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有权责问我们书中的一个,甚至两个人物的下落行踪。
我们当然理解这种问题的重要性,因此我们一定要像作家写者式序言那么谦虚,对此作出解答。
第一个人物是位肥胖臃肿的修士,他长着两道浓眉和厚厚的红嘴唇,肩膀很宽,手很大,脖子却因胸脯和两腮日益肥大而显得越来越短。
第二位嘛,则是一头高大的驴子,两肋长得滚圆滚圆,肚皮像吹过气一样肿大。
修士一天天越来越像架着两根木棒的酒桶。
驴子则已经像一只有四根细腿的摇篮。
前者住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一间小房间里,时时沐浴着天主的恩泽。
后者住在同一修道院的牲口棚里,食槽总是满满的,供它受用。
第一位叫戈兰弗洛。
另一位当然叫巴汝奇啦。
他们至少到眼下为止,一直福星高照,对一头驴子和一个修士来说,以前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同院的热内维埃芙会教士们对他们遐迩闻名的兄弟真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而那些杂务修士则爱屋及乌,热心地喂养巴汝奇,就像那些替朱庇特喂神鹰、替朱诺喂孔雀以及替维纳斯喂鸽子的三等天使一样。
修道院内的厨房永远炊烟袅袅,勃艮第最有名的葡萄酒源源不断地倒进一个个极大的酒杯里。
要是个把云游四方的传道士光临,要是一位携有教皇赦罪符的密使驾到,人们总把戈兰弗洛修士请出来和他们见面。因为他同圣路加一样善于宣讲教义,而又同圣保罗一般精通剑术,因而他是那些既要有布道口才又要勇猛善战的神职人员的双重典范。不仅如此,人们还要将戈兰弗洛的全部荣耀显示给来宾们,这就是说,把他们引到盛宴前。戈兰弗洛面前的桌子呈半月形,以容纳他那神圣的肚皮。这位教皇的圣使可以欣赏到戈兰弗洛一个人狼吞虎咽吃掉修道院里八个大胃口的人的食物,这样教士们便感到心花怒放,沾沾自喜。
修道院院长望着来客虔诚地注视这令人惊异的场面时,便双手合十,仰望苍天,感叹道:“戈兰弗洛修士真是令人钦佩之至,他不但能吃,而且致力于修辞的研究;您瞧他吃起来多带劲!啊!要是您听到他那天夜里的布道,您一定倍受感动。他发誓为了教会的胜利,他要贡献出一切!他口若悬河,真可以和圣人让·克里索斯托姆媲美;他食大如牛,和卡冈都亚不相上下。”
然而,有时,面对着这些美味佳肴,戈兰弗洛却愁云满脸,眼前香味扑鼻的勒芒鸡鸭也引不起他的食欲,就连他平时一口气就能吃掉千把只的弗朗德尔小牡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张着贝壳,被弃在一边。大大小小已经开了盖的酒瓶,也涓滴未动。戈兰弗洛忧心忡忡,食不甘味,像在沉思冥想。
于是,传闻不径而走,人们说这位可敬的热内维埃芙修士像圣人弗朗索瓦那样出神入化;像圣女泰雷兹那样心醉神迷。这样,人们对他更加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他已不是一个修士而成了圣人;甚至超过圣人,成了半神;有人甚至说他就是个神。
人们窃窃低语:“别吵!不要打扰戈兰弗洛修士的沉思。”
于是人们怀着敬意走开了。
只有院长独自等着戈兰弗洛修士从沉思默想中清醒过来。他走到修士身边,亲切地握住他的手,恭敬地询问他。戈兰弗洛抬起头,用惊愕的目光看着院长,恍惚从另一个世界走了出来。
院长问道:“可爱的修士,您刚才在做什么?”
戈兰弗洛不知所措:“我?”
“是的,您一定在想什么吧?”
“对,神父,我正在构思一篇讲道稿。”
“内容是不是和您在神圣联盟之夜勇敢地向我们宣讲的那篇一样?”
