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明寺——槐树苍绿,一天比一天浓郁。
起初,树梢隐约可见点点新芽,继而膨起、绽放,待放眼望去,已蔓延成一大片淡绿了。
今年,春天比往常来得早。
温煦的阳光,洒落中庭。
空海和逸势,伫立在中庭浅绿树阴下。
“真是佩服哪,空海。”逸势望着眼前的牡丹花说。
“明明叶子还没长出,花苞倒膨成这样子——”逸势所说的,是空海平素经常以手掌罩盖的那株牡丹花。
牡丹枝茎上,膨现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花苞。
“是你让这花长成这样的。”
“嗯,也可以这样说吧。”空海淡淡地回应。
逸势将目光移向空海,说:“空海啊,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以前就觉得你有些莫测高深,来到长安,这种感觉更强了——”接着又说:“你啊,比起我们那个日本国,似乎更适合待在唐国。”
“是吗?”
“四天前那晚上,也是这样。面对那只黑猫,你毫无惧色,还能沉着应付。”
“不,其实那时相当危险。多亏丹翁大人前来援助。”
“我可看不出来。至少,若我们不在现场,光你一人的话,一定可以对抗那家伙。”逸势毫不吝惜地称赞。
那夜之后,隔日、再一日,众人连着两天返回棉田,开挖丹翁所指点的数处地方,总共挖出十尊陶俑。
每尊俑像胸前,都贴有胡文咒语,背后刻着“灵”、“宿”、“动”三字。
手脚部位也经人精巧加工,使其更容易活动。拆解破坏这些陶俑后,内现大量头发。
柳宗元带走了一尊陶俑的头、手、脚、躯体等部位。
为了谨慎起见,柳宗元留下两名卫士。
“让他们暂时监视着棉田。万一发生什么事,马上告诉我。”临走前,他对徐文强这样说。
“那以后,不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大概不会再出事了吧。”
“可是,空海,那天晚上出现的到底是什么啊?是猫?还“是人。”
“人能化为猫吗?”
“不。”空海摇摇头,“是人在暗中操弄猫,有时也能让自己看起来就是猫。”
“是人吗?”
“大概是吧。”
“不过,暗中操弄猫的人,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
“可是,你不是一直觉得,刘云樵宅邸事件跟徐文强棉田事件有关连吗?”
“是啊。”
“两者之间的关连,我大概猜想得到。因为刘云樵宅邸的那只妖猫,也出现在那片棉田——”
“唔。”
“不过,你跟妖猫提到了杨贵妃的事。难道贵妃的事也跟猫扯上关系了?”
“没错。”
“为什么你认为他们有牵扯?”
“你还不明白吗?”
“嗯。”
“想想看嘛。”
“完全摸不着边际。”
“那么,你先想想,在刘云樵宅邸出现的妖怪,曾说过什么话——”
“什么嘛。妖怪说了一堆,我答不出来。”
“譬如,妖物不是这样说过吗?要用绢布勒死你——”
“喔。”
“白乐天在马嵬驿也说过,贵妃是遭人用绢布勒死的。”
“哦。”
“此外,被妖物附身的刘云樵之妻,变身为老妇之后所跳的舞曲,不就是李白翁作的《清平调词》吗?”
“嗯……”逸势沉思了片刻。
逸势当然知道,《清平调词》是为贵妃而作的。
说起来,正因为得知此事,空海才决定一探马嵬驿的。
“事情果真如此?”
“没错。”
“可是,到底谁搬出了贵妃遗体?是那只猫干的吗?”
“这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来了,空海。石棺的棺盖内面,不是沾满血迹抓痕吗?到底是谁抓的?依我看,那些血迹,像是已下葬的贵妃突然苏醒,拼命想逃出而用指甲挠抓棺盖所留下来的。”
“既然你这么想,事情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空海,你别答得爱理不理的。关于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跟你想的一样。”
“现在回想起,还是让人不寒而栗。要是自己被埋在地下,像贵妃那样从地棺里醒过来,我会变成什么德性?大概也会挣扎乱抓个不停,在二度断气前就发疯了吧一一”逸势似乎正在想象自己从地底石棺中悠悠醒来的情景,耸着肩,微微弓起背来。
“空海,柳宗元大人说,有信要麻烦你看,那也跟此事有关?矮晁衡大人的信吗?”
