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茹公爵经过刚才发生的一幕,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四个嬖幸并没有对他隐瞒卢佛宫内刚才发生过的事,他们告诉他几位吉兹先生的惨败和国王的胜利,而且把情节大大地渲染一番。他也听见了人民群众的喊口号声:“国王万岁!”“神圣联盟万岁!”起先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喊。后来他才发觉几个主要领袖个个自身难保,便感到自己被他们抛弃了。
他也被他的家族抛弃了。他的家族经过一连串的下毒和暗杀,各种明争暗斗和仇恨不和,成员已大量死亡。他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来国王对他提起的种种往事;他思忖,在他反对查理九世的斗争中,他起码还有两个心腹,不,两个上他的当的人,忠心耿耿地为他服务,这两个人是名声显赫的剑客,被人称为柯柯纳和拉莫尔。
有许多人的所谓良心的谴责,实际上就是惋惜他们失去的利益。
安茹先生生平第一次处在寂寞和孤独的环境中,他的良心上才开始为拉莫尔和柯柯纳的牺牲感到有点不安。
那时候,妹妹玛格丽特很爱他,时常安慰他,而他是怎样报答她的呢?
只剩下他的母亲卡特琳王太后,可是他的母亲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向来就是利用他,就像他利用别人那样,只当作工具来使用。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是有正确评价的。
一旦他被掌握在他母亲手中,他就有一种身不由已的感觉,如同船只在刮着暴风雨的海洋中不由自主一样。
他又想到只在不久以前,他还有一位比任何人都更勇敢、比任何人的剑术更精的剑客在他身边。
这位剑客就是比西,勇敢的比西整个呈现在他的眼前。
啊!一种类似悔恨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因为他为讨好蒙梭罗而冒犯了比西;他想讨好蒙梭罗,是由于蒙梭罗掌握了他的秘密,蒙梭罗一直拿这一点来要挟他,现在国王突然间知道了这个秘密,蒙梭罗就不足畏惧了。
这样他同比西的失和就变成完全不必要而且是毫无理由的了,后来一位大政治家就说过:这种行为比犯罪更严重,是无可挽回的错误。
否则,在他目前的处境下,他就能知道有一个比西在保卫他。比西是个知恩报德的人,因而也是忠心耿耿的;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一颗正直的心;他为人人所爱戴,因为受过他的恩惠的人都成了他的拥护者。
如果有比西在保卫他,他大概能够脱离虎口,而且肯定能够报仇雪恨。
可惜他伤了比西的心,比西正在生亲王的气,已经躲藏在自己家里,不会再来救他了。他自己要想逃出樊笼,必须跳下十六多公尺高的墙垣,一直落到墙外的壕沟里;而他要从走廊里逃走,首先必须打败四个嬖幸才行。
还不算站满了院子的那些瑞士卫兵和武装士兵。
因此,他不时走到窗户前面,放眼去探测壕沟的深度。这样的深度足可使最勇敢的人头晕目眩,安茹先生则更不用说了。
除此以外,监视他的人每过一小时就进来一次,或者是熊贝格,或者是莫吉隆,有时是埃佩农,有时是凯吕斯。他们进来以后,根本不把亲王放在眼里,有时连招呼也不同他打,便到处巡视,打开房门和窗户,在衣橱和大箱子里搜索,在床底下和桌子底下张望,甚至耍查清楚窗帘是否在原来地方,床单有没有被剪成长条子。
他们还不时探出头看看阳台外面,那十多米的高度使他们放下心来。
一次莫吉隆在搜查回来以后说道:“老实说,我不想这样干了,我不想再离开客厅,因为白天有朋友来看我们;夜晚,我也不愿意人家每隔四个小时就叫醒我去安茹公爵的房间里巡查。”
埃佩农说道:“这也说明了我们是些大孩子,我们一直当官,从来没有当过兵,以致我们连上头的一道命令也不能正确理解。”
凯吕斯问道:“这话怎么讲?”
“问题是:国王的意图是什么?是要我们看守安茹先生,而不是要我们去看他。”
莫吉隆说道:“看守安茹倒是非常好办,可要去看他那副尊容,真不好受。”
熊贝格说道:“很好,就这样办。不过那家伙是个精灵鬼,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
埃佩农说道:“很对。不过我觉得仅仅精灵,也未必能从我们这四条大汉的身上跨过去。”
说完之后,他站起来,傲慢地捻着他的胡子。
凯吕斯说道:“他说得很对。”
熊贝格说道:“好呀!难道你以为安茹公爵这么傻,恰恰想从这条走廊往外逃吗?如果他一定想逃,他就会在墙上打个洞。”
“拿什么来打洞?他手里没有武器。”
熊贝格嗫嚅地说:“他有窗户,”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亲手丈量过壕沟的深度。
埃佩农大声说:“窗户!真妙,熊贝格,真是妙极了,窗户!换句话说,你能从十六米高的地方往下跳?”
