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安东尼斯!等一等!”
命令很冷漠,完全是主人对仆人的口气。安德烈斯在离安东尼斯不远的地方停下车,安东尼斯正在那边砍伐老死掉的橄榄树,安德烈斯冲他招手,叫他过来。安东尼斯放下手中的活儿,倚在斧柄上。他还不习惯对年轻的主人唯命是从。过去几年的流浪生活,虽然十分艰苦,不舒服,可是他们快乐自由,无拘无束。他发现自己很不习惯每日的老一套,不习惯每次老板一发命令就得跳起来听着。如果这些还不够,他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憎恨这个从驾驶座上站起来冲他喊叫的男子。他真想把斧头砸进安德烈斯的脖子。
安东尼斯一身亮晶晶的汗,眉毛上也挂着一滴滴汗水,衬衣贴在背上。现在才是五月末,可是气温已经高得吓人了。他不会跳起来立正,不管怎样现在还不会。他淡然地拿起脚下的空葫芦,拔出软木塞,喝了一大口。
安娜……就在上周前,安东尼斯很少注意她,他根本不会想上一想,可是那个圣徒日之夜,她燃起了他的欲望,让他无法入睡。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他们相拥的那一刻。短短的不到十分钟,也许更短,可是对安东尼斯来说,每一秒却像一整天那样长,那样回味无穷。然后,一切全完了。就当着他的面,本来可能的爱情被抢走了。自打安德烈斯·范多拉基来时起,安东尼斯就开始看着他,看着他和安娜跳舞。他那时就知道,甚至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知道结局,知道谁会赢得这场战争。他根本没有胜算。
安东尼斯慢吞吞地走向安德烈斯,可安德烈斯对安东尼斯的微妙态度茫然不知。
“你住在布拉卡,是不是?”安德烈斯说,“我要你给我把这个送去。今天就去。”
他递过一个信封。安东尼斯不用看就知道谁的名字写在外面。
“我有空就去。”他说,假装无动于衷,把信折成两叠,塞进裤子后口袋里。
“我要它今天就送到。”安德烈斯严厉地说,“别忘了。”
卡车的引擎轰隆隆地发动了,安德烈斯匆匆倒车开出了田野,地上扬起的干尘,像一道乌云,漂浮在空中,填满了安东尼斯的肺。
“为什么我该为你送这封该死的信呢?”安东尼斯冲着安德烈斯消失的背影喊道,“见你的鬼!”
他知道这封信将封缄自己的痛苦,可他也知道除了确保它安全地送达外别无选择。如果他没完成任务,安德烈斯·范多拉基不久便会发现,他就要付出该死的代价。一整天,这封簇新的信塞在他口袋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坐下,信就沙沙作响,他想把信撕成碎片,把它揉成球,用力扔进溪谷里,或用这一天自己锯下的碎木屑点燃它,看着它慢慢烧掉。这些想法折磨着他。可唯一不为之所动的是拆开它。他不忍心去读它。其实不用读,也猜得出信里会说些什么。
那天黄昏,看到安东尼斯站在门口,安娜很吃惊。他敲了敲门,希望她不在家,可是她在,还是那样张着嘴灿烂地笑,不论是谁站在她面前,总是一视同仁,逢人就笑。
“我有封信给你,”安东尼斯不等她开口就说,“是安德烈斯·范多拉基给你的。”这些话一直卡在他的喉咙里,可是他发现自己说出来时竟克制得很好,没流露一丝情感,他异常满意。安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毫不掩藏她的兴奋。
“谢谢你。”她说,从他那里接过那封现在已软绵绵皱巴巴的信,小心地避开他的目光。她仿佛忘了他们拥抱的热情。那对她有什么意义吗?安东尼斯想。在那时,拥抱似乎是个开始,现在他明白,他满怀期盼的那个吻,不过是她在及时行乐而已。
安娜一条腿换另一条腿站着,看得出她迫不及待地想拆开信,想他快点走。安东尼斯往后退了一步,安娜说声再见,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关门声好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回到屋里,安娜坐在矮桌前,颤抖着手拆开信,她想细细品味这一时刻。她会发现什么?激情流露?信纸上的情话像焰火般爆炸?多愁善感像流星划过清晰的夜空般感人?就像任何怀揣诗意情怀的十八岁少女,她注定会对面前桌上这封信失望:
我希望再次见到你。请你和你父亲下周六一道过来吃中饭。我的父母亲也盼望着见到你们。
虽然信的内容令她兴奋,她离开布拉卡的愿望又进了一步,可信的形式化让她凉了半截。安娜以为安德烈斯受过高等教育,他能用词精湛,可这封草草而就的短笺像她放学回家就扔到一边的古希腊语法书一样,毫无情意可言。
