个时代那个社会指腹为婚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不可随意改弦更张,退婚需要双方同意,并履行一定的手续。后来张家衰落得更快,张华无力迎娶尤二姐,虽然尤老娘死了丈夫带着两个闺女改嫁到尤家,但从法律上说,尤二姐还要算张华的人,这就在尤二姐后来的命运中埋下了一个“地雷”,成为她悲剧人生中的“爆破点”。

    还有一种模式,就是女孩子去给男家当童养媳。一般富贵家庭很少这样做,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小说里面的巧姐,她在贾府败落之后被刘姥姥解救,解救出来时年龄还很小,刘姥姥把她带回家,后来成为了刘姥姥外孙子板儿的媳妇,那么在她和板儿正式成婚之前,就是一个童养媳。巧姐的命运在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判词,以及《留余庆》曲里,都有预言,在第四十一回里,曹雪芹还特意埋下一个伏笔: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带着外孙子板儿,板儿当时拿着一个佛手,这个佛手是从探春那屋里要来的,结果大姐儿——那时候刘姥姥还没有给她取出巧姐的名字——看见板儿的佛手就想要,板儿开始不愿意给,后来经过大人劝说,佛手就归了大姐儿,大姐儿原来抱着一个香橼,就是大柚子,这个大柚子后来归了板儿,板儿觉得大柚子可以当球踢,很高兴,也就不再去要那个佛手了。在这个地方,脂砚斋有一条批语:“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实际上就是告诉你,佛手和香橼的置换,就说明他们两个最后在一种佛力的保佑下,能够结成一个圆满的姻缘,是一个伏笔。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婚姻模式,就是有的富裕家庭、贵族家庭的公子,他自己看中某一个女子,自己回家跟父母说,就娶这个,而父母通过了解和商量,也可能答应他。这种婚配在当时那样一个男权社会里,也是经常出现的。薛蟠娶夏金桂就属于这种模式。

    咱们这么捋一遍,书里面小姐定亲、婚配的模式,多少种了?我这儿算了算,已经有十种之多了,可能还有别的情况,您还可以从书里面去翻查。的文本,确实是封建社会的一个百科全书。那么不管是哪种方式,看起来差别很大,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作为闺中小姐,作为一个春情萌动的女性,即使你贵为侯府的千金,公府的千金,你本身没有择偶的自由,在婚配上,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相对来说,贵族家庭的公子,还多少有那么点选择的自由,当然也只是非常有限的那么一点选择权。

    我们梳理这些个婚配模式,目的是什么啊?是为了探讨史湘云的定亲,属于其中哪一种。您觉得是哪一种呢?这好像是个简单的问题,可是回答起来又不那么简单,书里面没有明写。但是书里扇面般地展现了这么多种小姐定亲、婚配的模式,我们可以作为参照系,来破解史湘云的定亲之谜。从王夫人的口气:“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就有婆婆家了。”我个人认为,这就意味着,是官媒婆到了她叔婶家,这官媒婆之所以到史家去,未必是有男方点名来说亲,多半是她叔婶急着想把湘云打发出去,主动跟官媒通了气,说我们这儿有个小姐,年岁到了准备出嫁,看能不能给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官媒婆于是就摇摇晃晃地来了,来了以后就相看,当然史湘云的面貌体态、举止修养都很中看,官媒婆拿上她的生辰八字,去为她寻一个门第相当的公子,绝非难事,很快就有了反馈,她的叔婶一听,很不错,于是就给她定了亲。史湘云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婚姻命运,只能听天由命。

    有个“红迷”朋友跟我讨论,他说从史湘云那性格上看,她可未必是个听天由命的人,她应该主动争取嫁给贾宝玉呀!我告诉他,从前八十回书里的描写来分析,湘云、宝玉他们两个相处得非常好,但是所流溢出来的,应该只是一种兄妹之情,或者叫做同龄男女之间的天真烂漫的友情,在他们两个人的接触当中没有出现什么爱情因素,而且曹雪芹还有意识地写到他们两个思想上的差距与抵牾。薛宝钗不断劝贾宝玉读书上进,林黛玉从来不说那样的“混账话”,史湘云介乎薛宝钗和林黛玉之间,有时候她跟着薛宝钗学舌,有时候她跟林黛玉一样无视封建礼教规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特殊情感关系,她是非常清楚的。像二十二回,当时宝、黛、钗、湘他们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情况,后来贾宝玉就在湘云面前发誓,说“我要有外心,立刻化成灰,叫外人践踹”——贾宝玉的誓言都是古古怪怪的——这个时候湘云就说:“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真是快人快语,给林黛玉定位定得那个准啊,当然同时也给宝玉定了位,她就知道,在整个府第里,只有一个人能辖治宝玉。谁啊?就是黛玉,她知道他们俩关系不一般,当然宝钗也知道二玉关系不一般,但宝钗装愚守拙,不动声色,湘云却心胸坦荡,不怕大声说出,这就是因为她对宝玉并无情爱需求,也不认为黛玉是个情敌,自己也绝对无意充当“第三者”。湘云和宝玉既然并不构成一对恋人关系,她内心里当然不会有争取嫁给宝玉的自主意识,行为上就更不可能有相关的表现。前八十回里的湘云是个在恋爱、婚姻方面还完全处于无追求状态的天使般纯净的女孩。你要注意到,书里当王夫人和袭人先后跟史湘云点出来,你定亲了后,史湘云否认了吗?解释了吗?都没有。这就是史湘云当时的生命状态。

    虽然是被动地进入婚姻,史湘云却嫁了个才貌仙郎。有人嫌我絮叨,说你上一讲末尾就提出一个问题,问湘云所嫁的那个才貌仙郎是谁?是不是贾宝玉?您现在说了这么半天,该把答案讲出来了吧?

    当然要向大家提供我的答案。但要得出答案实在并非一件简单的事。要讨论清楚这个问题,先得把一个障碍排除,什么障碍啊?就是第三十一回,故事里边出现了金麒麟,而且回目里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预言。可见,史湘云所嫁的那个才貌仙郎,一定跟金麒麟有关。很抱歉,这一回的末尾我还不能告诉你这个才貌仙郎究竟是谁。那么请听我下一回从金麒麟说起,把这个谜彻底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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