“我承认十六米……”
“还有,他的一条腿有点瘸,他的体格沉重,他胆小得像……”
熊贝格接着说:“像你。”
埃佩农说道:“亲爱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别的不怕,只怕鬼;这与胆量无关,只不过是神经脆弱的关系。”
凯吕斯一脸严肃地说:“那是因为他在决斗中杀死的所有那些人都在同一个晚上显形了。”
莫吉隆说道:“不要嘲笑,我在书本上读到过不少神奇地越狱脱逃的故事……比方,用被单就能成功。”
埃佩农说道:“啊!关于这一点,莫吉隆的意见很有道理,我自己就在波尔多看见过一个囚犯用被单越狱。”
熊贝格说道:“你瞧!”
埃佩农说道:“对的。可借他摔断了腰部,跌破了脑袋,因为他的被单太短了,离地还差十米左右,他不得不跳下来,结果逃跑获得彻底成功:他的躯体逃出了监狱,他的灵魂也逃出了他的躯体。”
凯吕斯说道:“而且公爵如果逃跑,我们就可以有一场以亲王为对象的狩猎;我们要追逐他,包围他,在追捕中我们不动声色趁着混乱敲破他的脑袋。”
莫吉隆喊道:“见鬼!我们又要干老行当了,我们本是猎手,不是狱吏。”
这个结论似乎得到一致的赞同,从此话题就转到了别的方面,不过他们仍然决定:每隔一小时仍然要到安茹先生的房间里巡视一次。
几个嬖幸的分析完全正确:安茹公爵是不会用武力强行逃跑的,另一方面,他也永远不会作太危险的,或者太困难的越狱尝试的。
这并不是因为这位可敬的亲王缺乏想象力,我们甚至应该说,他正在开足脑筋,运用全部想象力在思索越狱的方法;他一边想,一边从床边踱到隔壁房间。那房间就是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之夜,玛格丽特收容拉莫尔,让他在里面住了两三个晚上的那一间。
每隔一段时间,亲王就把他的苍白脸庞贴到窗玻璃上,凝视窗外卢佛宫的壕沟。
壕沟的那边展现一片约五米宽的沙滩,再过去就是塞纳河,河水在夜色中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河对岸,在黑暗中像个静止不动的巨人般矗立着内斯勒塔楼。
安茹公爵像个百无聊赖的囚犯那样津津有味地看着太阳一步步下山,白昼逐渐逝去,黑夜慢慢升起。
他欣赏着黄昏时古老巴黎的美景:夕阳的余辉将屋脊染成金色,历时约一小时,然后初升的月亮又将屋脊踱上银色。后来他发现大片的乌云在卢佛宫上头翻滚,越积越浓,说明今夜有暴风雨,他不禁大惊失色。
除了其他弱点以外,安茹公爵的另一个弱点是听到雷声就哆嗦。
因此他很想不惜任何代价让那些嬖幸到他身边看守他,即使他因此而受他们侮辱也不在乎。
可是他对他们实在叫不出口,这样做会给他们提供太妙的笑料。
他试着上床睡觉,但又无法成寐。他想看书,书中的字像些黑小鬼在他的眼前旋转。他想喝酒,觉得酒味苦涩。奥利里的诗琴挂在墙上,他用手指拨弄琴弦,颤动的琴声直钻进他的神经,使他想抱头痛哭一场。
于是他像个异教徒似的骂天骂地,把手边的东西全部摔个稀巴烂。
这是他们家族的恶习,卢佛宫内早已习以为常了。
嬖幸们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看看这种可怕的闹声从何而来。他们发现亲王在散心解闷,立刻将门重新关上,这就使得亲王更加暴跳如雷。
正巧在他摔烂一把椅子的时候,响起了眼嘟一声,一点不会弄错,这是从窗户那边响起的清脆响声,同时他的腰觉着被砸了一下,十分疼痛。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受到了一下枪伤,一定是国王派人打的。他不禁大骂起来:
“啊!背信弃义的家伙!啊!胆小鬼!你果然像你说过的那样叫人向我打枪了。啊!我要死了。”
他倒在地毯上。
可是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一件相当坚硬的东西,表面上高低不平,比火枪的枪弹更大。
他说道:“咦!难道是一颗炮弹?那我应该听见爆炸声。”
说完他缩了手,伸长了腿,虽然他仍然觉得相当疼痛,可是显然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他捡起了那块石头,仔细端详玻璃窗。
那块石头是猛力掷进来的,它没有砸碎玻璃窗,而是在窗上打穿了一个洞。
石头外面裹着一层纸。
公爵的想法开始转变了。
这块石头不是敌人扔进来的,会不会是朋友扔进来的?