每当人们向他提起那次演讲,戈兰弗洛总为自己的夜游症感到遗憾。
他叹了口气,说道:“是的,和那次演讲一样。啊!我没有把那篇演讲写下来,真是一大憾事!”
“亲爱的修士,像您这样的人还用得着写吗?您金口玉言,您的话就是天主的语言,您一开口,天主的语言就从您的嘴里滔滔不绝地流出来。”
戈兰弗洛问道:“您相信是这样吗?”
院长答道:“怀疑者有福。”
确实,戈兰弗洛深知地位的重要,他被自己以前的光荣历史所鼓舞,时常苦思冥想一篇讲演的稿子。
马尔居斯·蒂利斯、恺撒·格雷古瓦、圣奥古斯坦、圣热罗姆、泰尔蒂利安都已成为历史陈迹,戈兰弗洛要开神圣演讲的新风。崭新的方法已经产生。
他还时常在酒足饭饱之后,或心醉神迷之时,站起身,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臂推着,径直走到牲口棚里,满怀爱意地看着巴汝奇,惹得那头驴子乐颠颠地叫起来。然后他又把笨重的手放在驴身上,那些肥厚的手指全都插进了驴儿茂密的毛皮里。于是,巴汝奇不仅感到舒服,而且感到幸福无比,嘶叫已经无法表达它的快乐,索性高兴地打起滚来。
院长和院内的三四位显贵通常总陪他前往。他们对巴汝奇极尽讨好之能事。这个给它蛋糕,那个送它饼干,有的还给它蛋白杏仁甜饼,就像过去一些人为了向普路同献殷勤,而送给刻耳帕洛斯蜜饼一样。
巴汝奇乐得受用。它性情随和,况且也从不心醉神迷,毋需为准备讲道而煞费苦心。它除了倔、懒、馋以外,别无其他名声。它觉得自己事事如意,是世上最幸福的驴儿。
院长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巴汝奇,说道:
“它朴素、温和,这是强者的品质。”
戈兰弗洛听到人们用拉丁文表示“是”,总是说一声“伊塔”(ItA),于是他也拿来妙用一番,不管人们对他说什么,他总是自鸣得意地回答:“伊塔。”这样做的结果对他十分有利。
院长见他总是表示同意,有时便鼓足勇气劝他说:
“亲爱的修士,您太操劳啦,这样要积劳成疾的。”
戈兰弗洛用希科回答亨利三世陛下的话回答了若瑟夫·傅隆阁下:
“谁知道?”
院长又说:“是不是我们这儿的饭菜有点粗劣,您要不要再换一个厨师?亲爱的修士,您知道,饱食之后,佳肴也不会有味。”
戈兰弗洛始终只会回答:“伊塔。”他一边说着一边百般爱抚着巴汝奇。
院长说道:“亲爱的修士,您这般爱抚您的巴汝奇,是不是又心痒痒的想去云游四方?”
戈兰弗洛长叹一声:“噢!”
的确,院长的话正中戈兰弗洛下怀,正是这个念头使他忧心忡忡。他原先以为远离修道院是大难临头,后来却在放逐中发现了自由能产生无穷的乐趣。
在修道院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中,他心里仍有一个隐衷,那就是渴望自由。他渴望同快乐的酒肉朋友希科在一起的自由,他喜欢希科,但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希科时常打他吧。
一个一直在旁边察颜观色的年轻修士腼腆地插嘴道:“唉!尊敬的院长,我觉得您说得在理,可敬的修士厌倦了修道院的生活。”
戈兰弗洛说道:“这话倒不完全对,不过,我觉得我生来就是要过战斗生活,我要在大街上宣传,在市井里布道。”
说到这儿,戈兰弗洛顿时两眼生辉,他想起希科请吃的炒鸡蛋,想起克洛德·博诺梅老板收藏的安茹酒,想起丰盛饭店低矮的大厅。
自从神圣联盟签名的那天夜里,更确切点说,自从第二天早晨他回到他的修道院以后,人们就没有再让他出门。国王自任为联盟的首领以后,联盟会员们便加倍小心谨慎起来。
戈兰弗洛头脑简单,甚至没有想到利用自己的地位,让人们把门打开。
人家对他说:“修士,现在不许出去。”他也就乖乖地呆了下来。
人们丝毫没有料到,他内心火烧火燎,修道院里的快乐生活并不使他轻松愉快。
所以,院长见他越来越愁容满面,一天早晨便对他说:
“最亲爱的修士,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自己的去向。您的志向就是为基督而战。去吧,去完成天主交付给您的使命吧;不过您千万要珍重,到伟大日子的那天就要回来。”
戈兰弗洛心花怒放,问道:“什么伟大的日子?”