午餐如期举行,此后还有许多次。安娜每次都由父亲陪同前往,以符合不论贫富大家都严格遵守的礼节。前几次,到中午时,仆人会开着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的车准时来接这父女俩,把他们送到拿波里那幢有门廊的豪宅,三点半再准时送他们回家。形式总是一成不变。到了之后,他们被领进一间通风的会客室,那里每件家具上都罩着绣着白色蕾丝的精致布罩。一个巨大的橱柜,里面展示着上好的、几乎透明的瓷器。在这间房里,艾列弗特瑞亚·范多拉基给他们端上一小碟蜜饯,一小杯甜露酒,等他们吃完,收回那些空碟子和空杯子后,他们一起走进昏暗的餐厅,餐厅里有幅油画,画着一位胡髭浓密的男人,从板墙上俯视着他们。即使在这里,繁文缛节还得继续,亚力山特罗斯这时出现了,双手合十,在胸前画着十字,对父女俩说:“欢迎。”这两位访客会异口同声说:“我很高兴与你们在一起。”每次会见都一样,到后来安娜连每分钟会发生什么都一清二楚。
一次又一次的拜访,他们坐在精美镂花的高背椅上,前面是黑亮的桌子,他们礼貌地接过仆人递上的每一道菜。艾列弗特瑞亚亲自下厨做菜,想让客人们放松点;多年前,她被范多拉基家的长辈们审查,看她是否符合做亚力山特罗斯妻子的资格时,也曾经受同样的考验。她还记得整个会面难以忍受的僵硬,一切仿如就在昨天。然而,尽管这个女人好心努力,席间谈话仍是趾高气扬,吉奥吉斯和安娜痛苦地意识到,他们是在接受审查。这在意料之中。虽然还从没人把这算作求婚,如果这真是的话,还有许多订婚条件需要确立。
到第七次见面时,范多拉基家举家搬到伊罗达大庄园里的大房子里去了,从九月到来年四月,他们会住在这里。安娜现在有点不耐烦了。她和安德烈斯自从五月份那次跳舞以来,再没独处过,一天晚上,她对佛提妮母女抱怨说:“那好像不是我们自己的事,整个村子都在看着我们!为什么要拖这么长时间?”
“因为要对你们以及对整个村子都好的话,就不能着急。”萨维娜睿智地说。
安娜、玛丽娅和佛提妮在安哲罗普洛斯家里,本该学习女红。可实际上,她们在那儿反复讨论所谓的“范多拉基局势”。现在,安娜觉得自己像当地集市上的一头牲口,她是否合格要被人评估指点。也许她到底该把眼光放低点。可是她决心维持自己的热情。她十八岁了,学校生活早就成为过去,她唯一的抱负是——嫁个好人家。
“我会把接下来几个月当作一个等待的游戏。”她说,“再说,爸爸也需要照顾。”
自然,真正照顾吉奥吉斯的是玛丽娅,她知道她还会在家里待上好长一段时间,玛丽娅把自己想成为一名教师的想法放到一边。不过,听到这话时她忍住没吭声。这个时候可不合适跟安娜对抗。
直到来年春天,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自己终于满意了,尽管他们财富差别巨大、社会地位悬殊,可如果他儿子能娶到安娜做新娘也不错。毕竟,她非常漂亮,十分聪明,毫无疑问,她全副身心都给了安德烈斯。一天,他们又一次吃完中饭,两位父亲单独回到会客室。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大家都明白可能这个结合并不门当户对,但我们觉得满意的是这对双方都不会有什么不好影响。我妻子劝我说,安德烈斯跟你女儿在一起会比跟他遇到过的其他任何女子在一起都要快乐,所以只要安娜履行她做妻子和母亲的义务,我们找不到什么反对理由。”
“我没什么嫁妆给你们。”吉奥吉斯说得很直接。
“这点我们完全意识到了。”亚力山特罗斯回答道,“安娜的嫁妆就是她做个好妻子的承诺,她尽全力帮助管理庄园的承诺。管理庄园意义重大,需要一个好女人在跟前。几年后我就会退休,安德烈斯肩上的担子会更重的。”
“我相信她会尽力。”吉奥吉斯简单地说。他感到力不从心。这个家庭巨大的权力与财富叫他恐惧,就像他们周围的一切东西的大小一样:巨大的黑色家具、奢侈的地毯和织锦、墙上的昂贵圣像,无不表明了这个家庭的显赫。可是他告诉自己,他在这里有没有家的感觉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安娜是否能真的习惯这种富丽堂皇。尽管吉奥吉斯在范多拉基家,好像身处异国他乡的外来客,可他看到安娜在这里没有一丝不自在。她可以优美地从玻璃杯里抿一口酒,优雅地吃东西,说话大方得体,仿佛她天生就如此。当然,他知道她只是在演戏。
“最重要的是她有良好的教养,你妻子佩特基斯夫人教得很好。”
提到伊莲妮,吉奥吉斯沉默了。范多拉基一家只知道安娜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可是除此之外他不想让他们知道更多。
那天下午他们回家时,玛丽娅在等着他们。她仿佛知道这次见面很关键。
“嗯?”她说,“他向你求婚了吗?”
