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巴黎像开了锅似的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蒙梭罗夫人正以每天四十公里的速度,向着梅里朵尔城堡进发;她的父亲陪伴着她,还雇来了两个仆人做跟班,就像部队远征要有一些附属队伍跟着一样。
她也同经历过苦难的人那样,开始尝到宝贵自由的滋味。
乡间蔚蓝的天空,同巴士底狱黑色塔楼上面像永远悬挂着一块黑纱似的天空相比,迥然不同。初绿的树叶,像长缎带般美丽的道路,宛如起伏的波浪一直通到密林深处,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清新的和充满青春活力的,都是丰富多采和焕然一新的,仿佛她真的像她父亲所相信的那样,早已魂归离恨天,如今再重新还阳一样。
连年老的男爵也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看见他平稳地踏在马镫上,催促老马雅纳克前进的英姿,人家会以为这位庄严的贵族是一位年老的丈夫,伴送着他的年轻的未婚妻,一路上对她无微不至地关怀照料。
他们这次长途跋涉,所遇见的无非是日出日落,没有发生什么特殊事故,我们就不加赘述了。
有时明月的银光还照在旅馆房间的窗玻璃上,归心似箭的狄安娜就跳下床,叫醒男爵,摇醒在沉睡中的仆人,趁着月色继续赶路,目的是多走十里八里路,在狄安娜的心目中,这条道路真是悠长得没有尽头。
另一些时候,狄安娜在赶路中突然让骄傲地带头走着的雅纳克先走一步,然后又让两个仆人走过去,自己留在后面一个小山丘上,向着山谷深处眺望,看看有没有人跟踪他们……看见山谷阒无一人,只有三五成群的牛羊在放牧,或者只看见镇上的钟楼矗立在大路尽头以后,狄安娜赶回来,显得更加烦躁不安。
她的父亲一直在偷看她的动作,对她说道:
“别害怕,狄安娜。”
“怕什么?爸爸。”
“你不是在眺望蒙梭罗先生会不会跟踪前来吗?”
狄安娜稍作迟疑,又向后面望了一眼,答道:“啊!不错……是的,我在看他有没有追来。”
狄安娜就这样一路上提心吊胆,时而充满希望,时而失望,到了第八天傍晚,终于抵达了梅里朵尔城堡。圣吕克夫妇在吊桥上欢迎他们,男爵不在家,他们夫妇就成了城堡的主人。
于是他们四个人便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任何人如果读过维吉尔。昂居斯和特奥克里特的书都会向往的那种生活。
男爵和圣吕克从早到晚打猎。管猎犬的仆从忙着追随他们的马蹄印策马奔跑。
经常可以看到猎犬像雪崩似的从山上冲下来追逐一只兔子或者狐狸,等到这群混乱喧闹的队伍风驰电掣地一闪而过进入密林以后,紧挨着坐在青苔上的狄安娜和冉娜,战栗了片刻以后,不久又在树荫下恢复她们的饱含温情和神秘的谈话。
冉娜说道:“告诉我,把你在阴间所遇到的一切告诉我,因为对我们来说,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瞧,盛开的山植花正在把最后一点残雪洒落在我们身上,接骨木正在发散醉人的香气。和暖的阳光在粗大的橡树枝干中嬉戏。周围一点风也没有,一个生物也没有,因为黄鹿听见刚才震天动地的声音早已逃走,狐狸也赶快躲回洞穴……你说吧,妹妹,告诉我吧。”
“我告诉你些什么呢?”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难道你非常幸福吗?……啊!我看见你的美丽眼睛上面有一层黑圈,你的脸颊上是珍珠似的苍白色,你的眉宇间露出隐隐约约的激动,你的嘴角想微笑而总笑不出来……狄安娜,你应该有许多话要对我说。”
“没有,没有。”
“你同蒙梭罗先生在一起……觉得幸福吗?”
狄安娜浑身一震。
冉娜温柔地责备她说:“你瞧,还不快说真话!”
狄安娜说道:“同蒙梭罗在一起!为什么你要提这个名字?为什么在我们的树林里,在我们的百花园中,在我们的幸福时刻中,你要召唤这个幽灵出现呢?
“好,现在我知道你的美丽的眼睛为什么要有黑目了,为什么这双眼睛要经常仰望上空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嘴角总是想微笑却又笑不成。”
狄安娜悲伤地摇了摇头。
冉娜用她的一条浑圆而雪白的臂膀搂住狄安娜的肩头继续说:“你对我说过,比西先生对你十分关心……”
狄安娜顿时满脸通红,红得连她的娇嫩的圆耳朵也像火烧一样。
冉娜说道:“比西先生是一个十分迷人的美男子。”
接着她就唱起赞美比西的歌谣来:
狄安娜把脑袋靠在她的女朋友的怀里,也低声唱了起来,歌声比在树丛里歌唱的黄莺更甜蜜:
冉娜接下去说:“比西!……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吧,”冉娜一边说一边在她的女朋友的眼睛上吻了一下。
狄安娜蓦地说道:“异想天开想够了。比西先生根本不再想念狄安娜·德·梅里朵尔了。”
冉娜说道:“这很可能,不过我总觉得狄安娜·德·蒙梭罗很喜欢她。”
“不要这样说。”
“为什么?难道这样说你不高兴?”