“柳先生的信差。”大猴低声说道。
大猴身后的男子,朝着空海和逸势殷勤行礼。
“在下韩愈。”空海与逸势也回礼,报上自己姓名。
“我来迎接客人——”韩愈高度警戒的视线,须臾不离空海。
“我这就带两位到柳宗元处。不过,先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关于晁衡的信。”韩愈说毕,脸色笼上一层阴影。
“怎么了?”空海问。
韩愈惟恐有人偷听似地,眼光网下巡视。
沓无人迹。
即使如此,韩愈依然不放心,停顿了好一下子才开口。
“老实说,昨晚,晁衡的信不知被谁偷走了。”为了说出这句话,韩愈仿佛耗尽了肺中空气。一说完,急忙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真的吗?”逸势问。
“是的,千真万确。”韩愈明确地回答。
木制车轮啮咬泥地、碎石的震动声响,从腰际传到背部。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坐在马车上。
马车可容纳四人,每边对坐二人。空海和逸势并肩而坐,对面马车外面,垂挂着布幔,隔绝了由外窥视车内动静的可能。
“抵达目的地之前,抱歉恕难多说些什么——”换句话说,马车朝目的地前进,先往东,再往西,就等于往“像是永乐坊。”逸势自顾自地说道。
不久,马车停住了。
“两位请下车!”韩愈说。
两人走出车外,此处是有着半圆屋檐样式的土墙所围造的宅邸中庭。
悄然不见人影。
数棵槐树耸立。
新芽乍萌的牡丹花丛、池塘,点缀其间。临池有株巨柳,长长的枝条垂挂水面。
真是宏伟的宅邸啊——逸势用这般的眼神望向空海。
“这边请——”说毕,韩愈便往前走去。
空海与逸势紧随在后。
一行人穿过宅邸入口,来到内宅。
依然不见人影。
继续穿越设有炉灶锅镬的房间,再往里面走——“就是这边……”韩愈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扇门。
“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已经带到。”韩愈出声朝门内招呼。
“请,快请进来。”旁内传来熟悉的柳宗元声音。
窗在右,柳宗元面桌而坐。
空海和逸势坐在柳宗元对面。
韩愈也围桌坐着,迎面看过去,窗在空海和逸势的左方。
桌上有茶,盘内盛装甜点。
有杏脯,以及数种胡国点心——“此地是友人住家。经我无理请托,特意空了出来。他当然不知道我要与谁会面,也不晓得我今天会到这儿来——”柳宗元说毕。目光望着空海和逸势。
“用这种形式招呼客人,我先向二位致歉。”
“哪里。”
“这么做,是为了保密。”
“您倒不用顾虑我们两人。听说徐文强的棉田,后来似乎没什么动静。”
“每天都有回报,但没什么异样。”
“棉田陶俑的事,您报告上级了吗?”
“是的。我已亲口禀告王大人了——”
“王大人怎么说?”
“他交代,暂时别对外透露。士兵、金吾卫官员也都要保密一”
“总有一天,这事还是会传开来,成为街头巷议的。”
“我也这么想。”
“王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等适当时机,再把种种事情禀告皇上——”
“种种事情,您指的是?”
“贵妃之墓被盗挖、刘云樵宅邸事件,以及目前青龙寺凤鸣和尚守护在刘云樵身边等等。”
“刘云樵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
“约定的日期是十五天,如今只剩三天——”
“说的也是。”空海和柳宗元,你来我往,淡然地交谈着。
切入正题之前,柳宗元一边和空海对话,一边在脑子里归纳所要提出的内容。
不,与其说这样,还不如说他只不过想再度确认,自己是否有全盘托出的觉悟。
“话说回来,关于晁衡大人那封信——”话还没说完,柳宗元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说被偷走了。”
“是的。”
“知道是谁偷走的吗?”