“还没有,”安娜回答说,“可是我知道很快了。我就是知道。”
玛丽娅知道她姐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安娜·范多拉基,她也希望安娜如此。这样能让她摆脱布拉卡,进入一个她梦寐以求的世界,在那里她不用煮饭、打扫卫生、缝补或纺纱。
“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安娜说,“他们知道我们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他们知道我没有财产可带过去,只有几件妈妈给的首饰,知道这就是全部嫁妆——”
“他们知道妈妈?”玛丽娅怀疑地打断了安娜的话。
“只知道父亲成了鳏夫,”安娜马上反驳,“他们只能知道这么多。”谈话结束了,仿佛谈话是个有弹簧盖的小盒子,啪的一声就盖上了。
“接下来会怎么样?”玛丽娅问,把话题带离了危险区。
“我等,”安娜说,“我等到他向我求婚。可这同时是一种折磨,如果他不赶快向我求婚的话,我真的要死了。”
“他会的,我肯定。显然他很爱你。人人都这么说。”
“人人指的是谁?”安娜尖刻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可是佛提妮说,庄园上人人都这么认为的。”
“佛提妮怎么会知道?”
玛丽娅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虽然这些姑娘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秘密,可是这几个月,情况变了。佛提妮向玛丽娅吐露她哥哥对安娜的痴迷,庄园工人们的谈话除了少爷与村里来的姑娘正在进行中的订婚外,再无别的可聊。这更加重了他的痛苦。可怜的安东尼斯。
安娜逼着玛丽娅告诉她。
“是安东尼斯说的。他为你着迷,你一定知道。他告诉佛提妮庄园里的闲话,人人都在说安德烈斯就要向你求婚了。”
安娜知道自己成了讨论和揣测的焦点很是满足。她乐于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还想知道更多。
“他们还说什么了?接着说,玛丽娅,告诉我!”
“他们说他娶了个地位比他低下的女人。”
安娜没有想到这点,当然她也不想听到这点。她反应激烈。
“我才不在乎他们想什么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安德烈斯·范多拉基?我当然不会嫁给安东尼斯·安哲罗普洛斯。他除了身上穿的那件衬衣,一无所有!”
“不要这样说我们好朋友的哥哥——再说,他一无所有是因为他离开家为国家战斗去了,其他人却留在家里,赚钱装满他们的腰包。”
玛丽娅最后的回马枪尖锐刺耳,安娜不爱听。她猛地冲向她妹妹,而玛丽娅,像以前卷入与无法无天的安娜争吵时一样,不会跟安娜一样,她只会飞快地逃出家门,比安娜快得多,一口气在迷宫一样的小街上跑得看不见,直跑到村子尽头。
玛丽娅是个自制力强的女子。不像她那喜怒无常的姐姐,安娜的情感、思想和动作全是即兴表演,大家都看得到。而玛丽娅则考虑周全。她常常看到有人为情绪激动、脱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话而后悔,她总是把自己的感情和选择放在心中。过去几年来,她比以前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这样她总是保持一副满意的神态,主要是为了保护父亲。不过,有时,她也会放任一下,尽情发泄自己的感情,那种时候就不亚于万里无云的天空里炸响了巨雷。
尽管庄园工人们有那种看法,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也还有些犹疑,订婚仪式还是定在了四月份。吃过中饭后,一对新人被单独留在昏暗的起居室里,这比平时更让人拘谨。安娜对订婚的期待如此之大,当这一刻终于来临时,当安德烈斯握住她的手时,安娜已没什么感觉了。这一幕她在脑海里上演过太多次,当它终于发生时,她仿佛是个演员站在舞台上。她感到麻木,一切好像不真实。
“安娜,”安德烈斯说,“我有事跟你说。”
求婚一点也不浪漫,缺乏想象力,甚至没有一丝神秘,就像他们脚下踩着的地板一样实用。
“你愿意嫁给我吗?”
