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熟悉的巴黎节日,除了喧闹声的大小和人群的拥挤程度有点变化以外,几乎是一成不变,总是同样的喧闹声和人群。过去的巴黎却远远胜于此。在一条条狭窄的街道上,在一幢幢各具特色的带有阳台、小梁和山墙的住房脚下,成千上万拥挤的人群,朝着一个地方奔去,这情景真是让人赏心悦目。一路上,人们因为各自奇异的装饰打扮以及言谈举止,而且互相打量、赞赏和嘲笑。因为那时候,人们的穿着打扮、佩带的刀剑,以及言谈举止、声音步态,都非常讲究,引人注目。而这无数生动的细节汇集在一起,便构成了一幅十分有趣的完整画面。
吉兹公爵觐见过国王,并和安茹公爵谈了话的那天晚上八点钟,巴黎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因为吉兹公爵想在王国繁华首都的市民中,进行神圣联盟的签名运动。
一大群身着节日盛装的市民,佩带着最华丽的刀剑,仿佛要接受检阅或是奔赴战场似的,拥向各个教堂。他们被同样的感情所驱使,走向同一个目标,他们既快乐无比。又显得咄咄逼人,特别是当他们走过瑞士卫兵的岗哨或者近卫骑兵队跟前时,尤其如此。德·莫尔维利耶先生很了解这些巴黎人,所以他们的神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呐喊声、嘲笑声和相互之间的顶撞对抗,并不使这位掌玺大臣担心。他知道这些巴黎人生性爱开玩笑和戏弄人,但除非有坏人教唆,或哪个冒失的坏蛋有意挑衅,他们是不会首先伤人的。
在这热闹的人群中,还夹杂着妇女的声音,这就更使人耳目一新。许多妇女不愿意在这样盛大的日子里守在家中,因此不管她们的丈夫乐意不乐意,都跟了出来。有些妇女甚至把一大群孩子也带来了。这些孩子双手紧紧抓住挂在父亲身上的杀气腾腾的火枪和寒光闪闪的军马长戟,这情景看起来很是新奇。的确,自古以来,巴黎的儿童在还扛不动刀枪的年龄,就喜欢拖着兵器玩耍,如果自己拖不动,就去欣赏挂在大人身上的刀枪剑戟。
人群中,有一帮人更为活跃,他们不时地剑鞘中拔出古老的剑摆弄几下。他们所到之处,一旦发现哪家有胡格诺分子的嫌疑,便更要拔刀抽剑显显威风。孩子们高声叫喊:“再来一次圣巴托罗缪之夜!”他们的父亲则呼喊着:“烧死新教徒!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喊声之后,窗户上立刻出现了年老女佣和黑衣牧师的苍白面影影,紧接着,便是临街大门的插销声。于是市民们像拉封丹笔下的野兔一样,因为吓住了比自己更胆小的人而兴高采烈、得意扬扬。他们乘胜前进,又到别处去吵吵闹闹,进行这种不伤人的恫吓了。
不过今晚要数枯树街聚集的人最多。街道已挤得水泄不通,嘈杂的人群你推我揉朝着一盏耀眼的风灯拥去。灯上挂着一块招牌,我们只要一说招牌上面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母鸡,正在蔚蓝的天空上烤着,并写着“吉星饭店”几个大字,读者们就会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了。
店门前,一个人正站在那里夸夸其谈,同人争论。他的秃头上戴着一顶当时十分流行的方形布帽,这使他十分引人注目。这个人一只手挥舞着一把出了路的剑,另一只手摇动着一本签名簿,那簿子上面名字已经签满一半了。只听他叫道:
“来吧,来吧,正直的天主教徒;到我们吉星饭店来,这里有好酒并且热情接待,千万不要失去好机会。今天夜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会弄清楚;明天早上,人人都会区分良莠。来吧,先生们,识字的可以自己签;不识字的,可以把你们的姓名告诉我,我是老板,拉于里埃尔,或者我的伙计克罗康坦先生,由我们代签。
克罗康坦先生是一个来自佩里戈尔的古怪小伙子。他像约雅敬一样穿了一身白,腰上系了一根带子,上面插着一把匕首和一个文具盒,这两样东西都系在腰间。克罗康坦先生把邻居里的名字签在簿子上,排在头一个自然是他尊贵的老板拉于里埃尔先生。”
这位店老板又大声喊叫起来:“先生们,为了弥撒,为了神圣的宗教!先生们,签名吧!”