“不知道。”柳宗元轻轻地摇了摇头,“寒舍库房中,恰堪收藏机密文书,今早却发现晁衡先生的信不翼而飞了。”
“原来如此。”
“我手中持有晁衡先生之信,包括韩愈在内,仅有极少数人知情,且藏信地点,只有我本人知道。”
“不过,还是被人偷走了?”
“没错——”
“会否有人潜入库房,顺手牵羊连信也带走了?”
“库房里还搁着值钱东西,窃贼却没下手。”
“这么说来,果然——”
“打一开始,贼人可能便已锁定晁衡大人那封信。”
“可有窃贼线索?”空海追问,柳宗元静静地摇头。
“没有。”
“总之,也就是说,那封信对某人似乎很重要。”
“是的。”
“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就像我所说的,无法读懂。因为是用倭国文字所写。字是吾人常用之字,却以倭国语法写成。若非倭国之人,当然读不出所以然。”
“请教过懂倭语之人吗?”
“没有。”柳宗元又摇了摇头,“因我觉得随意让人得知内容并不好。我只知道,信上记载与杨贵妃之死相关的种种事情——”
“这话怎说?”
“给了我这封信的人这么说的。”
“给你这封信的人?”
“关于这点,现在不便透露。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外国人,我也犹豫了一阵子。”柳宗元望着空海,继续说道:“我从白居易那儿,听到不少贵妃陵墓之事,也知道她的遗体不在墓里。空海先生,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此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跟你讨论晁衡的信——”
“结果,事到临头,信却被偷走了。”
“是的。”柳宗元点头说道:“不过,有件事还没对你说。”
“关于给你这封信的人吗?”
“不,是别件事。”
“什么事?”
“先前所提过的刘云樵事件。”
“你说的是?”
“我也耳闻,刘云樵宅邸出现一只奇怪的猫,竟然能预言先皇之驾崩。关于此事,我们瞒着皇上多方访查,终于有了眉目。”柳宗元突然中断说话,定睛凝视空海。
“请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刘云樵未必与贵妃之死完全无关。”
“是吗?”
“说有关,指的并非刘云樵本人和贵妃有牵连。”
“怎么说?”
“与贵妃有关的人,其实是刘云樵的祖父——刘荣樵。”
“刘荣樵?”
“是的。刘荣樵曾以近卫军身份,护卫玄宗皇帝走避安史之乱,逃到蜀地。”
“原来如此。”
“据说,他是马嵬驿叛军核心份子之一。杀了贵妃兄长杨国忠,用长矛剌举其首级,同时还逼迫玄宗皇帝处决杨贵妃的叛军,刘荣樵也列名其中。据说,以长矛刺举贵妃之姐韩国夫人首级的人,正是他——”
“哎——”
“此事是白居易所告知的。”
“是自居易——”
“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事,他似乎另有看法,老早就在调查。关于这两人,他所知甚多。”
“这么说来,端倪隐约可见——”
“是的。如今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似乎全与贵妃有关。”说毕,柳宗元总算察觉了一般,伸手到桌上。
“呀,我真是怠慢。准备了茶水,却只顾说话——”柳宗元拿起茶罐,准备泡茶。
“还是让我来效劳吧。”韩愈起身,从柳宗元手中接过茶罐,将茶叶放入各人的茶碗里,并以热水浇注。
茶水稍稍凉却,缓缓渗出茶色来。
逸势喝了一两口茶,再拿起甜杏脯送进嘴里。
空海只以双唇轻轻碰触了一下茶碗。
“话说,那封信——”眼见大家都又坐定,柳宗元重启话端。
“是的。”
“似乎是晁衡大人写给李大人的。”
“是李白翁吧。”
“没错。”
“晁衡为何要写信给李白翁?”