安娜达到了她的目标,在与自己的打赌中,她赢了,她可以对那些以为她不可能嫁入地主家庭的人嗤之以鼻。这是她握着安德烈斯的手,第一次完全而热情地亲吻他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按惯例,在订婚的这段时间内,未来婆家不断地给安娜送礼物:漂亮的衣服、丝质内衣、昂贵的小饰物,虽然她父亲不能给她买些什么,可是到她最终成为范多拉基家的人时,她什么都不缺了。
“好像每一天都是我的圣徒日。”安娜对佛提妮说。佛提妮过来看从伊拉克里翁最新送来的一批礼物。布拉卡的小房子里满溢着奢侈的香氛,在占领结束后的那段日子里,一双丝袜对没钱的人都极为难求,安娜的嫁妆壮观得所有姑娘们都排队来看。牡蛎色的绸缎内衣和睡衣,用一层层皱纹纸包着放在盒子里,好似只有好莱坞电影里才看得到的东西。安娜随手提起件衣服展示给朋友们看,布料在她指缝间像水流般滑落到水池里。它们实在超出了她最狂野的梦想。
婚礼前一周,布拉卡开始做传统的皇冠面包。面粉发酵七次后,成为了一个大大的面包圈,上面装饰着一百朵花和叶子的复杂图案,烘焙到最后还浇上糖浆成金黄色。完整的面包圈象征着新娘要与丈夫白头偕老。同时,在范多拉基家里,安德烈斯的妹妹们开始做婚礼装饰,用丝绸、常青藤、石榴和月桂叶在这对夫妇将来的房间里布置出婚礼区。
为庆祝订婚还举行了奢华的派对,婚礼将在第二年三月举行。订婚派对极尽铺张。在伊罗达举行仪式前,客人们来到范多拉基家。这是一群奇怪的客人,来自伊罗达、圣尼可拉斯和拿波里的富人,和庄园里的工人及布拉卡的几十个村民混在一起。当安娜出现在客人们面前时,来自布拉卡的人们都大吸一口气,安娜胸前缀满金币,多得能装满银行金库,双耳坠着重重的珠宝耳环。春光明媚中她光彩夺目,穿着传统的大红新娘袍子,她仿佛自《阿拉伯之夜》中走出。
吉奥吉斯看她又自豪又茫然,惊奇于这竟是他的女儿!几乎认不出她来了。此时他比任何其他时候更希望伊莲妮也在这里,看到他们的大女儿这样漂亮。他想,不知伊莲妮对女儿嫁入这样的豪门有何感想。大女儿总让他想起妻子,可是安娜有些地方让他完全感觉陌生。看上去仿佛不可能,他,吉奥吉斯,这么卑微的渔夫,竟能与这种场面扯上关系。
那天早上玛丽娅帮安娜作准备。安娜的手颤抖得很厉害,玛丽娅只好为她扣上每颗纽扣。她知道这正是安娜想要的,她达到了最终目标。玛丽娅敢肯定姐姐在她的白日梦里多次排练过如何当一名贵妇,她会毫无困难地适应真实生活的。
“跟我说,这是真的,”安娜说,“我无法相信我真的要成为范多拉基夫人了!”