“神圣的宗教万岁!先生们……弥撒万岁!……啊!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疲惫不堪,因为他这股热情从下午起,已经持续了四个钟头。
结果。有许多人被这股热情煽动起来,会写字的,就在拉于里埃尔老板的簿子上签了名;不会写字的,就请克罗康坦替他们签了。
更使拉子里埃尔欢欣鼓舞的,是邻近的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正跟他展开激烈的竞争。幸而当时教徒甚多,两个签名地点不是互相拆台,而是互为补充。那些没能挤进教堂,在正祭台上签名的人,就尽力挤到拉于里埃尔设立的有两个签名簿的露天平台上签了名;而在拉于里埃尔这里未能如愿的人,就寄希望于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
拉于里埃尔和克罗康坦手中的簿子很快就被签满了,为了不使签名耽搁下来,吉星饭店的老板立刻又叫人拿来两本,签名更加热火朝天地展开了。拉子里埃尔为自己取得的初步成就颇为得意,因为这将提高他在德·吉兹先生眼中的地位,这是他向往已久的事。
人们的热情不断高涨,纷纷踊跃在新的签名簿上签字,然后又像潮水似的从一条街涌向另一条街,从这个区涌向那个区。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穿过人群走来,他用胳膊肘和脚推开人群,开出一条路,挤到克罗康坦的签名簿前。
一个老实的市民刚刚在笛子上签了一个带有歪歪扭扭花缀的名字。新来的人从他手中接过鹅毛笔,在雪白的一页上,用半英寸大小的字体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大笔一挥带出一个气概不凡的、被墨点装饰得十分秀丽的花缀,这个花缀弯弯曲曲仿佛代达罗斯建造的迷宫一样,那张白纸立刻出现了一片墨迹。随后,他把笔递给一个排在他身后,急切盼望签名的人。
这个签名者念道:“希科!哟!这位先生写得一笔好字。”
此人正是希科!正如我们看见的,他不愿陪伴亨利,却独自跑出来看神圣联盟的热闹。
希科在克罗康坦那儿签了名之后,很快又走到拉于里埃尔老板面前。拉于里埃尔早已看见希科那笔龙飞凤舞的字体,心中也想有这么一个能使自己脸上增光的签名花缀。因此,当希科走向前来,他虽然没有张大双臂拥抱,但也立即打开签名簿递了上去。希科从贝蒂齐街一个羊毛商手里接过笔,一挥而就,那签名比刚才的更加漂亮。然后,他问拉于里埃尔是不是还有第三本簿子让他签。
拉于里埃尔这人听不得玩笑。他是远近闻名的厉害人。他斜眼看着希科,希科则正视着他。拉于里埃尔小声骂他“蝴蝶儿”,希科也咕咕哝哝地骂他蹩脚厨师。他扔开签名簿,将手放在剑上,希科也扔下笔,把剑拔出鞘。不过,如果真打起来,店老板不会占半点便宜。正在这时,希科感到胳膊肘被人拧了一下,他转过身去。
拧他的人原来是扮成普通市民的国王,身边还带着凯吕斯和莫吉隆,也是一身市民打扮。他们身上除佩着剑,背上还扛着火枪。
国王说:“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彼此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居然动起武来!该死,这可是个坏榜样。”
希科装着没有认出亨利,说道:“亲爱的先生,您应该指责应负责任的人,这个无赖大喊大叫,缠着过路人,让人家在他的簿子上签名,人家签了名后,他却嚷得更凶了。”
这时,拉子里埃尔的注意力被一批新签名者吸引过去了。拥挤的人群把希科、国王和两位嬖幸挤到离那个宗教狂的签名处较远的地方。他们登上一家大门的门槛,正好可以俯瞰人群。
亨利说道:“何等狂热!今天晚上我这座美丽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成了欢乐的宗教场所!”