狄安娜没有回答。
片刻以后,她才低声细气地说:“我已经对你说了,比西先生不再想念我……他做得对……啊!我太懦弱了……”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瞧,狄安娜,你又来痛哭流涕,抱怨自己了……你怎么能算是懦弱呢!你是我心目中的女英雄,你是被迫才这样做的。”
“我那时相信他……我当时只看见眼前的危险,脚下的深渊……现在,冉娜,我觉得这些危险根本微不足道,这些深渊,一个孩子一脚就可以跨过去。我太懦弱了;我告诉你。啊!我为什么不花点时间好好地想一想呢!……”
“你说的话我听起来像谜语。”
心神迷乱的狄安娜站了起来大声说:“不,不仅这样,那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冉娜,是他不愿意。我回忆起当时我认为非常可怕的情境,我在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我的父亲答应支持我,我仍然很害怕……他,他答应保护我……但是他的诺言不能叫我信服。安茹公爵同他作对,你还可以说,安茹公爵同蒙梭罗先生联合起来同他作对。可是,安茹公爵同蒙梭罗伯爵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如果真想一件东西,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啊!就没有什么亲王或者主人可以阻止我。你瞧,冉娜,如果我爱上……”
越说越激动的狄安娜把背靠在一根橡树上,仿佛她的灵魂已经使她的躯体精疲力竭,无力支持一般。
“好了,好了,冷静点吧,亲爱的朋友,讲讲理吧……”
“我告诉你:我们太懦弱了。”
“我们……啊!狄安娜,你说的是谁呀?这个我们是很有说服力的,我亲爱的狄安娜……”
“我的意思是指我的父亲同我,我希望你不要弄错我的意思……我的父亲是一个有身份的贵族,本来可以去向国王说话;我呢,我是高傲的,我恨一个人时我就不怕他……可是你懂吗?这种懦怯的来由是我明白了他不爱我。”
冉娜大声说:“你真是自欺欺人!依我看来,你如果真的这样想,你就会去责备他不爱你了……可是你根本不这样想,你知道的情况恰恰相信,所以,”好温柔地骂了她的朋友一句,“你是一个伪君子。”
狄安娜走过来重新坐到冉娜身边,回答她说:“你在爱情上坚决不渝,终于得到了报偿。你是圣吕克不顾国王反对把你要过来的;你是圣吕克从巴黎社会中抢出来的;你也许曾被人家追赶过,可是你的爱抚使他的流亡和放逐都得到了报偿!”
调皮的冉娜加上一句说:“他得到的报偿太丰富了。”
“至于我,请你不要只顾自己,也为我想一想:这个热情的年轻人自称爱我,我也曾吸引比西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而这个比西是被人称为无人可以征服而且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困难的,我公开举行婚礼,我在整个宫廷众目睽睽之下出现,而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在埃及圣女教堂把自己托付给他,当时只有我们几个人,他有热尔特律德和奥杜安老乡两人做他的同谋,我呢,自不用说,更是愿意帮助他的了……啊!我现在还在想,他当时为什么不把一匹马牵到教堂门口,用他的斗篷把我一卷,就把我带走呢!那时候,你懂吗?我觉得他为着我而痛苦万分,愁眉苦脸,我看见他的眼光无精打采,嘴唇苍白而且被热病烧焦了。如果当时他要求我以一死来减轻他的痛苦,恢复他眼神的光彩,我真会不惜一死……可是,我走了,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要挽留我。等一等,我还要说下去……啊!你不知道我多么痛苦……他知道我离开巴黎,回到梅里朵尔;他知道蒙梭罗先生……说起来我真害羞……知道蒙梭罗先生没有成为我的丈夫;他也知道我单独一个人回来,而一路上,亲爱的冉娜,我不停地回过头去张望,每分钟都希望能听到他追来的马蹄声,结果呢?什么也没有。我跟你说他再也不想念我了,法兰西国王的宫廷里许许多多标致的贵妇,我这个人不值得他到安茹来跑一趟,这些贵妇的一个微笑,就抵得上埋没在梅里朵尔的树丛里的一个外省姑娘一百句绵绵情话。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相信了吧?我说得对不对?我是被人家遗忘了,看不起了,我的可怜的冉娜?”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橡树树枝响起了猛烈的折断声,古旧的墙头上滚下来一大团青苔和石灰末,跟着一个男子从常春藤和野桑树中间跳了下来,落到狄安娜的脚下。狄安娜发出了一声惊叫。
冉娜一看见这个人就认出了他是谁,她马上回避了。
比西跪在狄安娜面前,吻她的袍子的下摆,他恭敬地捧着她的袍子的双手都在哆嗦。他低声说:“您瞧,我不是来了吗?”
狄安娜也认出了伯爵的嗓音和微笑,这个幸福来得太突然,使她霎时间魂不守舍,气也透不过来,身不由已,张开双臂就倒到伯爵的怀抱里,失去了知觉。这位伯爵,一分钟以前还被她指责为无情无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