“真得不能再真了。”玛丽娅向她保证,边说边想着在这种豪门里生活会是什么情形。她希望那不只意味着更多名贵珠宝漂亮衣服。即使对安娜而言,这些东西也有不足。
混杂的客人们让这个订婚仪式变得非同一般,可是更不同寻常的,是婚前盛宴没有按传统习俗摆在新娘家,而是在新郎家举行的。大家完全懂得个中理由,无须明说。吉奥吉斯·佩特基斯家能摆出什么样的晚宴?拿波里的贵妇们一想到这里就吃吃笑个不停,就像当初她们听说范多拉基家的儿子要娶一个穷打鱼家的女儿一样。“这个家庭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不屑一顾。可是不管大家对这个婚礼有何看法,来这里的人,个个都享受到范多拉基自家出产的美味烤羊肉、奶酪、美酒,当两百个胃酒足饭饱之后,婚礼仪式开始了。小轿车、卡车、驮着东西的驴子组成一条长长的行进队伍,朝着伊罗达方向迤逦而去。
对克里特人来说,不论贫富,婚礼庆祝仪式都是相同的。两顶斯黛芬娜,简单的婚礼花冠,用干花草扎成,以彩带连接,由牧师将它们戴到新婚夫妇的头上,并交换三次以巩固这个结合。稍后,这两个花冠会由安娜的婆婆艾列弗特瑞亚框起来,悬挂在新婚夫妇的婚床上方,这样,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没人能插足这桩婚姻。大部分时间,神圣的婚礼言词淹没在人群的喋喋不休中,可是到最后,当牧师把新娘新郎的手握在一起时,教堂里响起了一片吹呼。新娘新郎绕着祭坛静静地跳起以塞亚舞,客人们知道不久他们就会走到外面的阳光中。
接下来,新娘新郎坐着马车,人们排着队跟着返回范多拉基家,那里架好了长长一条桌子,摆出了另一顿盛宴。人们吃啊,喝啊,跳舞直跳到晚上,太阳升起来之前,群枪齐鸣,宣告庆祝结束。
婚礼结束后,安娜差不多从布拉卡的生活中消失了。开始她一周会来看望父亲一次,可是慢慢地,她只派辆车来接他过去,很少在布拉卡露面了。作为未来庄园主的妻子,她发现她的社会地位大变。然而,这对她来说不是问题。这正是她想要的——与她的过去一刀两断。
安娜投身于自己的新角色,不久发现,她身为媳妇的责任与身为妻子的责任同样重大。她整天都陪着艾列弗特瑞亚和她的朋友们,要么是去拜访她们,要么就在家里接待她们,正如她想的一样,她们全都很享受这种近乎无所事事的悠闲。安娜的主要职责是照料范多拉基家的家庭事务,最为实际是确保男人们晚上回来时,仆人们能摆出一桌丰盛菜肴。
安娜渴望改变,过上二人世界,把他们从深色窗帘和昏暗的家具中解放出来。她向安德烈斯念叨个不停,直到安德烈斯把母亲拉到一边,请求同意,而艾列弗特瑞亚却转身征求真正的一家之主的意见。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决定的。
“我不想这个大家改动太大。”亚力山特罗斯·范多拉基对妻子说,指的是伊罗达的这幢房子,“如果安娜愿意,她可以把拿波里的房子重新粉刷一遍。”
新娘立刻开始这项工作,不久就沉浸在对各类布料、墙纸的热情中,在圣尼可拉斯有家进口商小店,专卖法国和意大利货,她去过那家店无数次。装修让她忙碌、专注,安德烈斯也从中受益,他发现每天回家,安娜都活泼轻快。
安娜的另一项职责是举办圣徒日庆祝活动,那是范多拉基为他们家的工人们举办的。安娜擅长作秀。在这些会餐中,她有时感到安东尼斯·安哲罗普洛斯的目光盯着她,她会抬起头来迎接他冷冷的目光。偶尔他也会对她说话。
“范多拉基夫人,”他会很夸张地做出温顺的样子,深深地鞠一躬,“你好吗?”
他的态度让安娜畏缩,她相当简短地回答:“很好,谢谢你。”
这样说着,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他的表情、他的态度都在向她挑战,仿佛在说她并不是他的主人,他怎么敢?