“空海先生应该也知道,两人颇有交情。”
“当然。李白为晁衡所写的吊诗,我曾拜读过。”空海答道。
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于天宝十二年(公元七五三年)返回日本。
深受玄宗皇帝赏识的仲麻吕,曾数度上书请愿返回日本,却不被允许。
最终准许仲麻吕返回日本,是在空海入唐五十一年前。
晁衡搭船返日途中,遭遇暴风雨,结果船又飘回唐土。
不知道晁衡又已安抵唐土的李白,误信他已丧命于暴风雨,曾留下题为《哭晁卿衡》的诗作: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失落的那封信,即是安倍仲麻吕亲笔写给李白的。
“唔——”逸势出声说话,“空海,真是遗憾哪。若是那样的信,说什么也要一睹为快——”逸势不胜唏嘘地说。
“话又说回来,空海先生,且不论内容为何,那封信的开头,以及类似题记的字,我倒还记得一二——”
“你读懂了?”
“不,信上所写多为吾国文字,我才记得的。”
“所以,写得出来吗?”空海问。
“嗯,大概可以。”
“那就拜托你了。”
“不过——”柳宗元双手放在胸上,做出确认的动作。
他似乎没准备纸笔。
“若是笔墨,我这儿有。”空海从怀里掏出笔、墨。
接着,又拿出纸张,放到桌上。
“喔,那就可以写了。”柳宗元从空海手中接过文具,摊开纸张。
笔沾墨汁,忖想片刻之后,柳宗元开始动笔。
沙沙的运笔声中,一连串汉字出现在纸上。
写出来的虽是汉字,却非汉文,而是大和语。
是以汉字为发音符号的万叶假名。
“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了。”柳宗元将写好的纸张反转过来,递交给对面的空海和逸势。
空海和逸势凝神细看。
“喔——”
“这是——”空海和逸势同时轻声叫了出来。
“空海,这可是件大事啊。”
“嗯。”空海双眼炯炯发光,仔细端详柳宗元所写的文字。
“这上面的意思是什么?”柳宗元按捺不住,探身凑了过去。
“此处所说的,竟是杨贵妃将被带往倭国的事。”
“什么?”柳宗元惊吓得屏住气息。
其内容记载如下: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国遣唐使安倍仲麻吕,陪同太真殿下前往倭国。
安倍仲麻吕——十七岁时,仲麻吕以留学生身份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入唐,时为公元七一七年。
彼时正当玄宗皇帝主政时代,也是宛如牡丹花灿烂绽放的大唐盛世。
仲麻吕入唐后不久,先是自’称“朝臣仲满”,而后改唐名为“朝衡”。“朝”以古字书写,便成为“晁”,所以有时又署名“晁衡”。
先前所记,关于李白所写的诗,即是用“晁”这个字。
此处旧事重提,仲麻吕系安倍船守之子,七零一年生于倭国。
同一年,李白也诞生于唐土。正如空海和白乐天年龄相近,李白和仲麻吕是同年出生的。
与仲麻吕同行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的,尚有吉备真备、僧侣玄防等人。
入唐后,仲麻吕先至培养官吏的学校——太学研读。其后,通过科举考试,及第成为进士。这位以当时唐人眼光来看是渺小极东岛国的倭人,后来出任春宫坊司经局校书,随侍皇太子身边。
当时,大唐帝国具有上述那般的国际视野。无论汉人或倭人、胡人,只要才能出众,均能出任唐国重要官职。当时的科举制度,虽有贿赂、走后门的恶质歪风,却也具有擢拔人才的优点。
其后,仲麻吕受玄宗任命为左拾遗,继之又为左补阙。左拾遗、左补阙的官衔,是以天子随从谏官身份,随时陪侍玄宗身旁,可以直接与皇上交谈。