他的额角沁出了汗珠,希望像恐惧一样,往往使人焦急不安。
公爵走到灯光底下。
那块石头周围的确包着一层纸,用丝带扎了几道。
这张纸自然减轻了石头的坚硬的程度,否则砸在亲王身上更加疼痛。
一转瞬间公爵已经扯断丝带,摊开纸张,念了上面的字。他已经完全复活了。
他向四周偷偷地环顾一眼,低声说:“一封信!”
他念信:
您整天关在房间里一定度日如年吧?您喜不喜欢自由和新鲜空气?
走进纳瓦拉王后藏匿您的可怜的朋友拉莫尔的房间吧,打开衣柜,挪开柜
底的压条,您会发现下面是一个夹层。在夹层里,有一条特制的软梯,把
软梯亲手系在阳台上,下面自有坚强的臂膀为您把软梯拉直。一匹快马在
等待着要把您带到安全的地方。
亲王喊道:“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啊!我根本不知道我还有一个朋友。谁是这位到现在还想起我的朋友呢?”
公爵沉吟半晌,不知道这位朋友到底是谁。他奔过去向窗外张望,看不见任何人影。
亲王喃喃地自言自语:“可能是个圈套吗?”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害怕。接着他想:
“首先,得确定一下这个衣橱里有没有夹层?如果有夹层,里面有没有一条软梯?”
公爵为了慎重起见,不带灯火,决心只凭两只手摸索,向着那间房间走去。从前,他曾多少次带着怦怦跳动的心去推开这个房间的门,渴望见一见容光焕发的纳瓦拉王后,他对王后的感情也许不是兄妹间应有的感情。
这一次又是一样,公爵的心怦怦怦地在猛烈跳动。
他摸索着打开了柯门,把所有木板都搜查一遍,一直到了最下层,他把下层木板里面一头按了按,又把外面一头按了按,都没有动静,最后他从侧面一按,木板果然翘起一端。
他马上将手伸进空洞内,手指就感到摸着一条丝制较梯。
公爵拿着他的宝贝软梯,像小偷带着赃物逃走那样,走回自己的房间。
十点钟敲响了,公爵马上想起一小时巡查一次又要来了,他赶忙把软梯放在坐椅的坐垫下面,自己在椅子坐了下来。
软梯制造精巧,完全可以藏在那一小块地方看不出来。
不到五分钟,莫吉隆果然穿着睡衣走了进来,他的左臂夹着一把出了鞘的剑,右手拿着一个蜡烛盘。
他一边走进公爵的房间,一边继续同伙伴们谈话。
只听见外边一个声音说:“莫吉隆,那头熊在发火,他刚才把什么都打碎了,当心他把你吃了。”
公爵嘀咕了一句:“放肆!”
莫吉隆大模大样地说:“我似乎听见殿下在对我说话?”
公爵差一点儿就要发作,可是他忍住了,因为他考虑到一场争吵可能会浪费许多宝贵时间,也许会破坏他的逃跑。
他只好忍气吞声,把椅子一转,背对着莫吉隆。
莫吉隆按照传统的做法,先走到床边察看床单,然后走近窗户看看窗帘在不在。他看见了一块玻璃窗被打破了,可是他以为是公爵刚才发火时弄碎的。
熊贝格在外面叫喊:“喂!莫吉隆,你一声不响是否已经被吃掉了?如果真是这样,你最低限度得长叹一声,好让我们心中有个数,为你报仇呀。”
公爵满心不耐烦地把手指关节拉得格格作响。
莫吉隆说道:“胡说,恰恰相反,这头熊非常温顺,而且驯服之极。”
公爵在黑暗中默默无言的微微一笑。
莫吉隆在出去时按照起码的礼仪,对位尊职高的公爵应该行礼,而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出去了,而且将门紧紧锁上。
亲王随他怎样做,只不出声;等到钥匙在门锁里的响声停止以后,他才嘀咕了一句:
“先生们,你们当心点吧,熊可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