安娜的婚姻不仅改变了她自己的地位,她的离去对玛丽娅也意味着变化。玛丽娅现在已成了家里的女主人。以前玛丽娅的许多精力都用在讨好和安抚安娜身上,现在安娜走了,她的担子轻了好多。她把精力都投到经营佩特基斯这个家上来,还常常和父亲一道送东西去斯皮纳龙格。
对不能亲自在伊莲妮的坟上摆放鲜花的吉奥吉斯来说,每次去斯皮纳龙格都是纪念她的机会。他继续与拉帕基斯医生一起来往于小岛和布拉卡之间,不论阳光明媚还是狂风暴雨,在这些航行中,医生会谈谈他的工作,向吉奥吉斯承认有多少麻风病人正在死去,他有多想念克里提斯来访的那些日子。
“他带来一丝希望。”拉帕基斯疲惫地说,“我不太相信自己,可是我看到有信念是多么好,它本身就是个目标。对某些麻风病人来说,相信克里提斯能治愈他们足以打消他们想死的念头。好些人已觉得活着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拉帕基斯从他的老同事那里收到过几封信,解释没来的原因,并表示非常抱歉。克里提斯此刻还在伊拉克里翁忙于重建受毁的医院,暂时无法抽身继续他的研究。私下里,拉帕基斯开始绝望,向吉奥吉斯倾吐苦水。许多人会跪下来向上帝祈祷,可拉帕基斯没有信仰,只能倚靠这位忠诚的渔夫,吉奥吉斯的痛苦从来都比他的多得多。
虽然斯皮纳龙格上不断有人死于麻风病,但对那些病情不太严重的人来说,生活中到处都有意想不到的东西。战争结束以来,每周放映两场电影,集市比以前更好,报纸也越办越好。迪米特里现在十七岁了,已经开始教五到六岁的孩子,而同时另一个更有经验的老师负责教授大一点的孩子;迪米特里继续住在肯图马里斯家,这样的安排给双方都带来快乐。岛上到处人人心满意足。即使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也不再想惹麻烦。他喜欢在酒吧里争吵,但早就放弃了争夺最终说了算的控制地位。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奥干得太漂亮了。
玛丽娅和佛提妮忙于每日家务,家务活像跳舞一样,步伐总是重复,她们这样过了几年。萨维娜·安哲罗普洛斯有三个儿子,她需要健康能干的女儿来帮她,把家里的男人喂饱,照顾好,因此佛提妮像玛丽娅一样,被家务活缚在了布拉卡。
尽管伊莲妮本来希望她女儿能过得更好,不要待在这个村子里,可她也没指望玛丽娅会如此尽责。在这个姑娘头脑里,除了照顾父亲别无杂念,即使她曾经想象过自己像母亲一样手持粉笔,站在学生们面前。然而所有这些热望跟印在他们旧窗帘上的图案一样,都消退了。
几年来,两个姑娘分享生活的快乐和不足,履行她们的义务,没觉得有什么好抱怨的。到村里的水泵里取水,为炉子拾柴,扫地,纺纱,煮饭,拍打地毯。百里香铺满的整个山坡面朝大海,蜂箱就摆在这里,玛丽娅定期到这里来收蜂蜜;蜂蜜如此浓稠,好几年她都无须买糖。在他们家后院里,旧橄榄油罐子里装满了罗勒、薄荷和小型储物罐,而曾用来储水或装油的大口陶瓷坛开裂,不能再用后,现在正好成了需要小心照料的天竺葵、百合等植物的家。
姑娘们是一千年来逐渐形成的民俗的传人,现在人们觉得她们年龄够大,可以学习那些代代相传、没有文字记录的手艺了。佛提妮的奶奶便懂得很多这样的学问,告诉她们怎样从鸢尾花、芙蓉和菊花花瓣中提取染料,给羊毛染色;怎样把各色青草编成精美的篮子和垫子。还有妇人传授给她们当地药草的神奇功效,她们走进深山里寻找野鼠尾草、木樨花和甘菊,因为它们可以治病。运气好时,她们会采到满满一篮子最宝贵的药草白鲜牛至,据说它可以医治创伤,还可以治疗喉咙痛、胃病。吉奥吉斯生病时,玛丽娅总是调配适当剂量,让他服用,不久她会调配草药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当她们一路向深山里走去时,也会采些霍塔——一种含铁很高的高山绿色植物,这是她们每日饮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小时候她们在沙滩上玩耍,用沙子做馅饼,现在用面粉皮和香草做馅饼,成了成年人消磨时间的方法。