“圣体瞻礼节。”
修士带着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应声答道:“伊塔!”他又补充道:“不过,在我能靠募捐度日以前,请给我一点钱。”
院长急忙走去找了一个大钱袋,打开递给戈兰弗洛,戈兰弗洛将一只大手伸了进去。
他一边从钱袋里抓钱放进自己道袍的大口袋里,一边说:“您等着瞧我会给修道院赚回来什么吧。”
若琴夫·傅隆问道:“最亲爱的修士,您有自己的格言吗?”
“当然。”
“告诉我吧。”
“可以,不过只告诉您一个人。”
院长走到戈兰弗洛身边,竖起耳朵静听。
“您听着。”
“是的。”
戈兰弗洛说道:“玩火者必自焚。”
院长叫道:“噢!妙不可言!真是至理名言!”
在场的人虽然没有听到,但也和若瑟夫·傅隆阁下一样激动,跟着他喊道:“妙不可言!真是至理名言!”
戈兰弗洛谦逊地问道:“神父,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尊敬的神父叫道:“可以,孩子,沿着天主指引的路前进吧!”
戈兰弗洛让人给巴汝奇套上鞍子,在两个强壮的修士搀扶下上了驴背,晚上七时许走出了修道院。
也正是这一天,圣吕克从梅里朵尔回到巴黎。他从安茹带来的消息,使整个巴黎动荡不安起来。
戈兰弗洛先沿着圣艾蒂安街走了一段,又向右拐,越过多明我修院,突然,巴汝奇浑身颤抖了一下:一只有力的手压在它的臀部。
戈兰弗洛惊惧地叫道:“谁?”
传来一个声音:“朋友。”戈兰弗洛听起来十分熟悉。
戈兰弗洛竭力想转过身子,然而,就像水手每次上船都要重新适应船的晃动一般,戈兰弗洛每次骑上驴背,总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重新找到重心。于是他问:
“您有什么事吗?”
那声音又说:“尊敬的修士,请问到丰盛饭店怎么走?”
戈兰弗洛欣喜若狂地叫道:“见鬼!原来是希科先生。”
加斯科尼人答道:“一点不错,我正要去修道院找您,最亲爱的修士,我看见您从修道院里出来,我怕跟您说话会让人疑心,就跟着您走了一段路。现在四周无人,我就叫您了。您好,修士。他妈的!我觉得您瘦多了。”
“希科先生,我发誓,您发福了。”
“我看咱们是在互相吹捧。”
修士说道:“不过,希科先生,您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好像沉甸甸的。”
加斯科尼人说:“这是我从国王陛下那儿偷来的一块鹿肉。咱们把它烤一烤。”
修士高兴得叫起来:“亲爱的希科先生!那另一只胳膊下面呢?”
“那是一小瓶塞浦路斯酒,是一个国王送给我的国王的。”
戈兰弗洛说道:“给我看看。”
希科说道:“这是我最爱喝的酒,”说着掀开斗篷问道:“你呢,修士?”
戈兰弗洛见到有意外的双重收获,不禁喜形于色,大叫大嚷,把巴汝奇都压趴下了。
他一时高兴,举起双臂,放声歌唱,那声音把街道两边的窗户玻璃震得发抖。巴汝奇也跟着他咿咿啊啊地叫个不停。那歌词是:
我喜欢酒,胜过音乐、鲜花、天空。
这是近一个月来,戈兰弗洛第一次放声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