“是的,陛下,不过异教徒们并不欢乐,陛下知道他们也把陛下列为异教徒之列的。您往左边看,那儿,看见没有?”
“啊!啊!我看见了马延先生的那张大胖脸,和尖嘴猴腮的红衣主教。”
“小声点!陛下;当我们知道敌人在哪里,而敌人一点也摸不清我们的去向时,我们就能稳操胜券了。”
“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吗?”
“唉!老天爷!在这样乱哄哄的人群里,谁能担保不出事?这些人口袋里都有一把出了鞘的匕首,这匕首愚昧无知,不知不觉就会捅到别人的肚子里去,而那人只来得及咒骂一声,就见阎王去了。陛下,到别处去吧。”
“我被人发现了吗?”
“我看没有。不过,您再呆下去,十之八九要被人认出来。”
人群像潮水一般从菜市场那边涌来,他们呼喊着:“弥撒万岁!弥撒万岁!”涌进了枯树街。
聚在拉于里埃尔门前的人群应声高呼:“吉兹先生万岁!红衣主教万岁!马延先生万岁!”他们刚刚认出这两位洛林亲王。
亨利紧蹙眉头问道:“噢!噢!他们乱嚷些什么?”
“这些喊声证明人只有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才能自由自在,不应该离开。吉兹先生应该呆在大街上,而陛下则该留在卢佛宫。还是回宫去吧,陛下。”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噢!不!孩子,你有两个常任保镖,无需我陪着。快走吧,凯吕斯!莫吉隆!我想把这场戏看完。我觉得这场戏如果不是很滑稽,就是很奇特。”
“你到哪儿去?”
“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签名。我希望明天巴黎的大街小巷都能见到我的亲笔签名。我们到堤岸边了,晚安,孩子,你往右,我往左,各走各的路;我要到圣梅里去听一个知名布道士的演讲。”
国王忽然问道:“噢!这又是什么声音?为什么人们都往新桥那边跑?”
希科踮起脚尖,但除了人群,什么也看不见。这群人呐喊着,吼叫着,你拥我挤,好像将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举起来欢呼胜利。
突然,人流散开了,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洗衣街对面开阔的河岸,这样人群便向左右两边散开了。如同海浪把一个妖魔冲到希波吕托斯的脚下一样,这人流也将一个人——他似乎是这场滑稽戏的主角——推到国王脚下。
这人是一个骑在毛驴上的修士,正在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毛驴也在嘶鸣。
希科一眼认出刚刚走出人群的那个修士和那匹牲口。他说道:“妈的!我刚才跟你说要到圣梅里去听一个知名教士布道,现在看来,不用跑那么远了,就听听眼下这一位的吧。”
凯吕斯问道:“一个骑毛驴的布道士?”
“为什么不可以,孩子?”
莫吉隆说:“我看他倒像西勒诺斯。”
享利问道:“究竟谁是布道士?这两个东西都在说话。”
希科说:“下面的那位最能言善辩;不过上面的那位法语说得最棒,听一听,亨利。”
人们从四周叫道:“安静!”
希科也喊道:“安静!”他的嗓门压倒了所有的人。
人人都静了下来,把修士和毛驴围在中间,修士开始说道:
“我的兄弟们,巴黎是座美丽的城市:巴黎是法兰西王国的骄傲。巴黎人个个才华横溢,歌中不是这么唱的吗?”
说着,修士放开嗓门唱起来:
听了这几句话,或者说听了这支曲子,毛驴也凑起热闹,使劲地大叫起来,打断了它的骑士的话。
人们一阵大笑。
修士喝道:“住嘴,巴汝奇,住嘴,呆会儿才轮到你说话呢,先让我说。”
毛驴不叫了。
修士继续说:“我的兄弟们,人间是苦难的渊薮,人们往往只能以泪洗面。”
国王说道:“这人喝醉了!”
希科应道:“当然!”