安倍仲麻吕以其才华和人品,深得玄宗宠爱。
对仲麻吕而言,这是幸亦是不幸。
七三三年,多治比广成以第九次遣唐使身份入唐时,仲麻吕曾上奏玄宗,恳求让自己随同遣唐使返回日本,但不被允许。玄宗反而拔擢他为卫尉少卿。这是从三品官,在外国人当中,仲麻吕可说是晋升至最高官衔的一人。
七五二年,第十次遣唐使藤原清河入唐。七五三年准备返日时,仲麻吕再度上书,向玄宗请愿返日。此次终于获得恩准,可以踏上归途了。
当时返日的一行人,唐僧鉴真也受邀随行,他打算埋骨日本。
彼时,仲麻吕已经五十三岁。
经常往来的友人,也是大诗人的王维,此时曾为诗相赠。
此即有名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五言律诗,以偶数句押韵。“积水”意指海上,“沧海”则为神仙居住之岛所在的大海。
当时大唐国以为,神仙所居住的蓬莱国,就是日本国。
传说图画所描绘的蓬莱国,是驮负在沉浮于海面的巨龟背上——“鳌身”意指巨龟躯体。
当时王维年五十五岁。
回归日本国那天终于到来,仲麻吕于船只出发前,曾吟咏那首有名的思乡和歌:这首和歌曾经汉译。
往昔的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立有原文连同译文的刻碑。
碑文左侧是汉译诗文,右侧则刻有李白诗作。
汉译诗文如下:
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然而,好不容易才启程出发,仲麻吕却因海难而重返唐土。
如果再详探内情,当时出发的遣唐使船共有四艘。
清河与仲麻吕搭乘第一艘,该船于七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平安抵达冲绳。其后,在航向奄美大岛途中遭遇暴风雨,船只竟漂流到今日越南。
于是,仲麻吕再度回到长安,受命玄宗皇帝继续出仕。
安史之乱爆发时,五十五岁的仲麻吕,人在长安,随侍玄宗皇帝与杨贵妃。
叛乱起于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
一般认为,玄宗皇帝与杨贵妃逃离长安,走避蜀地时,安倍仲麻吕当为随从人员之一。
前面已提过,玄宗逃往蜀地途中,途经马嵬驿时,随扈官兵谋反,玄宗不得不亲自下令赐死杨贵妃。
如果仲麻吕与玄宗同行逃难,这些事他应该亲眼目睹。
乱事平息后,玄宗由蜀地返回长安,仲麻吕出任左散骑常侍。
玄宗死后,肃宗上元年间,他远赴现今河内,出任镇南都护。
七六六年,镇南改名安南,仲麻吕出任安南节度使。
翌年,他卸职返回长安。三年后的代宗大历五年元月,亦即七七。年,仲麻吕病逝长安。享年六十九岁。
那时,玄宗、杨贵妃、李白皆已撒手入寰。
史书如此记载。
只不过——关于杨贵妃生死,后世留下众说纷纭的传闻。
传说最多的是,杨贵妃——杨玉环这名女子并未死于马嵬驿,而是远遁至蓬莱国。
蓬莱国,指的就是日本国。这说法委实令人难以采信。不过,日本存有数处杨贵妃之墓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一位于山口县向津具半岛,面临油谷湾的二尊院内。
坟墓以石塔建造,塔形为五轮。
此坟墓由来如下:据说,死于马嵬驿的杨贵妃,实际上是替身,贵妃本人则平安抵达日本。
又据说,贵妃流亡日本的计划,主谋为玄宗最信任的宦官高力士,另一则是在马嵬驿主导叛乱,对贵妃来说是敌方的陈玄礼。
高力士是奉玄宗之命,执行赐死杨贵妃的当事者;陈玄礼则以叛乱主谋之身份,负责验尸。当时两人若密谋,保住贵妃性命,协助逃往远方,倒也不无可能。