在深秋到早春之间,玛丽娅有项最重要的工作,让家里一直生着火,不熄。火不仅能在屋外冬天狂风大作时为他们提供温暖,使他们心智健全;也能让房子的灵魂活着。Spiti——希腊人用这个词来表示“房子”和“家”——是和谐一致的神圣象征,而他们的家,比所有人的家,更需要持续的营养。
不管玛丽娅的家务活在城里人看来有多繁重——至少在安娜看来如此,她现在生活得那样奢华——但总有时间闲聊和偷情。佛提妮的家就是这样一个中心。既然无所事事被视为罪恶,那么说闲话的严肃工作只能与缝纫和刺绣等无知活动一同进行。这不仅能让姑娘们手不闲着,也给了她们为未来作准备的机会。结了婚的女人家中每件枕套、坐垫、桌布和地毯都是由她们自己、由她们的母亲或外婆织绣的。只有安娜是例外。好几年来,她和比她年龄大,比她睿智的女人们坐在一起缝纫,她只做完了枕套的一个小角。那是她不断反叛的表现。她偷懒不太容易看出来。其他姑娘和妇人们坐在那里边说边缝时,她的手指闲着。她会一圈圈挥着针,做样子,用线在空中比画图案,可就是很少缝过布。好在她嫁入了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家。
姑娘们的手要随着季节变换活计,一年之中有时她们要走到户外,加入摘葡萄战斗,她们会争着第一个跳入木桶踏碎汁液丰富的葡萄。然后,入冬之前,她们还要加入人群一起敲打橄榄树,让瀑布般的橄榄落入下面的敞口篮子里。这样的日子里,到处一片欢笑、打情骂俏不断。每当这种集体劳动做完后,都要跳舞、狂欢来庆祝一番。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忧无虑可是身挑重担的年轻姑娘们陆续离开这个圈子。她们找到了丈夫,或者,更寻常的是,别人为她们找到了丈夫。总的来说,他们不是布拉卡的年轻小伙子就是邻村的年轻人。父母们相识多年,他们还在会数数、但不会写自己名字时就为他们选配好了。当佛提妮向玛丽娅宣布自己订婚的消息时,玛丽娅看到她的世界行将终结。她装作很快乐、开心的样子,然而,私底下却责备自己的嫉妒之心,她预计自己今后的生活只能是:傍晚太阳下山时,与老寡妇们一道坐在门槛上,用钩针编织蕾丝花边。
佛提妮跟玛丽娅一样大,现在二十二岁了。多年来她父亲一直为海边的小饭馆供应鱼,而饭馆老板,斯塔夫罗斯·达瓦拉斯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他可靠的客户。斯塔夫罗斯的儿子,斯蒂法诺斯早就跟父亲干活了,将来会接管这生意。这个小饭馆平时客人不多,而到了周末或圣徒日则人满为患。帕夫罗斯·安哲罗普洛斯觉得斯蒂法诺斯跟他女儿很般配,而两个家庭间早已建立起来的相互依靠关系也为这场婚姻奠定了有利基础。这对年轻人打小就互相认识,也自信能建立起感情,给这个毕竟是包办的婚姻添加点火花。数目不大的嫁妆谈好了,一旦订婚的各项程序走完,就会举行婚礼。佛提妮婚后的住处不会比现在她家远多少,这让玛丽娅颇感安慰。虽然佛提妮现在有了不同的、更繁重的活计——在小饭馆干活,还要操持一个家,应付与婆家人一起生活出现的种种麻烦——两个女人还是每天能见上面。
玛丽娅发现这个逐渐消失的朋友圈中,自己成了剩下的最后一个,她决心不让人们看出自己的沮丧,她比以前更热情百倍地孝顺父亲,更频繁地陪他到斯皮纳龙格去,保证家里总是一尘不染。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这没有多少成就感。她对吉奥吉斯的奉献得到了村里人的敬佩,可是同时,她没有丈夫也让人瞧不起。老处女被视为一种诅咒,在像布拉卡这样的村子里,年纪大了没人要,就是每日公开的羞辱。如果她年纪再大一些,还没有找到未婚夫,对她的孝顺的尊敬很快就会变成嘲笑。现在的问题是,布拉卡已没有几个合适的男人,而玛丽娅根本又不考虑嫁到别村去。不可想象吉奥吉斯会从布拉卡搬走,因此也不可能想象玛丽娅会离开布拉卡。她想,结婚的机会就像看见她亲爱的妈妈走进门来一样渺茫。