修士又说:“正如你们所看见的,我像希伯来人似的刚刚流放回来,八天来,我和巴汝奇靠着别人施舍和节衣缩食来维持生计。”
国王问道:“巴汝奇是什么?”
希科说道:“很有可能是他那个修道院的院长。让我听下去,这人使我感动极了。”
“朋友们,是谁给我带来这些不幸的?是希律王。你们知道我指的是谁。”
希科说道:“你也知道,孩子,我跟你玩过字母移位的游戏。”
“怪家伙!”
“你跟谁说话,对我,还是对修士或者毛驴?”
“对你们三个。”
修士接着说:“兄弟们,这是我的毛驴,我爱它就像爱一只羔羊。它可以作证,我们花了三天时间从国王新城赶来参加今天的盛会。我们是怎么来的呢?囊空如洗,舌敝唇焦但我和巴汝奇,我们不惜任何代价赶来了。”
亨利又问:“他究竟管谁叫巴沙奇?”这个里的名字一直使他莫名其妙。
修士又说:“我们赶来了,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看见了,但不明白究竟怎么了。兄弟们,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今天要废黜希律王,把亨利修士送到修道院里去?”
凯吕斯咒骂道:“噢!我真想把这只胖酒桶钻个洞。你说呢,莫吉隆?
希科说道:“好了!你就为这点小事生气,凯吕斯?难道国王不是天天到一个修道院里去吗?我担保,亨利,如果他们只是这么发落你,就算你有福气了。是不是,巴汝奇?”
那毛驴听见叫它的名字,竖起耳朵,没命地叫起来。
修士问道:噢!巴汝奇,您情欲发作了吗?”他又继续说道:“先生们,我离开巴黎时,路上有两个同伴:一个是我的毛驴巴汝奇;一个是国王陛下的弄臣希科先生。先生们,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的朋友希科他怎么样了?”
希科扮了个鬼脸。
国王说道:“啊!他是你的朋友?”
凯吕斯和莫吉隆放声大笑。
国王又说:“你的朋友长得挺俊,而且十分可敬,他叫什么名字?”
“亨利,他就是戈兰弗洛。莫尔维利耶先生不是跟你说过他吗?”
“他就是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那个煽动者吗?”
“是的。”
“这样的话,我要叫人把他绞死。”
“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他脖子太短。”
戈兰弗洛继续说:“兄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殉道者。兄弟们,你们现在捍卫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也是所有虔诚的天主教徒的事业。你们不知道外省的情况,也不知道胡格诺分子密谋些什么。我们在里昂不得不杀了一个鼓动反叛的胡格诺分子。在整个法国,只要还有一个小撮胡格诺分子存在,善良的人们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所以我们要把他们斩尽杀绝。拿起武器,兄弟们,拿起武器!”
许多人跟着喊道:“拿起武器!”
国王说:“该死的!快让这酒鬼闭嘴。否则他会搞出第二个圣巴托罗缪来。”
希科说道:“等一等。”
只见他从凯吕斯手中拿过一只吹管,走到修士身后,对着修士的肩肿骨狠狠地打了一下,那吹管发出一声空洞两响亮的声音。
戈兰弗洛叫道:“救命哪!”
希科把头从他的腋下钻过来,说道:喂,是你啊!过得好吗,修士?
戈兰弗洛叫喊道:“希科先生,快来救救我,教会的敌人要对我下毒手;但是,不把我的声音传遍四方,我死不瞑目!烧死胡格诺分子!烧死贝亚恩人!”
“你能不能闭嘴,畜生!”
戈兰弗洛照说不误:“让加斯科尼人见鬼去吧!”
正在这时,戈兰弗洛的另一个肩膀又挨了一下,这一次不是吹管,而是棍棒,戈兰弗洛疼得叫了一声。
希科吃了一惊,向四周看去,他只看见那根棍棒。而打棍的那人,惩罚了戈兰弗洛之后,已经挤人人群中不见了。
希科说道:“噢!哪个鬼家伙替我们报了仇?会不会是我的同乡?我得把事情弄清楚。
说完,他快步跟着那个持棍人,那人溜到河边,身边只有一个人伴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