换句话说,传言指称,马嵬驿造反主谋陈玄礼,因同情将死的杨贵妃而放她一条生路。
陈玄礼与高力士共谋,杀死侍女作为替身,好让杨贵妃逃离。
正因搭载杨贵妃尸首的轿子,为高力士所运送,且由陈玄礼勘验,密谋才得竟全功。不过,真相是否如此,便不得而知了。
另有一说,当时在幕后活动的人是安禄山。
史书记载,安禄山比杨贵妃年长,却是杨贵妃养子,两人实际存有暖昧关系。
自玄宗的年龄观之,他必然无法满足年轻杨贵妃闺房之需。现实上,当时后宫众妃偷诱男色之事,确曾发生。然而,即使杨贵妃与安禄山有这层关系,在当时那种状况下,欲营救贵妃一命,似乎不太可能。
再回头来谈油谷湾传说吧。
话说杨贵妃搭乘的大船,囤积不少食粮,自现今的上海附近出航日本。
据说,该船航行之后,东漂西荡来到油谷当地。
传说叛乱敉平后,玄宗念念不忘杨贵妃,于是派遣方士东渡,赠予贵妃二尊佛像。杨贵妃也搞下金簪,托付方士回赠玄宗。自己则滞留日本直到驾命归天。
这是杨贵妃东渡油谷的传说细节。
顺带一提,向津具半岛安佐地方,曾出土有柄细形铜剑。此一有柄铜剑,显示当地与唐士有所往来。因此,便被视为贵妃东渡的证物。不过,依笔者之见,这种证据十分薄弱。
总之,久津二尊院有一石塔,被视为杨贵妃之墓。塔形为五轮塔,据说是镰仓时代所建造。以石塔为中心,外有十五、六座的五轮塔相绕。据说,这些外围五轮塔是贵妃侍从的坟墓。
此外,京都泉涌寺也有一尊菩萨像。
此菩萨像被供奉在观音堂内,名为“杨贵妃观音”。
先前已提及,书册记载,玄宗曾派遣方士搜寻杨贵妃,方士千里迢迢抵达蓬莱国,并将玄宗托付的二尊佛像寄存贵妃身边。
根据另一说法,其中一尊就是泉涌寺的杨贵妃观音。
然而,泉涌寺的寺传记载,与此略有出入。
该尊菩萨头顶戴妃冠、单手持白花,是玄宗伤痛贵妃之死所造。
天正七年(公元五七九年),泉涌寺僧人湛海留学唐土(明国)将其携回。
《都名所图会》记载:观音堂之本尊圣观音,系玄宗皇帝与杨贵妃别离,临摹追忆贵妃形貌所作。补陀山之匾额同出此帝亲笔。
令人兴味十足的是,据说,这座泉涌寺为空海所创建。
《都名所图会》又记载:该寺为弘法大师开山立基,其后文德帝御宇齐衡三年,左大臣绪嗣公再建,成为天台宗,称名“仙游寺”。意指此山为仙人云游之地也。
在热田神宫也有怪诞传闻。
据说,杨贵妃实为神宫祭神赏赐玄宗之物。
玄宗皇帝平定中国四百余州之后,亟思出手拿下日本国。祭神得知此事,将倾国倾城的杨贵妃送进唐土,藉以紊国乱世。
因此,当安史之乱起,杨贵妃虽已遂愿而死得其所,其魂魄却飞返蓬莱国,隐身蛰居热田。
其后,平息叛乱返回长安的玄宗,派遣方士杨通幽,寻觅杨贵妃魂魄栖息之所,最后打听到栖息于日本蓬莱山。
方士与贵妃魂魄相会后,返回唐土禀告玄宗,玄宗悲不可抑,病情加重而死——以上是传说内容。
传说梗概见诸《仙传拾遗》、《晓风书》。
奉秦始皇之命,走访蓬莱仙山,寻觅长生仙丹的徐福,也曾来到热田神宫。
《东海琼华集》记载,徐福曾说:“此处即为蓬莱宫。,,根据热田神宫寺志记载,杨贵妃坟冢原位于主殿西北,后移往清水社附近,最终因故将坟冢掩埋。
热田神宫另有一名为“春敲门”的门扉。
朱鸟元年(公元六八六年),该门建于本殿东侧,贞享三年(公元一六八六年),因热田神宫整修而移往东参道,昭和二十年(公元一九四五年)三月遭空袭烧毁。
当时于事前拆下的“春敲门”匾额,幸免于难。而春敲门实与杨贵妃别馆同名。
如上所述,日本各地,残存不少杨贵妃遗迹或遗物。
相同传说,也流传于中国。
据《杨贵妃传说故事》所载,杨贵妃有一侍女张氏,深受贵妃宠爱。
据说张氏自愿穿上贵妃服,替贵妃受死。
张氏舞艺精湛,貌似杨贵妃。曾与杨贵妃共舞,备受贵妃与玄宗皇帝疼爱。
由于敬爱玄宗皇帝、杨贵妃,她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回报恩宠。
如此机会来了。安禄山之乱兴起,安禄山部众攻入皇宫。
安禄山要挟将贵妃逐出宫并处死。当时,张氏愿替贵妃受死,她挺身而出说道:“让我代贵妃娘娘受死吧!”说毕,张氏穿着杨贵妃之服,于安禄山面前受刑。
贵妃之墓所埋,正是张氏尸骸。
贵妃本人则一身民家打扮,先逃至四川,后搭船抵日。
当时日本天皇为女帝孝谦天皇。
以遣唐使身份滞唐的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为贵妃引见孝谦天皇。此事记载于上述之书。
据说,杨玉环当时为证明自己是杨贵妃,曾在宫里舞了一阙“霓裳羽衣曲”。
这些传说为何流传至今?一大理由乃出自白乐天的。
此故事背景发生于八零五年——当时白乐天的尚未登场。
实际上,空海返日后的八。六年,此篇长诗才问世。
此一内容,无疑是日本诸多传说的背景。
奉玄宗皇帝之命,寻觅杨贵妃香消玉殒的魂魄,有一方士干里远至蓬莱宫,终于与贵妃相逢,此为长诗最脍炙人口的章节: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乌,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贵妃摘下头上金簪,一分为二,其一托付方士返回长安面交玄宗。日本诸多杨贵妃的传闻,即以此诗发想编纂。
虽然日本书上记载,白乐天以此传说创作,不过,相反说法似乎更具说服力。既然传说故事中触及,即表示贵妃东渡日本的传说、创作于之后当较为可信。
只不过——既为日本传说源头,那的创作背景又出自何处呢?继续述说杨贵妃传说之前,在此可以提出的史实,是上皇玄宗返回长安之后,曾迁移杨贵妃之墓的事实。
我们先来看看史实,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有如下记载:玄宗返回长安,曾命人秘密改葬,但下葬所在不明。
中央公论社《世界之历史》第四卷(唐与印度)也曾提及杨贵妃之墓:七五七年岁末十二月,上皇玄宗撇下马嵬路边埋葬的贵妃,恋恋不舍重返长安。当时虽经劝谏,上皇仍悄悄令宦官改葬贵妃。贵妃丰满玉体已成骸骨,唯有织锦香囊仍留原状。宦官将之携回,玄宗目睹贵妃随身香囊遗物,因思念而泪涌如决堤。
这些记载出处,皆以《旧唐书》中《杨贵妃传》或北宋司马光编纂的为本。
顿带一提,《旧唐书》中《杨贵妃传》,有如下记载: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
香囊,意指香包,袋内装有形形色色的香木碎片。
《杨贵妃传说故事》作者,对于改葬作了以下记载:“没有证据显示,已下葬的贵妃之墓,曾遭人挖掘再修复。有关贵妃葬于其他场所一事,为何不进一步详细为文?”实际上,《旧唐书》、《新唐书》都强调留下了香囊,对于遗骨是否仍在,几乎未曾触及。
于是日后才会出现,马嵬驿之墓似乎只是“衣冠冢”之说。
“正史并未清楚记载,或许因为贵妃尚未离开人间。”《杨贵妃传说故事》作者曾如此评论。
书上别处中也提及贵妃尸体,虽一度被埋葬了,但也可能因为战乱而失踪。
据说奉命挖墓改葬的宦官们,不敢将实情禀告玄宗。
另有一说,一名士兵在重新处置贵妃尸体时,寻得贵妃遗留的一只鞋子,并将其携回家中,该鞋仍残余独特的香气。
此说法与中国道家尸解升天之际,只留衣服及鞋子,躯体则自坟中消失之说,有共通之点。
总之,在大批记载有关杨贵妃之死的史实文献中,有不少文献主张杨贵妃在马嵬驿之后仍幸存,此事确实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